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土小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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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土小谭

纪果庵

我自己是风土书籍爱好者,也许从这里面可以多知道一点故事与常识的关系,遇见这种书总是收下来,譬如广东,绝未去过,而且也没有去的企图,但屈翁山先生的《广东新语》却亦买了,固然因屈公是有名的清代文字狱中人物,即文字毫无成狱可能的《新语》也成了禁书,颇想一阅,而实际上却也未尝不想知道一点南徼的物事。可惜像《桂海虞衡志》之类,有许多东西看不懂,不免意兴索然,所以,像在床铺上练习游泳一般,尽是“卧游”毕竟不行,而行路之难,岂有过于今日者?何况又是如是疏懒的我;于是就专爱看看自己住得比较久远地方的书籍,而乡土的气味也是一般人共有的爱好,那么说来说去,我还是在憧憬着住了二十年且生于其附近的北平了!绕了半天湾子,结果仍是拿出这个老古董,实在很对不起。

幸好北平是全国人的爱好,记载也格外多,若是有志搜罗,却亦可以开办一研究院。寒斋所有,还不是《天咫偶闻》、《藤荫杂记》、《春明梦馀录》、《郎潜纪闻》之类的起码书籍,除去登科佳话,即是里巷变迁,前人故迹,对于青年人诚然是不适合胃口的,也只有稍经哀乐的人,枕边花下,借之沉回于旧梦中而已。但是旧也未尝不可宝,张宗子的书名为《梦忆》,在序文中已经很沉痛的说明其缘故了,中学国文选本多有此篇,青年朋友不妨翻翻,若说得更具体的像周密《武林旧事》序文,颇可作吾人棒喝:

“乾道淳熙间,三朝授受,两宫奉亲,古昔所无,一时声名文物之盛,号小元祐……予曩于故家遗老,得其梗概,及客修门,闲闻退珰老监谈先朝旧事,谛听如小儿观优,终日不少倦,既而曳裾贵邸,耳目益广,朝歌晨嬉,酣玩岁月,意谓人生正复若此,初不省承平乐事为难遇也。及时移物换,忧患飘零,追想昔游殆如梦寝,而感慨系之矣。岁时团乐,酒酣耳热,时为小儿女戏道一二,未必不反以为夸言欺我也……”

文章做得虽不如陶庵之清隽,但我倒喜其话之老实,我自己也是常常把“事变前”三个字挂在口边的,纵非开元宫女,小孩子不信面粉曾卖三元钱一包,则正如周君同感。在忧患之中生长的更老是忧患,恐即不能省其为忧为患,因为我们曾过了几天承平的日子,才知道忧患与不忧患区别所在。我很崇拜厨川白村的缺陷美说,盖面粉三元一包时,正未以为极廉而大喜欲狂。大家都感觉吃饭最没有问题,虽则时常把饭碗问题挂在嘴边,那饭碗两字,实包涵着读书,娱乐,诸在今日目为奢侈的事,像现在这样,人们真是在为吃饭而斗争了,吃饭就是吃饭,平民食堂白饭一斤卖到一元五角还有人饥肠辘辘,北平的饿莩载途,也有好些在小饭馆里吃完了饭瞪瞪眼睛:‘饭是吃了,钱,没有!随便你!’的朋友,想来想去,真是哭笑不得,又何怪知堂翁在《中国的思想问题》中开门见山的说中国只有生活问题,没有思想问题呢。我在今年春天为某刊写小文,名曰《谈吃饭》,其中引用北平俗曲《厨子叹》一段,很可以作为古今吃饭问题的写照,而所谓风土的历史,亦即包孕其中矣,当此杂志并不处处普遍之日不妨再抄一回:

