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与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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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与常识

纪果庵

颜氏家训勉学篇云:

“梁朝全盛之时,贵游子弟,多无学术。至于谚云: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驾长檐车,跟高齿屐,坐棋子方褥,凭斑丝隐隐囊。列器玩于左右。从容出入。望若神仙。明经求第。则雇人答策。三九公燕. 则假手赋诗。当尔之时. 亦快士也。及离乱之后。朝市迁革。铨衡选举。非复曩者之亲。当路秉权. 不见昔时之党。求诸身而无所得。施之世而无所用。披褐而丧珠。失皮而露质。兀若枯木。泊若穷流。鹿独戎马之间。转死沟壑之际。当尔之时. 诚驽材也。有学艺者. 触地而安。自荒乱已来。诸见俘虏。虽百世小人。知读论语孝经者. 尚为人师。虽千载冠冕。不晓书记者. 莫不耕田养马。以此观之。安可不自勉耶?”

颜公乃是南京人,其先因五胡之乱由山东徙来,后来遭侯景之乱,展转如北齐,齐亡,又入北周,周亡入隋。在遭际上是值得同情的,而且正是乱离中我辈之影子,所以看了上面文字,拿来和现在情形对照一下,格外有亲切之感了。

这里我们并不是对耕田养马的事,仍旧有所鄙薄,而是感到不耕田养马的子弟,实在有从容出入望若神仙的趋势。听说顾(疑为雇)人答策与假手赋诗的事,也并不是没有,说起来真是让人气短,我们大约是不会兜出历史的圈子的了。而且,现在连耕田养马亦复不是简单,没有相当的知识照样不行。不过这儿把专门的知识姑且撇开不论,只是想说一说作为每个国民必须具备的常识问题。

昨天邻居的学生去考某中学,回来告诉我,题目非常容易。同坐一生,乃冒占我所办的学校的资格,但答题则大谬。据说是把苏轼当作了苏武的老弟,蚂蚁是虫媒花的媒介,又说鱼是卵生,狗是胎生(疑为“又说鱼是胎生,狗是卵生”)。在这样戎马之际,小学毕业的学生程度如此,实在也就不算太坏。因为前年我亲自口试大学文学院一年级的学生以:杜牧是何时人”,竟答以不知。又问Imperiallsna(疑为“imperialism”)一字的意义于法学院学生,亦不了解,并且有一大学程度的同学在四月写信给我竟说到“桂子飘香”的话,然则照这样比例下来,我们岂可对于小学生责备独严呢?

本来像我们这样的人,已经不配生存于现代。对于一个电灯的发光之原理都弄不清楚,就是写一手好字和文词渊雅的八行书也是没什么用的。我们对于日常的事未免知道得太少了。若不是战争的动力,我们将更成为落伍的蛮汉。于此便痛感到今日教育意义果何所在?以大学论,尽管分了可以让人难以想像的院系,但是真配作专门研究的究有几人?假定一个青年连使用自己国家文字的基本技能和最普通的科学道理都不了解,而也夤缘时会的去作了什么系的学生,这对于国家会有什么好处呢?学费和膳费是这样的昂贵,我想应当考虑一番。若是应当从基本做起的,还是不要躐等的好。

现代学校,大致已经成为庄子所谓的“蹄筌”。从前把八股叫做功名的敲门砖,正因为作起官来这些都要丢到茅厕去。我们在学校所学与在社会上所用的完全隔断,可是没有大学毕业的头衔便不能登庸,那么还是花上相当的本钱来买一纸文凭。既已知晓所学都是无用,便根本不必注意到功课问题,这是近日学生较从先聪明之处,他们不再白费力气的去研究什么课业,还是看准了“当路”“秉权”极力活动一番更为有用。于此我们可以说青年不求去学不完全是他们本身的责任,国家和社会的用人方式也是要负责的。

不过看看颜公的话,说到了朝市迁革的时候也的确苦痛。如果有这么一天,或者也许要后悔不迭的。然而人类总是患近视病的居多,同书教子篇云:

“齐朝有一士大夫,尝谓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无不宠爱,亦要事也。”吾时俛而不答。异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业,自致卿相,亦不愿汝曹为之。”

