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澒洞室日抄（下）
风尘澒洞室日抄（下）
纪果庵
新新外史
以百余元买新新外史十二册于旧书肆，亦讲晚清与民初故实者，民国八九年顷，连续刊载于天津益世报“益智粽”栏，其栏如今之副刊，而专载滑稽讽刺之品，又多以当时政局要人为对象，并有胡淡人之讽画，尤对当轴备至热嘲，设在后此，早被惩处矣。是报主持者为天主教会，吾乡刘濬卿先生为经理多年，故幼时县中无不阅之者，刘君虽不知以新法改进，而十数年如一日，其精力亦有足多，民廿后刘故，改易经理，比国雷鸣远司铎实阴持其事，罗隆基钱端升等，曾分别为总主笔，以社论敢言，为时所重，然余乡则以刘君既卒，转不阅之，代而兴者则极端通俗化之新天津报也。新天津为刘髯公所主持，在津东之销路，无与伦比，闻变后已停刊，今刘君未悉如何。新新外史，濯缨著，其人似姓董氏，殆久历宦场，对晚清故事制度极稔熟者，笔墨颇条畅幽默，突梯处大类官场现行记廿年目睹之怪现状等书，而又较其多写实成分。但有不必隐而妄为曲折者，如徐锡麟刺恩铭，徐既久为后人所崇仰，恩又早故，而讳其省为江西，讳其名为徐天麒，他如袁世凯讳为项子诚，庆亲王，为恩王，张之洞为庄之山，振贝子为兴贝子，端方为瑞方，不一而足，然又有绝不讳者，如李鸿章，宝芬等，亦颇不少，盖隐名于疑似之间，乃是时著书一种风气，有时日久忘记，则又不隐也。此书体裁，亦如官场廿年诸作，分之则成片断，实非真正之长篇说部，此亦报纸小说例有之现象也。
蒋式瑆
胡思敬国闻备乘蒋式瑆参庆王条云：“奕劻初封贝勒，后封亲王，辛丑回銮以后，寖寖用事，既领枢务，五福晋争宠，各通贿赂，积存金银日多，多寄顿汇丰银行，过百万，道员吴懋鼎为汇丰行司会计，私以告御史蒋式瑆劾之，事下尚书鹿传霖，左都御史溥良查办，奕劻大惧，遣使先与吴约，愿割其半，以借券还之，请勿宣，吴许诺，翌日，传霖等至，呈其簿据观之，凡巨室所存母金，借隐其名曰某堂某会，传霖等不能辨，亦不愿穷究其事，结怨于王，遂以查无实据入告，而式瑆斥还翰林院，懋鼎寖寖富矣。”此事亦晚清最骇人听闻传说之一，新新外史第三十四回特著之而讳蒋为江士兴，吴懋鼎之角色则曰梅子林，恐系出于杜撰，最可异者，谓庆王此项贿款，乃张鸣歧所献，鸣歧以岑春煊幕夤缘为广西巡抚，陛见入都，以一百五十万金赂庆王等，遂不次擢两广总督，蒋时新为御史，张奉炭金（一作敬）二百金，以为少，思发其事以洩其愤，而汇丰司帐与有戚，为之谋，先言于银行经理，果庆王以注销此款为请，乾没之数，当畀蒋若干，既上白简，庆王大惊，使其门吏海亮入行疏通，蒋竟获三十万金云云，情节描摹逼真，不知与事实合否？晚清吏治之坏，前史所无，自作孽不可活，覆亡岂不宜哉！
帝京景物略
