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5”前后南京见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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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5”前后南京见闻

纪英楠

1945年8月15日对中国人来说是个有重大意义的日子。自从明治维新,日本就逐步确定了占领朝鲜中国、称霸亚洲的国策,甲午战争后,日本既取得了资源丰富的台湾与澎湖列岛、2亿3 千万两白银的赔款和价值一亿多两白银的军械 、船舰以及其他战略物资(当时日本政府的年财政收入仅8千万两,这是多大的一笔横财啊),又控制了旅顺、威海等军事要地,取得了对一些重要铁路、矿产的控制权和通商、关税等方面的诸多优惠,为进一步侵占中国打下了极好的基础;从此步步紧逼,到1931年的“918”,占据了东三省,成为他们的工、农业重地(日本由国内迁来大批农民在黑龙江等地种植粮食)和便于进攻关内的军事基地;通过1933年的塘沽协定,占据了自芦台、通县、昌平一线以东的冀东地区,这是河北省最精华的部分,有煤、铁的蕴藏,发达的农业和海洋的渔盐之利,又和北平近在咫尺,协定规定不仅中国军队不得越界(这个界是在中国内地啊),而且不准作刺激日本人的宣传,真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然而中国政府和中国人还是忍了下来,可惜忍让从来只有使侵略者得寸进尺而不会到此止步的。我不知根据什么条约和协定,丰台居然也可让日军进行军事演习(这里可不是冀东啊),并由此以士兵失踪为借口,挑起争端,终于引发了中日战争。中国人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忍受了极端的苦难,才在国际援助下取得了胜利,摆脱了百年的屈辱,成为跻身于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的五大强国,这是多么振奋人心的变化!就连我这个只有12岁的孩子也为今后不再受外国人的欺负而高兴,所以我相信所有的人都怀着兴奋和期待的心情,盼望着国家从此走上强盛之路。然而事与愿违,很多事情出人意料和令人大失所望,我想说说在这值得纪念的日子前后所见的几件事。

在日本投降的一年多前,日军的败象已渐明显,有两件事足以说明。具体时间说不准了,由保甲长通知各户献出废铜铁,南京做得很马虎,听说北京抓得紧,挨家挨户地收,连大门上的铜铁门环都被撬下来收走了。再一件事是美国飞机已开始轰炸南京,有时也有绘着青天白日满地红标志的国军飞机同来,因此通知各家各户在门窗玻璃上贴米字形的纸条,以免轰炸时碎玻璃伤人,我家也都贴了,但好像没有恐惧感,可能因为是自己一方的飞机来轰炸的缘故吧。不久,日军战争物资的匮乏就得到了直接的证实。有一次课间休息时赶上了一场空战的尾声,大家已有些习惯了,都不害怕,把身体靠在墙上观看,有些子弹落在校园里,飞机走后,很多人跑去找子弹,我捡到两枚,一枚是美军机枪的闪亮的黄铜弹头,形体细长,因为只是打进草地里,没有损伤;另一枚是日军的弹头,形状短粗,通体黢黑,只在前端有个黄铜帽,不足全长的五分之一,而且已被压扁、裂开,从裂口可以看出,这只是个不太厚的铜壳,相比之下,优劣立分。这两个弹头我保存了很久,48年冬搬到苏州后找不到了,可能是母亲认为是战争凶器,扔掉了,我一直很惋惜。

有一次 ,日本人宣传他们击落了一架美国B-29型重轰炸机,而且公开展览,要大家去看,我家没有人去看,但从去过的人的感受来看,这次展览得到的是反效果,因为看过的人都啧啧称赞美国的轰炸机太大了,真了不起;而且普遍传说,这架飞机根本不是日本人打下来的,是飞机出故障掉下来的,还有一个说法是B-29丢下的炸弹在半空中被日军的高射炮弹击中爆炸,炸到了自己的飞机;总之都认为日本的空军不及美国强大。后来我看到日本人自己拍的《啊!海军》,也承认日本空军在飞机数量和质量上都远远不及美国空军。