“……五味调和酸甜苦辣,百人偏好凉香木麻,正用的东西猪羊菜蔬,配搭的样数鱼蟹鸡鸭。应时的美馔烧燎蒸煮,对景的佳肴煎炒烹炸。手艺手勺分南北,生涯昼夜任劳乏。开单子一两就够了必开二两,约伙伴两个人的活讲要约萨(谐三),懂局儿(内行)的人家厨师傅替省,四桌可把六桌拉,饱饱满满真装样,挑挑拣拣再打发。生气时不拘好歹都折杂烩,(余肴弃置一起也)只因为东人怠慢他混充达。槟榔烟酒本家儿的外敬,零星的肉块暗地里偷拿,大肠头掖在腰间送妻儿他就酒,小肚儿带回家去请孩子的妈妈,藏海味忙时他预备包席面,换燕窝碰巧货卖与东家,不少的吃喝要酒醉饭饱,大百的青钱往腰柜里砸。老年时米麦丰收歌大有,地皮儿松动世界繁华,整担的鸡鸭挨挨挤挤,满车的水果压压杈杈,糙粮杂豆堆堆垛垛,南鲜北果绿绿花花,娶媳嫁妇会亲友,窝子儿行(意即成组织之职业小团体)奔忙不顾乏。先年时,羊肉准斤六十六个,肥猪一口二两七八,大碗冰盘干装高摆,肘子稀烂整鸡整鸭,罗碟五寸三层两落,活鱼肥厚鲜蟹鲜虾,买的也得(便也)买做的也得做,亲朋也欢喜脸面也光华。这如今年年旱潦飞蝗起,物价儿说来把人笑杀:斗粟千钱斤面半百,羊长行市猪价扎拉(奇昂也),一个大钱(一文钱)买干葱一段秦椒一二个,八九十文买生姜一两韭一掐,办事的将将就就腾挪着办,事完慢慢再嚼牙(愁叹),嫁娶的筵席都是汤水菜,家家钱紧不敢多花,红汤儿的是东蘑,白汤儿的片笋,肉名儿的丸子,团粉(豆腐也)末的疙瘩,挡口的荤腥炖吊子(猪内脏也),油炸的焦脆是粉格渣(如南方之绿豆饼而大)……任凭东家的鱼肉少,绑着鬼有精致的块儿也要拿,他歇工零碎熬青菜,强似香油炒豆芽。地皮儿紧谁家无故邀亲友?盼两天嫁娶筵席剩点子嘎(钱也),买些煤炭油盐熬岁月,等一个丰富年成再起家,近来生意萧条岂但厨子,那一行兴腾热门会把钱抓。”

这所说真是平民之至,而斗米千钱斤面半百又不可与今日为比例了。震钧《天咫偶闻》云:

“东华顺治初有某御史建言风俗之侈云:一席之费至于一金,一戏之费至于六金。又无欺录云:我生之初,亲朋至,酒一壶,为钱一,腐一簋,为钱一,鸡凫一簋,为钱二,便可款留,今非台馔佳肴,不敢留客,非二三百钱不能办具,耗费益多而物价益贵,财力益困而情谊日衰。此二说也,在当时已极口呼奢,岂知在今则视为羲皇以上?今日一筵之费至十金,一戏之费,至百金,而寻常客至,仓猝作主人,亦非一金上下不办,人奢物贵,两兼之矣!”

又《骨董琐记》(邓之诚)引《平圃遗稿》云:

“康熙壬寅,予奉使出都,相知聚会止清席,用单柬,及癸卯还朝,无席不梨园鼓吹,皆全柬矣。梨园封赏,初只青蚨一二百,今则千文以为常,大老至有纹银一两者,一席之费,率二十金,以六品官月俸计之,月米一石,银五两,两长班工食四两,马夫一两,石米之值不足饷马房金,最简陋月需数金。诸费咸取称贷,席费之外,又有生日节礼,庆贺,及会祖父母知交出都公份。如一月贷五十金,最廉五分起息,越一年即成八十金矣,……一岁而记,每岁应积债二千金矣,习以为常,若不赶席,不宴客,即不列入人数,昔人谓都门宴客为酒肉卯,予谓今日赶席为债,良不诬耳。”

此所谓千文,即一吊,亦即折合后世当十铜元十枚也。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目下以官吏为职业者,虽有两个至三个之二四六八加成,其苦难又何减乎同光之际乎?反之,我们却复羡慕李慈铭的生活为较今日有若干的闲适与恬淡也。

张次溪君日前见赠所辑《中国史迹风土丛书》,装订用纸,均极雅洁,在今日是不可多见的出版品,而内容又是我最愿意看的东西,如闲园鞠农蔡省吾的《北京礼俗小志》,实是继《一岁货声》之后又一有趣的东西。张君在民国廿六年印《京津风土丛书》,知堂老人序云:

