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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厂

南京的鼠,可以算是名物之一。

我在南京,可以说无时不被鼠扰。只要晚上一熄灯,窸窸窣窣,立刻出动,其敏捷灵巧,真有匪夷所思者。我是喜欢收藏一点书籍的,买不起有玻璃的书橱,几只东倒西歪的木书架,看起来已竟很不顺眼,偏偏又被老鼠择定作为大小便的所在,或者将花生壳瓜子皮衔了去,放在书皮上慢条斯理的吃着,把这响声扰人清梦。每隔些时,我清理一回架上书画,一定会发现成堆的,俨如北京同仁堂所售的“万金锭”一样的鼠粪,而磁青色的书封面被鼠尿所湿,变成一块一块的褪色的滓痕,尤其惹人生气。还有书桌抽斗里盛着的信纸信封,衣橱中摺好的洗净衣服,全是老鼠先生的临时厕所,让你哭笑不得。

老鼠偷东西吃,乃是当然,如果只此一端,我宁可每日进贡,愿意吃什么先给预备好都可以,只求不要糟蹋东西,满处便溺。但过去的经验,对于食品,仿佛此公却有清廉之风,无论蔬菜肉类,向不置喙,倒是买一点桂圆荔枝之类,他一定要从纸包里拖出几个,满地乱滚,那种声音,才更吵人。有一年,朋友送我们许多胡桃,大家一时想不起来吃,即吃也吃不尽,可算给老鼠弄来了最高兴的玩具,今天拉一只到床下,明天拖一只到墙角,不甚平滑的地板上,骨碌碌,你如果正在失眠,休想再困下去。但是这还算好的,我的住房总算有个不成气候的天花板,而此板是四间打通的,南京的房子工程马马虎虎,椽子上盖一层芦席就放瓦,年久芦席破了,瓦会一块一块的落下来,砸到天花板上,砰然有声,会吓人一跳,当我刚一搬进这房子的时候,老以为是闹小偷了,便在被窝里大声咳嗽,以张声势,积久始知不是,说给邻居听,他们都笑我呆,不过落砖的事,绝不能天天有,唯有老鼠老爷一高兴,在天花板上跳起舞来,那可真受不了,从东面第一间跑到西面第四间,然后又跑回去,如果循环不已,更加上吱吱的追逐的鸣声,我疑心这一定是交尾期吧?老鼠的生育是很繁昌的,也许不是像别的生物一样,有定期的交尾季节。在我那简陋的客厅中,天花板靠近木屏风的一角,它啮了一个圆圆的洞,这儿就是升降孔道,有时眼看飞将军自天而下,迅如奔电,当你刚拿起一只竹竿想去抗拒,它早就无影无踪了,反而让你生气。有一晚,我坐在书房赶写一件稿子,忽然上面闹得异常利害,吱吱之声不绝,实在沉不下心去动笔了,于是往客厅去剿捕,捻亮了灯,明明看见一只灰色的长尾巴拖在圆洞之外,等一刻儿,两只漆黑鼠目向我睥睨了,长竿一举,早已钻将进去,待你刚刚坐下提起笔来,而声又大作,如是数回,我气得闭了灯,拿着长竿一意伺着它,心想一有动静立即开灯,大约总跑不了,谁知我呆立了二十分钟,毫无消息,甫生(按:坐?)案前,而哗啦哗啦矣,这天我简直完全屈服了,后来我们推测,大约是喝醉了酒,才兴奋得如此,因为我们发现放在饭桌上的一杯酒,剩了半杯了。人吃了酒虽是要闹,而糊里糊涂的,老鼠却有神智清明的闹法,而且像专门给人开玩笑似的闹,我们再也不敢以酒相款了。

听说重庆多鼠,其大数斤,可以食小儿之鼻,南京所产,虽是小巫,其长亦不下尺许,鼻子吃不吃不敢断定,会咬咬耳朵的事则确有。我的孩子已十岁,自睡一床,去年夏天有一天忽然提议,绝对不自己困了,原来是夜间老鼠常常跑到他面孔上旅行,有时撒尿,有时吃物,有时则把耳朵试探试探。我向他的床上一考查,果然帐子已咬破一洞,于是便将孩子移至大床,我想对于大人,它必不敢的。今年秋天,蚊帐已竟无用了,但因忙未撤,就将四围撩起来集在顶上,以免灰尘散落,一夜忽觉面上有水洒下,继续几次,恍如观音甘露,睡梦中猛忆此鼠溺也,开灯急捕,果见庞然大物,自帐顶直窜后窗,我赤着脚拿起一支鞋子,作遥击势,它只是在后窗槛上瞠目相向,我正在想法掩捕时,骤然乘其不备,自丈余高之窗垣一跳而下,疾驰无踪,反而吓得我不知所措。所以我前边说这种东西之活动,有匪夷所思者,若在此时估计,盖其智慧,竟超我辈而上矣。

