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应元死守江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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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应元死守江阴城

纪国宣

明朝末年,国家内政糟到极点:奸臣,宦官,把朝廷弄得一塌糊涂,皇帝本来就不是什么懂事的人,加上这些人的欺蒙,简直变成瞎子一样。里面不健康,外面自然要闹毛病,于是满洲啊,流寇啊,不上几十年光景,就将明朝二百多年的事业,给打翻了!不过国家亡了还不要紧,只要人心不死,大家认清仇人,总有报复那一天,所怕就是人人都希望当“汉奸”,人人都以为亡了国不过那么一回事,那就真真完了,永没有报仇的希望了。明代二百多年,只管叫读书人作“八股”,考功名,弄得读书人利禄熏心,还讲什么气节,讲什么爱国心!只要有官好作,什么人来了不是一样?所以李自成不过一个土匪头儿,竟能长驱直入,占据华北数千里的地方,所向望风投降,叫人看了真真生气!明朝最末一代皇帝到底为他在煤山上了吊,大臣们虽也有尽忠死节的,但大部分都降了闯王,即如堂堂大学士魏藻德,甚至首先欢迎贼兵,闯王即位,率众朝贺。贼兵将脚放在他头上开玩笑,他都卑躬下气的忍受,这还算什么大臣?后来吴三桂为了自己的姨太太(陈圆圆)被闯王掠去,请满洲兵进关,一下子就山河变色,我们汉族整整受了三百年异族的压迫,要不是人心已死,何至有这种悲剧呢?

满洲兵(即清兵)既攻下北京,分兵南下,真是势如破竹,明将死的死,逃的逃,降的降,谁能独当一面,给清兵一点打击?当时本有一些爱国志士,拥护了明朝宗室福王由崧即位南京,打算像东晋南宋一般,来个偏安局面,无奈这由崧本是公子哥儿出身,只知吃喝玩乐,懂得什么恢复中原,什么祖宗事业!加之当时仍是一群混账人当权,如像马士英阮大铖之流,都是刮地皮玩女人的好手,如何能做出满人意的事来?不消说,虽有一两个忠直的人,也就被他们排斥了。如史可法,只能出守江北扬州,虽和清兵作过剧激的战斗,可惜终于败死,甚至连骨头都找不到呢!

清朝派了亲王多铎领大兵直打南京,福王只有来个“不抵抗”,马阮之流,早已投降;即当时所派的江北四镇总兵刘泽清,高杰,刘良佐,黄得功也都大半降了。福王后来竟被总兵田雄劫去,拿他送到清兵营里作为见面礼物,这个滑稽的朝廷所经的时间不过几个月罢了!——这是清顺治二年(一六四五)的事。

多铎攻破了南京,率兵东下,沿江州县,无分大小,都在极短时期攻下。清兵因在这一带时时遭遇打击,不如从前那样顺利,故而屠杀淫掠,无所不至;亡国之惨,可以说江南人士,都尝试着了。而我们所要说的阎应元,也就是抵抗清兵最著名的一位,让我先谈谈阎应元的身世!

他名应元,字丽亨,本是浙江绍兴人,因他的祖先有在北京充“锦衣校尉”,(这好比是皇帝的侦缉队)故他的家也就迁到直隶(即今河北)通州。阎应元起初当“京仓大使”,原来自元代以来,南方的米粮就从运河北运,供给皇家食用,到通州下船,存入仓库,故通州有很大的仓场,也有管仓的官,名为“通仓大使”;粮米运到北京,仍要存入仓库,管这仓库的官,就叫“京仓大使”。管仓本很可以贪赃枉法,从中揩油的,故清代的混混儿有“吃仓……卧库”之称,即半指此事。阎应元为人梗直,在他任内,力改积弊,涓滴归公。明崇祯十四年,升为江苏江阴典史:典史原是极小的官,只管县衙门的缉捕事宜,和如今的公安局长有些相像;应元接任时,江阴县令正在他县兼代职务,县中成无政府状态。海贼顾三麻觑了这个机会,率了百余只战船直入黄田港,意思是要占领江阴县城。城内一闻这个消息,大家都吓得屁滚尿流,瞪了眼睛没主意。县长既不在,大家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敢出头。阎应元看了气愤不过,又因职分所在,不便推诿,自己骑了马,插了弓箭,一直跑到大街上,虎一般叫起来:

