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珠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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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珠小记

季用

先抄一段书:明白愚《汴围湿襟录》第三围1,<一马千金>条以下云:“粮草久绝,战马无用,各军缺食,抚军下令,马听军官宰杀充饷。兵杀一马,杂以人肉,每斤卖银,价至数两,一马可值千金。古谚云,卖狗悬羊,今见卖人悬马矣!民间一粒如珠,官兵尚有余粮,皆括之大户之家,乡绅巨室觅买,但得粟而不计值,升粟卖至万钱。有珠客携珠易米,碎小者推弃于地而不视,间落一米,留意捡起,米贵于珠,果经见之。粮尽之日,家家闭户,甘心待毙,白昼行人断绝,遇有僻巷孤行,多被在家强壮者拉而杀之,分肉而啖,亦无人觅。间有鸣官,亦不暇为理。虽出示禁拿,亦不胜其禁也。甚有夜间合伙入室,暗杀其人,窃肉以归。居民虑不自保,先将婢仆自杀而啖。尤不忍闻者,父食其子,天地冤惨,日月为昏!粮尽矣,强兵唯以杀人为食,僻街小巷之民,皆团聚大市而居,互相为卫。不唯剜尸以炊,亦且析屋而烧,画栋雕梁,顿成破壁。人家烟绝灶冷,飞鸟远飏绝迹,昔睢阳犹有雀可罗,鼠可掘,今则雀鼠尽无,往史未见。官兵因粮尽,假借偷营,投贼不回;亦有将採菜难民乘无人杀死,割级报功图赏。恐家属识认相貌,复将面上加砍数刀,以变其形。天晓携级入城,献功一级。常随百人抢买,价至数两,兵忍民冤,古今罕见… …”。

这是晚明中原人民一页血泪史,较之记张献忠的《蜀碧》实亦有过之无不及。我时时怀疑人类的理性究竟有多少,而且到什么限度为止,如今很简单的得到证明,即是没有吃的饿了肚皮为止。我们看三百年前的开封城,阔人量珠买米,那时候不见得通货膨胀也如今日,而人民亦不信任金钱者,金钱如果丧失了他的代价作用,本无使用价值之可言也!这个不知能否打动今日专囤金钞股票的绅士们。中国百姓一似自来只有被人吃肉的资格,从纳税到被士兵杀了头,把肉卖银子,全是一样。赵瓯北《廿二史劄记》“唐前后米价贵贱之数”条也说:“贞观时,斗米三钱,玄宗东封泰山之岁,东郡斗米十钱,青齐斗米五钱。自安史之乱,兵役不息,田土荒芜,兼有摊户之弊,… …十家之内,五家逃亡,即令未逃之五家,均摊其税,如石投井,不到底不止。是以逃亡愈多,耕种愈少。代宗永泰元年,京师米斗一千四百,畿甸挼穗以供宫厨,至麦熟后,市有醉人,已诧为祥瑞。较贞观开元时,几至数十百倍,读史者于此可见世变也。至如攻战之地,城围粮绝,尤有不可以常理论者,鲁炅守南阳,贼将武令珣、田承嗣等攻之累月,米斗至四五十千,有价无米,一鼠值钱四百。安庆绪被围于相州,斗米钱七万。黄巢据长安,百姓遁入山砦,累年废耕耘,贼坐守空城,谷价涌贵,斗米三十千,官军皆执山砦民卖于贼为食,一人值数十万。杨行密围扬州,城中草根、木实、皮囊、革带俱尽,外军掠人来卖,人五十千,张雄有军粮,相约交易,金一斤、通犀带一条,得米五升。”

百姓之倒霉,岂不与明代如出一辙?既是官兵与贼兵都要吃百姓,而且很合作,不知这战争还有什么意义!昔读杜老羌村诗,有“莫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兵戈尚未息,儿童尽东征。”已觉其满纸凄然,但若与此相比,那到底还是天堂。幼年读《左传》,华元与子反的故事,尤不相信,什么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郑国虽是小国,何至如此!岂知文章夸大,原有极限,这种话却并不是乱扯的。譬如此刻现在,米价之匪夷所思,即使活在此时此地之人,都感到不大相信,历史家怎样写得使后日的人不致以他为胡说,我委实想不出。第一次欧洲大战后,德国马克的旧话,我们方且笑其荒唐,有一友人那时游欧,据云到餐馆进餐,普通均以鸡蛋计算,因按马克计,实有不胜其烦者,如吃啤酒,第二杯之价,可能与第一杯不同。有一老太太卖了自己的住宅,得马克数十亿,心颇欣然,不料一星期后,其钱只能买一鸡蛋。凡此种种,正式历史中似乎均不曾见到,仅仅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同时,我们中国那次也分润了战胜国的光荣,中国钞票在德国大走鸿运,所以也就提高了我们的民族地位,因而我们便格外容易记得那些建设在别人痛苦之上的笑话。法国名记者莫洛在《巴黎之陷落》一书中,似曾说到一九一七年以后德意志人民道德之堕落,为了一块美金的小账,可以丢尽日耳曼民族的脸面,可见所谓节操与廉耻云云,其基础乃是钞票与粮食。此次德国虽是战败国,马克却未如上次的崩溃,而我们的贵东邻,却更以战败者的鹭鸶笑【2】睥睨着这战胜者,吾人温习了“德国的命运”,诚有不忍言者矣!


纪英楠注:

【1】《汴围湿襟录》记录了明末开封(汴)三次被李自成军围困的情况,分初围、第二围、第三围三部分。本文所引的是关于城中断粮的惨状和官军残杀百姓的暴行的叙述。

【2】鹭鸶笑 鹭鸶不会笑,但鹭鸶吞食鱼时,一下一下地张大嘴,耸起翅膀,像人的一种笑态;所以把耸肩、不出声、含有恶意的笑,称为“鹭鸶笑”。


(原载《申报》1948年3月25日。宋希於先生提供。纪英楠先生录入并加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