然尚有更稀奇者,我的办公室,是根本不会有食品的,且天花板系垩质,与他处又不通连,而老鼠之危,居然亦复不免。这种就常使书籍遭劫,日前刚刚买了一部苏州印的古逸丛书,不数日间,已将杜工部草堂书笺吃去一大块,嚷我又痛惜又懊悔。记得史记李斯传中说,有溷厕之鼠,有仓廪之鼠,即使作老鼠,也不要混到溷厕中去,如李丞相生于今日,当知更有书丛之鼠,其为风雅,岂不更高过仓廪?不过要实惠,还是仓廪,则我的办公室中之鼠,犹不失为洁身自好者矣。我在余暇,也好学习照相,前些时,友人的莱卡照相机一部,终年放在我这里,近来因为软片断档,早已玩不起了,旧日照过的软片放在铝制的盒子中,也关在办公室抽斗里,不意此物也成老鼠的大餐,把铝盒咬得七洞八穿,其(按:甚?)可惊人,颇出意外。有人说老鼠咬物之目的,在磨锐牙齿,现在磨到金铁上来,其爪牙之利,还不是要无往不克吗?这种磨砺以须精进不懈的精神,又非我辈所能及。

要制服老鼠,除养猫无第二法。起初我曾买了市肆上各式样的捕鼠机,什么笼子呀,夹子呀,无论怎样,总是失败。有时将猪肉吃得一干二净,却捕不到老鼠。有时耳听机簧犯了,不见老鼠。后来,又从学校的医生那里讨来了剧毒的砒剂,始而拌在糨糊中,因为平时它们顶爱吃糨糊的,可是一有毒药,就不吃了,日久糨糊臭得一塌糊涂,老鼠还是照常猖獗。有一天看报说,老鼠最爱吃咖啡,如想毒它,可以咖啡为引,于是立刻到中央商场称了半磅上等咖啡,和在新调的糨糊里,依然是效验毫无,人说老鼠会算卦的,我自然不相信,可是看了这种情形,其机智与狡诈,颇有作人们模范的资格,盖即以人类之尔虞我诈,也有阵上失风的时候也。这时我们便决心去找一只猫,年老的赵妈,很辛苦的从城北觅到一头,黄色的,有条纹的乳猫,我们叫他小虎,猫虽小,毕竟是老鼠所怕的,从此稍为敛迹。但猫常常撒污在床下,又每于夜半叫个不停,不知何故,也许是想起它的母亲来了罢?没法子,只好起来将它送出去,以便安眠,日子久了,也是一种莫名的烦厌,但这猫已竟会捉一只像杏子大的鼠雏了,它开始在地板上玩弄虏获品,跳过来,跳过去,把其实早已咬死了的小鼠仍做着一擒一纵的演唱,到最后,才一口吞下去,我们看着,不免有点感觉残忍,可是还是喜悦的成分多,因为鼠君对我们的残忍,是比这个大多了。猫是雄性,慢慢大起来,就不安于室了,天天跑去乱闹,甚至一连几天不回来,老鼠当然又来报仇,而猫仍须去寻觅,等于又使我们加一层烦恼,同时它会将邻近的野猫全引到家中,彻夜在屋瓦上干着三角恋爱的把戏,呜呜之声,如泣如诉,恨不得起来把它打杀。野猫之中,有一头也是黄的,与我们所养的那只猫相似,前后偷去了几次的肉和鱼,穷措大吃肉本不易,结果却被她揩了油,当然不甘心,某晚我持棒闭门大索,结果两猫莫辨真假,都被我打得遍体鳞伤,且有一块玻璃,因为失手而敲得粉碎,我脾气是暴躁的,越是这样心里越恨,在加紧攻击下,两头猫终于负伤远飏了,妻和幼子因为这种粗暴的举动,向我大吵,弄得一夜不得安眠,第二天,发现邻猫虽受伤,但并无自猫之重,又过了一星期,小虎竟呜呼哀哉了。我心中既恨鼠,又恨猫,而又有点痛惜于猫之死,因想到古代功臣,为了不自检束而被走狗良弓之祸的,也未始非小虎一样罢?

老鼠依然是老鼠的世界,我叹息着智穷力索,最近因为清理什物,看见放煤的地方有刚刚生产一窠小鼠,妻将它们用旧报纸包好送到垃圾堆上去了,我说:你何不杀了它,以解胸中之恨,她笑而不言,也许看我太褊狭了。这时,有人又送我一头小猫,是雌的,我们对它很寄托一点希望,不意饮食不调,不过两星期就死了,孩子的同学,答应送给他乳猫,但尚未产下,这更是付之幻梦了,何况猫到了我家,也是斗不过老鼠的,原因是老鼠的历史和智慧都大过猫。

我叹息着智穷力索,还是让这些“社鼠”去自由发展吧。

十月廿三日丙(按:雨?)中


(原载1943年《文友》第2期。江少莉先生提供。黄恽先生整理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