刘同人帝京景物略，奇书也，世之为方志者，苟能有取乎是，又何致令人见而头痛耶。余昔只有河间删本，失其真矣，旧刊已不甚易得，价亦殊昂。今秋过保文堂书肆，忽见一帙，略一翻检，则罗莘田先生旧藏也，一印曰：“罗常培读”。余来金陵买书，遇故人所藏，此系第二次，其一则桥西草堂主人李释戡先生所藏渔洋精华录，硃墨烂然，足见吾师功力之勤，乃于去岁，璧返草堂，珠还合浦，较在寒斋，为得所矣。今此帙索直至千数百元，虽物价腾涌，亦觉非措大所堪，而又不忍恝置，爰先持回浏览一过，日来几经磋让，此责粗了，稍加拂拭，为之跋云：“癸未秋遇此帙于金陵保文堂书肆，云北估寄售者，价约二千金，余错愕久之，既展卷，则罗莘田先生图章，殷然入目，因姑持以归，秋檠虫吟，连宵细雨，籀读一过，愈喜刘君之作，以为求之于今，固不可得，求之于古，亦无几人，抑且念及是编，师友之藏弆，其间必有不少隐曲转折，足为后之谈资者，鼙鼓未息，各在天涯，及今不收，不知又将流转何许，人生之缘，更能有几？心中忐忑，实难为怀。昔我远祖以山河为泡影，而不能已涕泪于片纸公羊，文人结习，盖如是夫！爰摒挡旧书数事，益以卖文之资，至冬十月，此债差了，自到江南，斯盖斋中第一珍籍矣。他人之珍之与否，良非可知，宋人宝燕石，未尝非敝帚之意，周客徒胡卢何为者！忆初得是书时，曾移札知堂老人告以经过。覆信云：莘田藏书，散出已不少，去岁苦雨斋曾收其强村丛书云云。眼底沧桑，曷胜可慨，然余之买此，无非以寄一时之兴，来日若何，又焉所计！达观人亦不作种种想耳。此书虽未删本，而实印于顺康间，观其中涉及北虏字样，皆已剜去可证，唯即此亦可窥见清初文网之密，又不必以为悒悒也。冬十二月五日即禹历十一月初九日，晴窗翻检，拂拭积尘，加签小印两枚，乘兴记此。”
小馆
与知交数人饮于同庆楼，京中最小之饭肆也。以席为覆，人语杂沓，殊非大人先生所宜至，然价贱而肴匪恶，吾辈中人，趋之者如鹜焉。堂倌老李丰硕滑稽，尤为众客所宠，此肆之盛，盖颇有功。吾辈食已时，忽訇然一声，发于通衢，座客大惊，李则坦然曰：午炮，午炮，快对表，诸人出而视，一时又半矣，则相与大笑，盖车轮爆裂作响也，其机智如是。忆在旧京，若此小馆，随处而有。皂温，耳朵眼，穆柯寨皆是也，皂温在隆福寺，以烂肉面著，穆柯寨在王广福斜街，以炒疙瘩著。皂温者，或云其肆通宵有火，随时可吃，昔承平，人都耽赌，中夜散场，过此则问曰：皂尚温乎？曰：皂温，皂温，于是讹而成遭瘟，虽然，遭瘟从此幸矣。穆柯寨老板，为一半老徐娘，西人也，（山陕而非泰西）主其肆数十年，亲为割烹，客多善之，比年多用美男为招待者，或曰面首也，来之敢知，如非熟客，罕自操刀，而余人稍有疏忽，巨掌随之，批颊作响，不敢计较，观者异焉。凡此诸肆，昔日皆有带炒来菜之法，顾客为经济计，可外买肉菜，交彼代作，味腴直贱，甚为方便，余在黉舍，每与同学过之，今日回想，都成梦寐。又南新华街师大南邻一山西小馆，曰庆华春者，原系贳酒之肆，既学生多往就食，遂成饭馆，当日以一角五分可吃炒火烧，过油肉，拨鱼儿，刀削面诸品，任凭自择，其主人亦西人，病颈而曲，声高以锐，吾辈每于寝室中学之以为笑乐，后此公忽有所恋，竟累其停闭，改染坊，未久，又于琉璃厂天顺居操其尖锐之声，周旋于食客之前矣。友人某君，长于余约十岁，告余云，当彼入中学时，日食两餐，铜币十枚足矣，以视我侪，已为三代以上，若今之一饭千金，又岂昔时所及料哉。初至金陵，宴客无不六华春，太平洋，西餐则福昌，江河日下，今也即同庆楼，犹觉勉强，不知何时，同庆楼亦只有望门大嚼矣。