这时,有些无耻文人搞起了无聊的文字游戏,例如:在提到英国、美国时,把英、美加上犬旁(狗字的左半部);1944年夏,下令偷袭珍珠港挑起日美战争的战犯东条因战事失利,被迫辞职,继任首相的是小矶国昭,而日文中“美国”的汉字是“米”国,有人就散布什么“小鸡(矶)吃米”,所以日本一定会打败美国,这就堕落到义和团水平去了。我想这些人何尝不知道这纯粹是胡扯,无非是敷衍主子兼“走夜路吹口哨—给自己壮胆”而已。

及至8.15日本人痛哭流涕地跪听天皇诏书后,倒也老老实实等待投降(中国政府下令不得向新四军投降缴械,他们在等待中央军),但这时却又发生了几件意想不到的事。一件是汪政府的伪军校数百人突然强占了中大实中的校舍,这些人虽然连他们的主子都已倒台,但欺负老百姓的胆量还是有的,占了学校后,对图书、仪器、课桌椅大肆破坏,他们强占学校一个来月,走后大家看到教室里到处是大小便,大量图书被撕毁、乱涂乱画,甚至在上面大小便,桌椅被砸烂、焚烧,电灯、电扇等用具也有很多被砸烂、破坏,墙壁上乱涂下流话,真是一场浩劫!另一件事影响范围更大,日军投降刚刚几天,忽然街上响起了凌乱的枪声,大家都很吃惊,后来才知道是一个姓周的地痞纠集了一伙人,自己套上白布袖标,号称什么先遣队,抢了伪警察的几条枪,抢劫商店、富户。看到这帮人可以随便抢劫,几天之内就出现了许多不同名目的先遣队、别动队,不时响起零星的枪声,闹得人心惶惶,不敢轻易出门。大概闹了三四天,枪声忽然停息了,父亲正好有待办的事,就决定出去看看情况,我也要跟着去,出门走了不远就吓得站住了,因为马路上又有了日军岗哨,手持上了刺刀的步枪,面无表情。父亲说,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日本人又反悔了?但路上还有很少的行人也带着疑惧的表情在慢慢地走,日本兵并不阻止,我们也向前走了一段,看到了墙上贴着一张布告,内容是:因国军暂时不能到达,为制止不法之徒扰乱社会,由日军维持治安至国军到达,后面的署名我记得很清楚是冷欣中将。战胜国无法到敌军所在地受降,反而要敌军代为维持社会秩序,也算是天下奇闻了。父亲看了后,要我先回去,他自己去办事,回家后告诉我们,他在莫愁路看到一个日本兵咬牙切齿,连连用刺刀猛戳路边的法国梧桐,这说明日本人不甘心失败,我们都应该小心啊。

不久,中央军的精锐部队新六军进驻南京,为了展示军威,在市内进行了一次游行,吸引了很多人去看,母亲正和我走在街上,也站住参观一番。这支部队是百分之百的美式装备,美国军装、一色的卡宾枪、冲锋枪,机枪火炮数量多,就连装载辎重的十轮卡车,人们也没见过,于是在以后的几天里新六军成了市民的热门话题,尤其是年轻人,说起来眉飞色舞,多少冲淡了让日军维持秩序的耻辱感。一天,强占学校的这帮兵痞贴出了许多红红绿绿的标语,“热烈欢迎劳苦功高的廖耀湘军长”,“欢迎廖耀湘将军莅临”,等等,大约10点多钟,来了一个车队,据学校留守的人员说,军校的人早就在操场列队等候,结果新六军的廖军长训话只是把他们臭骂了一顿,却丝毫没有提到这帮人的出路,因此他们非常不满,就在几天后的夜里,我们被一阵枪声惊醒,枪声离得很近,父亲担心学校里出了事,天一亮就赶去看,发现这伙人踪影皆无,只剩下被糟蹋得一塌糊涂的学校。据看守学校的人说,昨晚他们集合起来,乱哄哄闹了一阵,朝天放了一阵枪(大概是一种发泄吧)就都走了,于是父亲才把人召集起来,清理残破的学校,尽量修复被毁的东西,等待政府来接收。后来听说这伙人是去江北投新四军了,不知他们的下场如何。

