论不近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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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不近人情

纪果庵

幼时读苏老泉《辨奸论》,说面垢不洗衣不浣为不近人情,不近人情,鲜不为大奸慝,只是念下去而已,对于奸慝,既没有认识与接触,自己的衣服与头发,有父母料理,大约不到奸慝的程度,已是洗了,澣了,甚至剃了,所以毫无感想。年齿既长,就学远方,始知洗衣服原也不是易易,而洗面之外,理发也很以为噜苏的。通常我都不大敢去较为体面的“美发厅”之类,蓝长衫在梳着西装头的理发师的眼光里本不大看得起,而况我也不需要那套手艺,总还是让他伺候小姐公子以及女艺员之属去吧。他们最肯臧否人物,而且应了无语的要求,更会毛手毛脚起来,好像我在北京时就有某理发店犯了“风化罪”了。马克吐温君也是怕理发者的同道,曾有一文写理发匠在刷完肥皂沫之后(注意这是一顿不管头脸的蛮刷),就抱了手臂同伙伴谈起扑克经来,任凭肥皂把眼辣得淌泪亦不管。在下盖颇有同感,然在我国,则多半讲麻雀论与某家姨太太的秘史为异耳。刷胰皂无论中外总非舒适之类,而用手指头在刷了胰皂的上唇抹来抹去,尤为难忍,我往往因此不让刮脸,唯钱则照给。闻张文襄在两湖,不好梳剃,头发太长,幕友招待诏俟其书寝时潜薙之,如果不醒,则罢了;如果半途醒了,薙头司务起码打一百屁股,其一半便不再薙。张君岂亦马克吐温之徒乎?不然,即也不近人情者。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

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

嵇君在今日不免也被骂为“神经病”者,其原因正在此;然余虽不配算是有神经病,对于如嵇君所说,尚甚能奉行,头发不要说,连小便亦常遭“缓办”的理处也。

于是感到所谓人情者作何解释?而不近了是否就真的大奸而慝?作《辨奸论》的人果为伪托否且不提,但其意固是由衣服面孔而推及存心,大致总该不差。若然,我想是很危险的,以貌取人,孔子也曾说是失败,原情略迹,世俗本亦有此讲法。不过人情终于还是人情,假定不太注意,到底是不能原谅者居多。那么所说人情,实即不甚合乎感情的一种礼法矣,我乡俗谚,“人情大过王法”,有似英吉利之不成文法,其重要可知。譬如过年一定要叩贺,我从小就怕到人家磕头,族大人多,和父亲年岁相仿的人是伯父抑是叔父,即此便是小孩最难解决的问题,何况平时不见面,连识也不识,或竟是平时所最厌恶的一个对象!民国十九年我在家乡度岁,那时多少革了一点命,又兼重伤风,下决心不去贺年,大年初二,父亲恶狠狠教训一顿,认为愈大愈没出息,自己很气愤,虽咳嗽得厉害,一切不顾的跑到北平去上学,没钱吃药,一径病下去,这可算是不近人情的惩罚。贺喜还说是比较简单,最感局蹐是吊丧,我乡并不是到丧家打吃一顿即作罢论,多半要加上一场干号,又不是有什么关系,眼泪从何而来,讲笑话有女吊客手帕撒胡椒粉的说法,殆女客尤必以哭为敲门砖,不得不预为之备也。此之所谓人情,实在即是欺骗,似不近也不妨。那知世俗却颇以不通庆吊为罪大恶极,阮步兵见嫂嫂之丧而大哭又不妙,因为眼泪洒得没分寸,看《曲礼》真使人为难,“三曲而哀”呀,“往而不返”呀,这种哭号的技术,很希望有卫道之士,来一次圣圣传心的启迪。

不幸是圣人正因此而被人不满,笃实的燕冀学者王若虚在《滹南遗老集》里说了好些话,正以此种人情为不近人情,如云:

《乡党》一篇皆圣人起居饮食之常,而弟子私记之,虽有左右周旋,莫不中礼节,然亦有本无意义者,而学者求之太过。如车中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食不语,寝不言之类,此只是端庄厚重耳。不撤姜食,不得其酱不食,止是性之所嗜耳。至于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噎而喝,鱼馁肉败,色恶臭恶者不食,凡人皆然,何必孔子?东坡以为杂记曲礼,非独孔子之事,皆置不说,此固太甚;然如张九龄辈妄为夸诞,务以张大圣人而不知其非实,至谓与《春秋》相表里,其不近人情,亦岂足尽信乎?