樊山批牍
樊山批牍有极资嗢噱，如批沔县令一禀云：“苟马仁生一女，特招李检娃入赘，儿婿两当，自应慎选于先，乃能和睦于后，及检娃不孝，又继令伊女与金来娃苟合，并欲杀李而赘金，及被检娃看破，有要杀两之语，彼老龟者，遂同来娃，将其捆打致死，此亦丈人行中所仅见者也。夫女既适人，则其身已在本夫势力范围之内，此非可随时改良者也，乃为之岳者，竟欲开为公共马头，许其迭相占领，奸其女者，亦遂视为长江流域，可以彼此通商，彼本夫自有之权利，一旦奸妇欲自由，奸夫欲平权，不惟损其名誉，要亦大违公法。是以得其影响，立起冲突，愤然有革命流血之思想，而其岳与奸夫，本有密切之关系，不甘身为牺牲，闻此风潮，立成返对，逞其野蛮手段，，必欲达其目的而止，而本夫李检娃遂立毙杖下矣。奸妇李苟氏供称通奸属实，谋杀不与，犹恐狡辩避就，仰再研究榷情，按拟招解。”徐一士先生云：“杂用许多新名词，以道鄙亵之事，殊属不像官话，轻薄太甚，乃竟刻流行，甚无谓也。”颇有微词，若樊山翁者，游戏人间，何事不可供其笔端挥洒，文人作恶，亦不过如斯耳，故吾曰：文人笔端，毕竟不如武士剑端。
金息侯记徐又铮
息侯老人瓜圃述异，多记近人掌故，其徐又铮条云：徐又铮，余初不识其人，初至沈，说张雨帅入关，余向主守关待时，力阻之，徐歆以利，张意动，遂决遣兵。徐屈意访余，畅谈大势，谓乱成矣，非武力不能定于一，论辩滔滔，凡所言皆谲而不正。余正色告之曰：余唯知至诚耳，徐曰：待友可诚，待敌不可诚。余曰：余所言诚，至诚也，不论敌友，皆以至诚待之，久而自效，不在一时。徐笑曰：公行王道而我用霸术，东周已不可为，姑从管仲后耳。余亦笑曰：失言矣，齐桓尊王，何不可为东周乎？遂一笑而别。后同在燕。对客必尊余上座，戏谓此王者，必当在正位也。余亦戏谓之曰：见子钤章乾卦，仿御印，殆亦以王者自娱邪？徐不觉失色，力辩无之，盖虑人窥其隐耳。甲子文字狱，徐发书为余辩白，至以狂疾为解，虽非真知我者，其意良可感矣。徐纵横排阖，才实可爱，惜未竟其用而遽死！闻临行多有阻者，皆不听，方登车，有犬衔衣不释，亦不顾，竟中道被祸。棺厝津寺，夜常发声如裂帛，闻者惊叹，求仁而得仁，又何怨邪。写小徐飞扬跋扈，颇入神理，余前记张樵野，其才盖相侔，所以终遭凶闵，究不学故也。林琴南先生与徐极相得，文中多称颂，有知己之感焉。徐曾在故乡创办成达中学师范等校，规模宏达，校风严肃，今其址已改为新民印书馆，又一沧桑矣。所云甲子文字狱，盖指逊帝出宫后检出金氏奏折等件，有密谋恢复之计，当时由故宫委员会提起公诉者，时正段氏执政，徐为辩解，固有力也。
李越缦论桐城派
李莼客不满于桐城，多所訾议，同治二年二月初三日日记云：“阅姚姬传惜抱轩集十六卷后集十卷，法帖题跋三卷。姚氏之文，自谓远承南丰，近淑望溪，而实开桐城迂缓之派；予于丙辰之春曾阅一过，尔时日记中，谓其碑表志传散漫不足观，而序记诸作，舂容大雅，有得于师承，为乾嘉间文章家之俊；今日阅之殊觉诸体多冗滞平弱，前言非也。姬传人品高洁，故文自身无龌龊气，而性情和厚，语言亦无险怪之习，此其可取也。