“来啊!好汉们!杀贼去!——

好汉们,你们随我来,不要怕!——”

立刻千把人聚起来了。但是大家都赤手空拳,这如何能打仗?应元领了他们直向一家竹器行,叫道:“老板!劳你驾,先借我们每人一支竹竿,——这是大家的事,你莫害怕!将来我负责还这笔钱的!”于是一个人抢了一支竹竿,权当梭镖,出了城门,在江边列起阵式,远远看来。真如戈矛林立,风雨不透!应元骑了马在江边驰骤,气势十分雄武;一个海贼则从船上露一露头,应元一箭射去,立时倒下去了,一会儿,又是一个,又是一个,三支箭却射倒了三个人,顾三麻见了,只有一声不响,偷偷拔锚逃了。

这事情马上哄动全省,巡抚听了,赶紧奏明皇帝,请求旌表他的功劳和勇敢,朝廷下令特许他打红罗伞,鸣锣喝道,一切仪仗,好不威武,小小典史,向无此例,那能不令人羡慕呢!但应元的运气并不十分好,大家预料他一定要特别提升的,却竟止于改为广东英德县“主簿”而已,主簿比典史,正是半斤八两,广东又离得那么远,应元的母亲恰在病中,一时就没有动身,正好这时局面全盘变化,崇祯帝自杀,清兵入关,一切一切,改了面目,应元的官自然也就作不成了;而此时江阴县典史已改派陈明选,应元便奉母隐居江阴县的砂山。这已是清顺治二年了。

掀天的巨浪来了:福王被掳,东南小朝廷的幻梦打破了,人心是何等浮动不安啊!但是,毕竟不容你苟且偷生了,清朝的剃发(即剃去头发,梳成辫子。明代人的头发是满蓄的,梳成髻形,藏在帽中)令颁到各县了:意思说“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头发竟成了与脑袋不两立的牺牲品了,原来清兵每逢要攻打一城,就先传一道檄文,叫人民剃发,如果那地方人民依令剃了,便算投降,否则进兵攻打,大行杀戮。这天正是闰六月初一,天气阴沉沉的,好像眼前就要有一场大雷雨:县学生员许用德听说剃发令传到江阴,一肚子痛愤,心里好似燃着了火把,他首先将明太祖的图像挂在县学“明伦堂”,召集了几百个读书人,一齐跪倒,他自己磕了九个头,便呼天抢地的哭道:“想不到陛下辛辛苦苦从蒙古人手中夺回来的天下,又给几个奸臣断送了,眼见得黄帝子孙,又要做异族的奴才了。”这真像一支利箭刺在大家心上,立时爆发了全城认识的热情,霎时间明伦堂就聚了上万的人,大家眼泪汪汪,满脸心事,你瞧着我,我瞧着你,说不出一句话来,有的咬牙切齿,摩拳擦掌,有的放声大哭,如丧父母。

许用德看见大家乱哄哄,不是生意,他便擦擦眼泪,站了起来,勉强振作精神,对大家说道:“列位,大明的天下,太祖高皇帝从蒙古异族中夺回来的大明天下,又给几个误国的奸贼断送了,国家亡了,我们汉族的子孙,要做异族的奴隶,要做满洲鞑子的臣妾了,各位,南京也失了,弘光皇帝也给奸臣卖了,现在虏兵已过江南,大好的河山,快被虏兵蹂躏完了。可恨那些守城的官员,平日食国厚禄,刮民脂膏,虏兵一到,他们不是迎降,便是卷逃!现在,剃发的檄文传到江阴来了。列位想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可毁伤?我们炎黄的子孙,岂可做鞑子的奴隶?列位想想,难道我们就这样坐着等亡国,等做奴才?”