这是很流行的一段故事,并且亭林先生在日知录也曾责备过了,初高中的教科书多有选此作为教材的,世上像这样贤明的家长和子弟到今日也还未能绝迹,大约他们的哲学乃是随着朝市迁革已伏事公卿,则所学也不只鲜卑语之一种。可是这里就大大牺牲了种族国家之常识,至于作人的道理,且放在一旁。我想如贵游子弟似的,只是凭着父兄余荫在那儿作“著作”“秘书”,总算还好,若是无余荫可藉,却又随着不高明的父兄的指引,弄起鲜卑语的勾当来,那可更糟不可言了。所以常识的问题,不仅与知识有关,和道德似乎也有着相当连系。我们希望一国的国民,由于本国知识文化的获得而明白了自己的本分与责任,则虽然我们的科学体魄建设等等追不上别人,灵魂到底可以信托,也就使人有点放心了。

没有常识的人是浅薄而幼稚的,夜郎国的人,没有见过别的世界,便把夜郎当作了不起。但这把国家的地位自尊起来的事,在现代并不算是缺憾。所怕的乃是只知个人的天下,此外便一无所喻。自大的另一端便成为自私,自私,几乎是我们国民不可救药的病症。譬如把男女不平等一事来说,那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中国的男女皆缺乏生物的常识,所以李卓吾和俞理初稍加倡导,便难免受正统派之排斥,于是女子的苦只好吃下去,男子的自私也更加强。对待外国也如此,自己“天朝”“上国”的习惯了,蛮貊之邦,有什么可注意的呢?却不知睁开眼睛去看看,生怕这眼一睁,就损失了自己的威严。为了怕真象揭穿(其实连真象也不知的)或被别人所改正而护着短处,故步自封的不求进取,除去一般人民以外,知识者也是最利害的分子。颜氏云:

“吾初入邺,与博陵崔文彦交游,尝说王粲集中难郑玄尚书事,(注1)崔转为诸儒道之,始将发口,旋见排戏,云,文集只有诗赋铭诔,岂当论经书事乎?且先儒之中,未闻有王粲也。崔笑而退,竟不以粲集示之”。

“汉书王莽传赞云:紫色绳声,余分闰位,(注2)谓以伪乱真耳。昔吾尝共人读书,言及王莽形状,有一俊士,自许史学,名价甚高,乃云:王莽非直鸱目虎吻,亦紫色绳声”。(鸱目虎吻亦见王莽传)

差不多我们可以把这看作笑话,但事实上如这样的故事正复不少。赵景深曾因把Milky way译成“牛奶路”而大受鲁迅翁之奚落,章士钊先生也曾把四书排列在五经同时。作学问的人,偶不小心,尚难免百密一疏,贻害读者,何况我们没有基本常识,而任性的狂妄!所以要想获得常识,首先须却除自私与自满,而要却除自私自满之痼疾,又非从多多读书以修养意气不行。

此文所谓常识,乃是指作一个近代人应具备之知识。这是宽泛广大的东西,随时代而变化的东西。那就需要读一点有用且现代的书籍、报纸、刊物。我们若是看了古人有不少的乩诗青词之类,而也就认为今日到处摇惑愚夫妇的扶乩看香是合理的,或是看了剑侠小说而去求仙访道,都是没有读到给人常识的书,而是受了毒性读物的侵害。鲁迅书简答颜黎民书云:(页八十四)

“专看文学书也不好的,先前的文学青年,往往厌恶数学、理化、史地、生物学,以为这都无足重轻。后来变成连常识也没有。研究文学固然不明白,自己作起文章来也糊涂,所以我希望你们不要放开科学,一味钻在文学里。”

仅仅这几句话,已竟可以说尽现在青年的毛病了。而且,有许多青年,是连文学书也不读的。

(注1)今粲集已无难郑玄文,困学纪闻曾引唐元行冲《释疑》所载原文,可参阅。

(注2)紫色非正,盖可以乱朱也,见论语。绳声,汉书注谓为乐之淫声。余分闰位,言莽不得正王令,如岁月之余分为闰也。


(原载《求是》第5期。黄恽先生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