唯生平学术颇疏，文习于望溪而好议论，意欲持汉宋之平，出入无主，遂致持议颇僻。……”初六日日记云：“桐城刘大櫆，诗文皆不成家，其文尤乏佳处，虽稍有气魄而粗疏太甚，其生平于古人文法亦甚留心，而所作往往轶于轨度，又或摹仿浅拙，转多可笑，诗稍胜于文，苦无作意，而程鱼门姚姬传辈极推之，姬传称之尤力。……”同治三年十月十九日记云：“昭代文至刘海峰朱梅崖，诗至沈归愚袁子才，可谓恶劣下魔矣：而近日更有桐城末派，如陈用光梅曾亮者，则以归唐之磊苴，为其一唱三叹也。”此外所论尚多，不及备记。李氏固好雌黄，然桐城派学问稍疏，固诚有之，其末流则视古文如八股，以定格为范，凡属性质相近之题，胥以纳之范中，昔徐凌霄随笔曾摘张廉卿墓志文中匡廊相同者，以为比较，张氏在桐城中尚为健者，若虚自标识，并桐城之法乳而亦未得者尤不必论矣。
张佩纶论桐城派
张佩纶涧于日记，前年购藏，始于遣戍终于甲午，而福建之役阙如，又所记多简略，迄未卒读。顷阅壬辰正月初二云：“余最不喜桐城派，盖李临川钱宫詹之说，先入为主也。近日作古文者，于鹿门所选八大家亦未涉猎，案头姚姬传古文辞类纂一部，便高视阔步，有睥睨一切意，甚无谓也。偶阅序说一门，归震川寿序数篇，亦复入选，体固陋劣，文实不佳，如戴素庵一序，乃泛泛应酬之作，人为乡愿文亦乡愿，此何足以为法？妇人寿序，更难出色，顾文康夫人序，前后迫溯文康，无非庸腐，及夫人生平，则曰公之德厚而顺，其坤之所以承乾乎？夫人之德静而久，其恒之所以继咸乎？尤觉宽廊可笑。然犹云应酬之作也，其母吴氏事略，其父尚在，妇以夫为纲，子以父为纲，乃通篇不及其父一字，直属大谬。王弇州以为欧阳定是晚年荒乱之伦，而虞山奉为神明，桐城尊为鼻祖，殊不值通儒一哂也。桐城方胜于刘，刘直乱杂无绪耳，然则姚选有删及方刘者，当是定本。惜康吴两本，均以多为贵，不知抉择也。士大夫欲作古文，当自出手眼，为周秦汉魏，为韩为欧曾，为三苏为丰山，即不然，亦宜博考三朝两宋间，求其理解，而以本朝诸学人之经说史论参之，无徒博古文之虚名，恃姚选为秘本，稗贩伦窃，以水济水，流于空滑无味之文也。”张氏之言殊有激切处，如归熙甫文，固非篇篇如是，唯归不出里閈，其庸处昔贤早有议及者。弇州著论，非可为衡，不过韩文伤于客气，欧文难免舛疏，在今日清新一派盛行之时微词当所难免。若论古今人造诣之分，今人恐尚相去有间，非智力相去太远，实时代使然，倘持语体为较，则又古不逮今矣。
挺经
读崇德老人自撰年谱，颇可知曾文正公治家之严俭，子孙享其余泽宜矣。文正晚年，以中法天津和约，备受指摘，实则为大局着想，不得不忍辱出此。且当时交通困难，消息隔绝，又岂可以存心辱国责之老成邪。年谱纪其自保定赴天津时，立遗嘱而后往，足见其毫无苟活畏葸之心。吴渔川庚子西狩丛谈记李文忠叙公挺经故事云：“我老师的秘传心法，有十九条挺经，这真是精通造化，守身用世的宝诀，我试讲一条与你听：一家有老翁，请了贵客，要留他在家午餐，早间就吩咐儿子前往街市上备办菜蔬果品，日已过巳，尚未还家，老翁心慌意急，亲至村口，看见离家不远，儿子挑着菜担，在田塍上与一个京货担子对着，彼此不肯让，就钉住不得过。