“世变既亟,此类无益之书,恐已为识者所屏弃,以时务言,似亦正当,唯不佞犹未能恝然,非欲以遣有涯之生,实由心喜之故,此外亦无可辩解,但生计困难,欲读无书,正无奈何耳。”

也是十分诚恳老实的话,对于我们这些近乎唯美的言志派颇感知己,唯我们心有此意说不十分好而已。然关于北京的礼俗,则我于走了许多地方之后,慢慢亦生出一点喜悦,尤其是当“世变日亟”之后,满街上都是两个人抬着的“狗碰头”棺材,后面跟着一个垂头丧气的妇人或男子,我们的感触不是对死去的悲怆而是整个“生事”的令人不愉快,杜诗所云“满目悲生事”,此庶几其一端乎?如蔡君的《礼俗志》婚礼条迎宾客云:

“佳期,棚搭齐,家伙座上齐,……水到齐,茶烛馒首煤炭烧酒办齐,大办客多,头天落作,(落读曰烙)小办宾少,半夜暴作,灯火齐明,刀勺乱响,客劝主歇,相约看棚,清谈凑耍,牌九摇摊,博也;剪烛花,巡院落,瞧表喝汤,厨房渐静,远钟已动,烹酽茗,(浓茶)嚷透凉,老鸦叫,主人起,揉困眼,打哈欠,洗嗽脱穿,收拾屋,打扫院,日发红,开门看,好俊天,俗有言,刮风不良,下雨不长(指结婚时遇风雨,则新娘如此)可怕也。……日高一丈,客没来,狗暗进来三条,溜墙根,钻桌底,一揈(逐也)呲牙,再会掐架,(互斗)乱挤乱撞,凳响人哗,好容易拿棍敲地,不敢打,怕碰桌具,才赶出去,喜歌几又嚷上了:一进门,喜重重,綵子挂在当中,天上牛郎会织女,人间玉女配金童,等等滔滔不断,不念了是要钱,当十钱,给五枚,不走,再五枚,仍不走,大喜事,多破费,越花越有,一套贫口,添足才走,……他不念时,门前小孩子学念,一进门,喜重重,先当铜盆后卖灯,请来亲友吃炕席,完事急得直哼哼,嘻嘻嘻就跑了,热闹极了,……宾客渐至,官客(男客)主棚候,堂客(女客)女仆出迎,预请知客,(招待员)以分主劳,见面行礼道喜,接拜匣,交份金,看礼单,悬喜幛,掏封儿,带拜钱,等等不一,说遮羞,道破费,(前为宾之客气语,后为主人之客气语)您来不晚,(主)我因车迟,(客)……让坐献茶,装袋闻烟,内有女仆伺候,外有茶司周旋,各座寒暄,七言八语,主人东张西顾,想事愁钱,曾无片刻闲也。少时开筵,筷盅碟纸,随就端整,四碟压桌,几碗肥鲜,知客让坐,茶房搀言,亲不僭友,族不宾先,你谦我逊,叙齿应然,斟酒谢席,布菜下餐,一席撤去,一席接连,离席漱口,散座盘桓,所谓一台戏将唱起,少时便锣鼓喧天矣。”

这真是一种半通不通的古怪文体,而在北京住得稍微久些的人,一定可以领会其中的幽默。似乎那些做主人的未尝不焦灼,但我们看了仍是可喜悦的,不是走投无路的 “干着急”也。现在读了这样东西,实在有如三代以上,而事实上则历史绝不如是之久,生活紧缩的加速度,使日子悠长起来,仿佛苦难的岁月已很久了,此乃人生最不幸的遭遇,亦是最难排遣的心绪。我们不但时时想起小饭馆在酒缸喝酒的事,即如嫁娶与丧事的仪注,再重温亦成了安慰,如是则喜爱记风土旧俗的书,又似另有道理了,而此道理却不免于小资产阶级的颓堕气,故必不为有志之士所首肯耳。在北京看丧仪是很平常的事,一个人死了以后无论多寒俭也要完成什么送三诵经伴宿仪式,而发引时的行列则顶简单的也有一队儿童敲鼓随行,抬棺者好像不容易少于十六人,若是“六十四杠”“全副执事”会排列二三里去那倒不必提了,总之,在从前我们觉得很是浪费的,现在则觉得无此浪费遂格外显示人生之落寞与贫困则是实情.我不知未到过北京的朋友心头如何,我国人实深有此思而不可戢止者也。