沦陷区的百姓接着又受到了一个大打击,政府宣布法币兑换伪币“中储券”的比例为1:200,这远远高于二者的实际比值,是对沦陷区百姓的野蛮掠夺,结果立刻显现出来,沦陷区的百姓陷入更深的贫困,而后方来的人(最先回来的多半是在政府部门有职位的)感到物价出奇地便宜,立刻出现了一股疯狂购物的热潮,时常看到后方来客乘坐的吉普车、小轿车满载日用百货、服装衣料飞驶而过,南京当时最大的新街口商场几天之内几乎被购买一空,虽然这可能有商人囤积居奇的因素,但买光原来市面上的商品也是要相当的购买力的。当时报纸上登过一篇小品〈阿Q还乡记〉,写阿Q身穿不合体的美式军装耀武扬威地回到绍兴,一番胡吹之后,进了咸亨酒店,“两碗老酒”,掏出一张100元面额的关金券(当时的另一种货币,一元兑换法币20元,100元即沦陷区的货币四十万元)甩在柜台上,“现钱!”酒店掌柜吃了一惊,半晌才怯怯地说:“实在对对对不起,小店找不开!”这也反映了兑换率的不合理。几年之内空前的通货膨胀使法币身价一落千丈,到改为“金元券”时,记得好像是一元金元券兑换法币100万元,这是后话了,在815前后,法币可是风光过的。

一般的军政人员还只是借兑换率的不合理占点便宜,职位较高的特别是受命为接收大员的,就不可同日而语了。看上谁的房子,房主即使不是汉奸,也可定为逆产,予以没收;货真价实的汉奸(只要不是名头太大),只要给足了条子(金条也)也可摇身一变成为地下工作者;有了抗战夫人,不妨再来个接收夫人;影片《一江春水向东流》中写的完全是实际情况,只不过张忠良还不算太大的人物。因而很快就有了“五子登科”的说法,五子者,房子、车子、女子、条子、位子(官位,这应该是最重要的,有权就有一切。另一说是儿子,即为子女谋利,我以为还是官位比较合理。这五子登科好像如今的贪官毫无创新)之总称也。后来有人在街头贴出一付对联:“五子登科福禄喜,三羊开泰礼义廉”,暗藏短寿、无耻,三羊开泰应该也有含义,不过我一直不知是指什么。这当然改变不了现实,只是老百姓舒舒心头的愤懑,五子登科者照样活得滋润,骂我无耻,我不在乎,你又奈我何?

抗战胜利本是一件举国欢腾的大喜事,不知后方的情况如何,就我在沦陷区的感受,政府对沦陷区的人民不仅有经济上的掠夺,还有政治上的歧视,老百姓被称为敌人的顺民,学生是伪学生,要经过政治甄审才能入学,再加上官吏的贪婪聚敛,使人们的满腔热情很快化作失望和愤慨,于是有了“想中央、盼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的 民谣,国民党在台湾想必更是摆出一付征服者的嘴脸,才激起了“二二八”起义。国民党当年的大失民心应该是其失败的一个重要原因。

还有一出闹剧,可能知道的人也不多了,写在这里让这篇回忆有个戏剧性的结尾吧。美国的两颗原子弹加速了日本的投降,当时大多数人没有原子结构和核能的知识,原子弹还显得很神秘,有人就钻了这个空子,发了一小笔横财。815后不久,来了一个美国人,姓雷诺(也许是假名),带了一批后来变得很普通的圆珠笔,制作得笔芯无法取出,只在笔端露出圆珠,说里面是原子能,是“原子笔”,即便一天写几千几万字,一辈子都用不完。接着在许多商店销售他的原子笔,既然如此神奇,当然售价不菲,我家买不起,好像也没感兴趣。看到销路不错,雷诺回美国一次,又带来大量产品,这次身价大增,有的报纸在头版登出他下飞机的照片,身材高大微胖,有些秃顶,可能要装出有学问的样子吧,戴了一付黑色宽边的大眼镜,有的报道还给他加上了“原子大王”的头衔。这次来华,他可是速战速决,很快就“功成身退”,销声匿迹了。大概当第一批顾客用完了笔中的油发觉上当时,他早已躲在美国什么地方享受捞到的财富去了。这个骗局妙在每个受骗者损失不大,追究的动力也就不足,何况当时中央政府都依赖美国、听命于美国,一个美国人骗了中国老百姓几个小钱当然算不了什么事,这件事也就此收场了。

2010年2月Stamfo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