老翁赶上前婉语曰：老哥，我家中有客待此具餐，请你往水田里稍避一步，待他过来，你老哥也可以过去，岂不两便吗？其人曰：你教我下水，怎么他下不得呢？老翁曰：他身子矮小，水田里恐怕担子浸着湿坏食物，你老哥身子高长，可以不致于沾水，因为这个理由，所以请你避让。其人曰：你这担内，不过是菜蔬果品，就是浸湿，也还可以将就用的，我担中都是京广贵货，万一浸湿，便一文不值，这担子身份不同，安能叫我避让？老翁见说不过，乃挺身就近曰：来，来！然则如此办理，待我老头儿下了水田，你老哥将货担交付于我，我顶在头上，请你空身从我儿旁边岔过，再将担子奉还如何？当即俯身解袜脱履，其人见老翁如此，作意不过曰：既老丈如此费事，我就下了水田，让你担过去，当即下田避让，他只挺了一挺，一场竞争，就此消解，这便是挺经中开宗明义第一条”。所谓挺字，亦即负责耳，试闭目思之，我国人病根，岂不在油滑推托虚骄客气邪？时至今日，还须来一挺字。至于十九条云云，乃是诞词，有此一条，诸难可消矣。
俞恪士诗
花随人圣盦摭忆，文笔清丽，掌故罗胸，信笔记良构也。其记陈伯弢裒碧斋杂记一条云：“岁辛丑余需次江宁，僦居乌衣巷，一日饮集同人，待俞恪士观察不至，旋以诗来辞云：寒风吹脚冷如冰，多恐回家要上灯，寄语乌衣贤令尹，腌鱼腊肉不须蒸。轿夫二对亲兵四，食量如牛最可嫌，轿饭若教收折色，龙洋八角太伤廉。轿饭，京师谓车饭钱，虽每名只犒一角，然南京宴会，如座客有道台五七人，亲兵之外，尚有顶马繖夫，开销动辄百余名，跟丁则每名倍之，或竟有需索者，廉员请客固不易也。”黄君云：“辛丑间轿饭一角，至甲辰以后，则皆两吊矣。”今日宴客者，汽车夫须五十元至百元，包车夫至少三十元，各可抵昔日中下级公务员一月薪俸，然犹有时呶呶不休，以为主人请得客，岂遂赏不得车饭钱邪？即被人所约，亦是难题，夤夜往返，车费不赀，一也；设有包车可坐，向主人需索酒资，颇难为情，二也。故对俞公此诗，颇有同感。按俞名明震，号觚庵，山阴人，进士，官至甘肃提学使，项城当国，充肃政使。陈伯弢又云：中国人有三贵徵，小辫子，近视眼，怕老婆。有三不和，前后任，大小妻，正副考，殊趣，惜今日人事多变，当有以更列之矣。
南北
南北之见，自古有之，五朝乱华，北称南曰岛夷，南诟北曰索虏，较之蛮子、鞑子，京派海派之争尤甚。中国地大物博，民风因环境而有不同，汉书地理志言之详矣。南北朝时，南人尚无备中枢者，古文化原在中原河汾之间也。南史张绪传：齐高帝欲用张绪为仆射，以问王俭，俭曰：绪少有嘉誉，诚美选矣，南士由来少居此职。褚彦回曰：俭少年或未谙耳，江左用陆玩顾和，皆南人也，俭曰，晋世衰政，未可为则。又沈文季传：宋武帝谓文季曰：南风不竞，非复一日！是已见晋宋时南北之限颇严。通鉴记宋真宗欲相王钦若，王旦曰：祖宗朝未有南人为相者，乃止其人入相。钦若曰：为子明迟我十年作宰相。寇准北人，极排南籍，宋史晏殊以神童与进士试，援笔成文，神气不慑，将赐同进士出身，准曰：殊外江人，帝曰：张九江非外江人耶！江邻几杂志云，萧贯当为状元，寇莱公进曰：南方下国，不宜冠多士，遂用蔡齐，出院顾同列曰：又与中原夺得一状元，其无理之态，颇可哂。