《清稗类抄》有一条云:“买物而缓偿其值曰赊,赊早点,京师贫家往往有之,卖者辄晨至,付物,而以粉笔记银数于其家之墙,以备遗忘,他日可向索也。丁修甫有诗咏之云:环样油条盘样饼,日送清晨不嫌冷,无钱偿尔聊暂赊,粉画墙阴自记省。”此亦颇有趣的记载,盖今日啖“油炸脍”正非易事,且惩于小饭店不给钱之失,恐怕赊的办法也中止了。那么,此事居然亦为古风矣,回想起来,北京有古风的事真是不少,从前住户,无论买甚么东西,立付现款的很少,大约都是立一扣折子,按三节结算,在消费者方面,到节日似有一番重压,而平日则大减免米盐琐碎的心情,书贾们更是如此,平常借阅多少书都可以,到节日择好的留下几种已足应付,这可爱不在我们的省钱省事,乃是在人情的醇朴耳。

若《一岁货声》等书,只是在半通不通求趣味,好像愈是这种人越能够与市井接近,故所为《礼俗志》也是极平民面写实的。李家瑞君《北平风俗类徵序》云:“记述民情风俗的书,士大夫作的,往往不如土著平民作的详细确切,例如京师竹枝词,都门纪略,京都风俗志,朝市丛载,芜市积弊,一岁货声等,无一不是略通文理的人作的,但他们所记的风俗,往往比名人学士们详实。”李君所云,深有见地。而他的书里边选了许多俗曲,——即“八角鼓”的曲子,更给住过北京的人增加无尽的趣味。在士大夫著作中,我觉得只有《帝京景物略》不为浪得虚名,因为刘君实在是用过一番调查与写生的工夫的,即如记碧霞元君诞一则,读了以后,似乎我们又奔走于妙峰山的路上了:

“岁四月十八日,弘仁桥元君诞辰,都士女进香,先期,香首鸣金号众,众率之如师,如长令,如诸父兄。月一日至十八日,尘风汗气,四十里一道相属也。舆者骑者,游侠儿,小家妇女;步者窭人子酬愿祈愿也。拜者顶元君像,负楮锭,步一拜,三日至。……五步,十步止二十步拜者,一日至。群从游闲,鼓唱吹弹以乐之,旗幢鼓金者,绣旗丹旐各百十,青黄皂绣各十骑,鼓吹步伐鸣金者称是,人首金字小牌,肩令字小旗,舁木制小宫殿,曰元君驾,他金银色服用具称是。……别有面粉墨,僧尼容,乞丐相,遢妓相,憨无赖状,闾少年所为,喧哄嬉游也。桥边列肆,搏面角之,曰麻胡饧,和炒米圆之,曰欢喜团,秸编盔冠幞头,曰草帽,纸泥面具,曰鬼脸鬼鼻,串染鬃鬣,曰鬼须;香客归途,衣有一寸尘,头有草帽,面有鬼脸,有鼻有须,袖有麻胡,有欢喜团;入郭门,轩轩自喜,道拥观者啧啧喜,翁妪妻子女,旋旋喜绕之;然或醉则喧,争道则殴,迷则失男女;翌日,烦有司审听焉。”

此文只有《西湖七月半》《满井游记》之类可以比拟,而彼又偏于主观,此则大有近日报纸的特写风度,又无其俗厌笔调者。所以有好多人总好说今人不如古人,或亦不无道理欤?李家瑞君为其作序最后一段云:“我有一个希望,希望这书永远不要成为《梦华录》《黄粱录》等供愚人凭吊的书”,这话可以说有昔日戏言身后事之哀了,我写此拉杂抄掠的小文,又多是不甚通达的文字,除如知堂先生所云的爱好以外,或与李君有近似的悲哀,然此又近乎载道的说法,未免于落言筌了。

三十二年七月八日晨起


(原载《风雨谈》1943年8月第5期(9月号)。并收入上海太平书局1944年4月初版《两都集》。纪英楠先生校对整理。文韬先生提供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