话讲得委实没什么了不得,只是实事求是说去便是。张氏《横浦文集》卷五《乡党统论》云:“孔子之心,尽发于乡党,孔子之用,尽著于《春秋》,不学《乡党》,无以知《春秋》之用,不学《春秋》,无以知《乡党》之神。”吃饭睡觉之关系如此,是真宋人代圣人立言之大观矣。幼年作文,先生老训示“大处落墨”,故开端必有“人生两大之间”,收尾照例,“由是观之,旅行之益,岂不大哉”等等,老实说,这倒是宋儒心法了。所以人情云云,有好些是将古籍某一点放大,强调,取着威吓的体势,以使人奉行无违的。假定有特立独行之士,出而驳议,如袁中郎金圣叹之流,不是非圣无法,就是弄到“杀头至痛也”的惨果。后世有杀人的礼教之说法,何尝是礼教杀人,孔子为“圣之时”,总不见得那么混缠,阎王威严,向来不如小鬼,故还是后来那些自命为两庑人物的歪说,罪戾不可逭耳。

上述乃是指人情之不情者言,亦即说人情有时成了束缚,在受者与投者两方皆无任何便利与意义;理应废止,或说,“不近”一点,也算不得什么稀奇。假使不是如此,而尽量为迎合设想,终其目的,也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那种人情,更其无谓。赵师弆为韩侂胄肖狗吠是很著名的例子了,实则赵君也太露形迹,马屁岂可拍得太肉麻?还是不即不离好一点。顷读胡思敬君《国闻备乘》,记晚清事多有致,胡君虽是以遗民自居,文章却大可一看。其卷一记贡献云:

拳匪之变,车驾幸西安,各省遣使致水土物,慰问起居,辛丑还京,遂沿为贡献不改,太后一日谓枢臣曰:曩予母子,播越在外,各省疆臣,冒险阻将币来问,愍其劳不忍拒绝,今幸还守社稷,时事日艰,岂可违祖宗旧制?致开进奉之门,意欲悉罢之,何如?荣庆叩头称善,瞿鸿禨曰:物各献其土之所产,所费几何?而慈怀轸念若是!古者三年一朝,间年一聘,必执币以为礼,请仍旧赏收,以广尊亲之义,且毋虚远人向往之忱!太后默然不言,荣庆退而尤鸿禨曰:顷太后所言,意其(应为“甚”)美,不极力赞成,反遏之何也?鸿禨笑曰:公初领枢务,未知宫廷内情,向聊觇吾曹向背,措辞一失当,则谴怒至矣。

世对瞿氏与袁世凯的政治斗争,多不直袁氏,瞿似颇有贤直之名,观此,则诚得作官三昧者,而对妇人皇帝心理的解剖,确乎其曲尽人情,较之李鸿章奕譞移海军款以筑颐和园更为巧妙,西太后对瞿公之宠信,岂偶然耶?我很了解自己所以不能作政治工作的原因,所说政治虽表面上说是众人之事,到底还得先做好私人之事才弄得通,像普通的文人一样,只知道有自己,不知道注意别人之流如下走者,并非甘自菲薄;实是记不住要人以及他的太太小姐们的生辰时日,因是不得不退却,且自甘心于不近人情了。

知堂翁曾有一文刊于《朔风》,题目为谈吃酒还是谈猜拳已不记得,大体是讲作为中国交际要件的猜拳这一事不合情理。第一,普通输赢,必是胜者取负者兴,唯猜拳反是,输者偏得去取。于此可疑者是酒莫非不算好东西,如算好便不当叫负者吃。第二,猜拳时多不顾第三者之安全,如我坐在二猜拳者之间,则鼻端常有巨掌飞腾,殊属不易忍受,恰如郑居两大,难于说话一般。我不会吃酒,尤不善豁拳,知翁此文,同感甚深,故能亲切的记得。请人吃酒与被请吃酒也要算做两不上算的人情之一,作主人的周旋与作客人的挥谦都难于忍受,像我这种不会烟酒的低能儿尤窘于应付,在作主人时加倍僵。很埋怨自己的身体虚有其表,吃了两小杯竹叶青就天旋地转,我国习惯,主人不吃,客人也不便多吃,那么为了个人影响大家的兴致又乌乎可,我之不敢请客,除没钞票,此亦不失为一大原因也。某当局对我说,一天常有六七饭局,都要到一到,简直拿自己的肚子当垃圾库,随便把酒和肉倒下去,让它们在里面制造瓦斯,假定是我,其不拉肚子者,殆必无之事也。但人家请酒是人情,你如不去,你是太不懂人情,我既无某当局之量,所以怕之甚,虽然事实上绝不会有饭局。我每思此事唯外交官宜擅长,否则尊俎之间不克折冲,举起香槟而不能干杯,是如何杀风景的勾当,如我辈吃酒即要脸红之辈,原是对此种人情不近为宜。

骂人太“世故”大抵均不喜听,殊不知近了人情即是世故。如吃饭说话薙头修面盖均是。我还是觉得嵇生之言有趣,再抄其绝交书以作结,即作为我对所谓人情的声明也未为不可。

“人伦有礼,朝廷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钓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危坐一时, 痺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内几,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六不堪也;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七不堪也。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为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

此虽消极,实为积极。嵇君终因如是之不近人情而遭杀身之祸了,吾人又岂忍以清谈二字罪之哉。

以上都完全是偏见,附此声明。


(原载《新流》1943年4月第1期。并收入上海太平书局1944年4月初版《两都集》;以及太平书局1944年4月出版《现代散文随笔选》。纪英楠先生校对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