元以异族入主中国，分中土为蒙古色目汉人南人四等，南人后降，故尤次于汉。明兴江淮，南人始渐用事，然礼闱犹以南北分配比例，不得稍有偏枯，及其末世，南方文化远较北人为高，北人遂渐失势。清初虽以武功，专用满人，而文治诸臣，无不籍隶江浙，素质一城，至以产状元闻名国内，北人真如檮昧，唯晚年张文襄公兄弟出，始略张其军。余北人，然不讳北方之少文，顾亦不乐南方之巧伪。轮轨交通以来，风气渐可混比，愿南北各去其短，互补厥长，庶亦国家民族之福也。
被唾记
余自某校授课归，雇一敝车，车夫老羸，如不能胜，心中已极怜之，驽马盐车，行自念耳。比至通衢，则前后各驶来汽车一辆，进退维谷，势不可避，幸后车绕道而过，方幸免于轮下，不意车中客乃启窗伸首，向车夫加以一唾，浊沫飞扬，余亦承娄师德之享焉，车夫戴旧笠得其蔽，一若不知也者。余则露顶，醍醐满面，车中人初不类显者，短后衣，御墨镜，殆十足伧棍也，见老车夫不敢与抗，辄矜然喜，数数向余车作狞笑，噫，世界之大，唯容此辈横行，良可慨叹。转念万卷撑肠，终复何用，余对门一汽车夫，初尚为人俑雇，汽油节约，遂自买一车，走下关，载单帮，每日奇赢数百元，积日无多，已有车两部，晨起炽炭，烟尘弥漫，日初上，疾驰以去，比晚饱获而归，妇子怡然，盖若不知人世有艰辛者。友人曰：子徒知车，而不知单帮之利也，夫攀援轮舟而为之，置身轮下而甘之，倘非重利所在，何不畏死如此，老子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其亦今日之谓矣。庄子曰，支离其行者，犹足以养其身，况支离其德者乎！吾辈不能支离其德，宜其受唾于伧夫，而唯握管以自抒其愤也，哀哉，作被唾记。
圣诞节
基督圣诞，远较孔子诞为热烈有趣，即商店广告，未见有因孔诞而减价者，然X’mas Sale 则比比也。窗橱陈有须之老人，高尚家庭有冬青之树，缀以电炬，即不信教者，亦以发贺年卡为趋时，送X’mas Gift 为摩登，友人柳雨生君恒操一语曰：“亦一异也”，用之此事，可谓不差。帝京景物略曰：耶稣，释言救世者，尊主陡斯，降生后之名也，陡斯，造天地万物，无始终形际，因人始亚当，以阿袜言，不奉陡斯，陡斯降世拔诸罪过人，汉哀帝二年庚申，诞子如德亚国，童子玛利亚身，而以耶稣称，居世三十三年，般雀比利多，比国法死之，死三日生，生三日升去，死者，明“人”也，复生而升天者，明“天”也。其教，耶稣曰契利斯督，法王曰俾斯玻，传法者曰撒责而铎德，奉教者曰契利斯当。祭陡斯以七日，曰米撒，于耶稣降生升天等日，曰大米撒。明时耶教在中国已颇盛，今北京宣武门内天主堂曰南堂者，即利玛窦传教之所也，明神宗母后笃信天主，受罗马教皇诰勒焉。故刘同人记之如此。花随人圣庵摭忆，昔之风物，冬至日献袜履于舅姑，今日但知圣有诞节，不知有冬至，但知有圣诞老人赠儿童玩具之袜，乃至新妇多不愿有舅姑，遑知有献袜乎？即此一端，余不枚举，吾闻古者亡人国家易，亡其国之风俗难。若国未亡而俗先自丧，所谓见披发于伊川，知百年而为戎，理或不诬，抑何其异也。慨乎言之，吾人宜知所警惕矣。
元日
江盈科进之之都门早春云：“无家无夕不传觞，玉烛银灯澈夜央，按节管弦娇鸟语，踏春儿女蜜蜂房。深闺抓子闲家计，平地空钟趁艳阳。总为君王休物力，饥寒从未到街坊！”虽所指非新历，然其升平气象，固自足慕。刘同人帝京景物略春场条记正月云：“女妇闲，手五丸，且掷且拾且承，曰抓子儿，丸用橡木银砾为之，竞以轻捷，空钟者，刳木中空，旁口，荡以沥青，卓地如仰钟，而柄其上之平，别一绳绕其柄，别一竹尺有空，度其绳而抵格空竹，绳勒右缺，一勒空竹，轰而疾转，大者声钟，小亦蜣螂飞声。一钟声歇时乃已，制径寸，至八九寸，其放之，一人至三人。”如刘言，昔之空钟，殆较今制为繁复。北中空钟非旧历新年无有，南中则一入冬日，街巷小儿，人手其一矣。明人又有诗曰：“花无桃李非春色，人有笙歌是太平”，比来人之所苦，盖已至极，笙歌之乐，非复所望，但有衣可御冬，茅庐可蔽风雨，足矣。然海上米价，有五千之谣，为五斗而折腰者，亦须有两千半之数，谈何容易！故江诗所云：“饥寒从未到街坊”者，尤足为齐民所蕲盼也。献岁书此，聊当息壤。
袁海叟诗
袁凯字海叟，有海叟诗集，传本甚稀，唯选本在野集通行，亦明初一大家也。而其后以文字得罪高祖，几与高季迪同命，幸其抽簪早退，佯狂自放，获以苟全。余最喜搜辑文字狱史料，斯亦其一也。叟诗取法杜陵，何仲默大复集推为明初第一；程孟阳至谓自宋元以来，学杜未有如叟之自然。杨铁崖亦称其白燕诗之名。朱氏明诗综曰：海叟纯以清空之调行之，洵不易得，然合诸体观之，则不及季迪伯温尚远，何仲默推为国初之冠，非笃论也。陈氏明诗纪事云：海叟诗骨格老苍，摹拟古人无不逼肖，亦当时一作家，何大复标为明初诗人之冠，过为溢美，宜诸公之不取也。此外，香祖笔记明诗别裁皆对之略作微词，今不具引。袁氏所以构罪，明史本传云：洪武三年，荐授御史大夫。武臣恃功骄恣得罪者渐众。凯上言：诸将习兵事，恐未悉君臣礼，请于都督府延通经学古之士，令诸武臣赴都堂听讲，庶得保族全身之道。帝敕台省延名士直午门为诸将说书。后帝虑囚毕，令凯送皇太子覆讯，多所矜减。凯还报，帝问朕与太子孰是？凯顿首言，陛下法之正，东宫心之慈。帝以凯老滑持两端，恶之。凯惧，佯狂免告归，……背戴乌巾，倒骑黑牛，游行九峰间。……”傅沅叔藏园群书题记校海叟诗集跋引陆文裕金台纪云：“凯一日趋朝，过金水桥，诡得风疾，太祖命以木踬踬之，忍死不为动。归田后，以铁锁项，自毁形骸。太祖每念之曰：东海走却大鳗鲡，何处寻得！遣使即其家起之，凯对使以唱月儿高一曲。使者复命，以为凯诚疯矣，遂置之。又传闻告归后，背戴方巾，倒骑乌犍，往来峰泖间，潜使家人以炒面搅砂糖，从竹筒出，状类猪犬矢，遍布篱根水涯，匍匐往取食之。太祖使人觇之，以为食不洁矣。呜呼，公负轶世之才，事雄猜之主，虽得罪放归，而犹遣使侦刺，不怿于怀，卒以毁形自汙，躬食不洁，风狂浪迹，仅而得免，其际遇蹇屯，良可伤叹。顾其豪纵瑰奇之气，无所输写，乃一于诗发之，故其诗野逸高淡，疏荡傲兀，往往得老杜兴会：观集中古意二十首，苦寒行，荒园，题葛洪移家，题三味轩，杨白花诸诗，皆感愤遥深，隐摅胸臆，而集外所传题四皓图及咏蚁二诗，尤讥切深至，岂公阴有畏忌，而有意刊落之欤？曹一士叙公集，言明祖用法严峻，宠眷如潜溪，卒以贬死，吴之高杨张徐，半由文字构祸，叟佯狂自废，匿路消声，其所自定，殆必有大满已意，而不得已而悉从删薙者，可谓知叟之深矣”。观乎此，欲求免于雄獒之主，岂易事哉。按叟蚁诗云：“群蛇戢戢方斗争，虾蟆蛄蝼相和鸣，百足之虫行无声，毒气著人昏不醒。蚊蚋虽微亦纵横，隐然如雷吁可惊：东方日色苦未明，老夫闭门不敢行。”或云此伤元季世乱之作，而太祖以为讥己，亦太附会矣。静志居诗话言叟居松江府治东门外，崇祯末单恂即其址构白燕庵，李舍人待问书联于柱云，春风燕子依然入，大海鳗鱼不可寻。不知松江今尚有其遗迹否耳。
屠门大嚼记
贫忙交迫，蜷伏一隅，不入市肆，几两月矣。昨日偶得休沐，踯躅太平路上，予唯阅书耳，他何敢求？久不交易，诸肆主殆如不相识矣。而插架万卷，固仍如故。及询其市价，未免错愕。余先至南京书馆，以其为海上各大出版商代理店也，主人昔也稔熟，见包裹堆集不下千百，以为必上海新寄图籍，询之，则拟自京寄沪者：盖申庄缺货，遂尔倒流。南京本非出版地，今若是，曷胜可虑。翻书数种，据云最近又加价廿二成，；数十页之书，定价恒在百元以上！而圆明园西洋建筑残迹，才廿页耳，价二百五十余元，几不知是梦是呓！昔人云，字字珠玑，今人有焉；匪著述可以震世藏山，纸价则然也！凡予所愿一阅者，如房龙之思想解放史，某君译本之婚姻进化史，皆商务星期标准书，而一册之值，咸逾三百；囊中羞涩，屡翻屡止，不能办也。为敷衍计，买儿童读物两册，亦百四十余元。踉跄拟归。见有影印词林纪事广告，书十册，纸墨精好五百元：较之洋纸诸书，终不为昂，余藏有排印本，又不事吟味，识之而已。入上海书店，无可览观，循道南行，过庆福萃文诸肆，欲求一经韵楼集而不能得；盈架溢案，皆陈腐集部及海上低级趣味言情小说也。至保文堂，小坐，允从他处代借数书，又托觅随园诗话刊本，至翰文斋，见蔡元培先生六十生日纪念论文集上册一本，价五百元：倘有下册殆非千元不可！夫有力购书者，初无读书之癖好，措大如我辈，又唯有自叹无钱：世事不偶，莫甚于此。书林道德日颓：或则论斤称纸，或则囤而居奇。闻辞源一部需洋二千。工具欤？装饰欤？谁得而知之？抑售者购者，又咸苦于须缴消费税：买书一事，在金钱为消费，在书籍则未尝为消费：士多困穷，不知此税可蠲否？甚愿贤有司一措意也。又北平所刊各书，联银券不过一二元者，到此皆售百余元：此其折合率，又不知以何为准？总之，吾辈书痴，无往而不受剥削，可为叹愤！书既不能买，徒使胸中惆怅。归途过一食肆，一贫儿植立窗外，目注板鸭不少瞬，馋涎下咽有声，余为黯然，既思吾之与书，毋乃类是！因作大嚼记。
日抄至此，未再赓续，多则取厌，如老妇人琐琐米盐，岂不烦人？可以止则止，亦哲学之一道也。甲申三月尾风雨如晦，闷坐校此，附记数语，以为结束。
(原载《风雨谈》第十二期 1944年6 月10日。黄恽先生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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