大家听完,怔了一怔,就有人大声喝道:“他妈的!跟鞑子拼命,咱们拼了!”

接着大众就乱嚷嚷:“杀鞑子,跟鞑子拼命!”

“我的老命也不要了!”

“杀鞑子啊!杀呀!杀呀!”

“不杀鞑子,不算大明的好汉!”“……“

大家乱哄哄嚷成一片,声震屋瓦,也有好事的拿着铜锣铜盆,在街上打着走,一遍走,一遍嚷:“满洲鞑子要来剃头了,大明的江山快完了,不愿做亡国奴的,大家跟鞑子拼命呀!”

这一来,人就越聚越多,小孩子们跟着,仰起脖子,睁大了眼和嘴;听见大人们发疯似的嚷,他们也一起嚷。许用德知道民心悲愤,就趁势说道:“好!我们跟鞑子拼命,死守江阴城!你们众位有刀的拿刀,有枪的拿枪,没有刀枪的,竹竿木棍,锄头铁铲也行,我们大家要死守江阴城!”

“死守江阴城!”

“死守江阴城!”

大家一面喊,一面走,拥到县衙门前,一齐喊道:“请陈典史出来,我们要死守江阴城!”

就有人飞也似的请了陈明选来,先将前后的情形对他说了。陈明选很从容的说:“大家的意思我已明白;我姓陈的也不是没有热血;但我的能力委实太差,无论哪一点我都赶不上前任阎典史,——他目前正住闲,难道大家忘了吗?这样大事,不去找他,谁还担得了?他如今就在砂山啊!”果然这几句话提醒了众人,立刻群众喊起来,“阎典史!”……“阎老爷!”……“我们要请阎先生主持一切!”

第二天清晨,阎应元已经随了往迎的人来了,四十个家丁随在后面,马都跑得汗水淋漓。应元立时成了城中的领袖,他先对群众们表示了自己的意见,希望大家激励良心,严守秩序。他当下就办起公来:批阅了公文,规定了守城计划,首先修治了各处堡垒,城垣;令每家出一个壮丁守城;——江阴城本来很小的,也不过万把人家,千把士兵罢了。这样,也就有了上万的人在城头守望,其余老弱则专管输送给养做后方工作。他又将县里所存的火药火器全数移到四城城楼,分布妥当。但这时兵饷却成了问题,于是应元招集了全城富户,极力劝导,令他们输捐。他说:“大家不必非拿钱不可;米谷,布匹,酒肉,器械,有什么就拿生命,须知这已不是图苟安的时候了;但得多守一天县城,我们就多享一天自由自在的福,作一天大明的忠臣义士,鞑子一进城,你还想稳稳的做财主吗?大家不要做梦啊!”国子监生程璧听了,首先捐了一万五千两银子,这一下激动了所有的人,于是都踊跃输将,不久,竟弄到三百瓮的火药,一千石铅丸铁弹,百把尊大炮,千把杆鸟枪,一千万串铜钿,其余粮食,酒肉,马草,……也都堆集得山野似的。

给养不成问题,就开始分配职务;武举黄略守东门,陈明选守西门,应元自守北门,一个把总守南门。而应元却照料四门,来往巡视。此时多亲王的兵已竟打到江阴县,军队数额不下十万,把一座小县围了几十重,城外望不尽的营垒,真是旌旗蔽日,兵甲连营,十分使人害怕。

战争发动了,首先是城外用箭向城内射来,飞蝗似的,在耳边嗤嗤的直响个不停。城里也不示弱,双方死亡的数目还不算大;围城的兵见里边准备得很周密,只得利用炮火攻城:这一个小小城垣,如何禁得集中的攻击,不久,但闻轰隆一声,原来是城墙裂了一条大缝;围城兵士,蚂蚁般爬上来,大家都慌了,只有应元沉静着的下令,赶快摘取近处各家门板,用绳子串起来,先将裂缝挡住了,使外面兵不能进来,然后又将全城棺材店的空棺集中一处,都装满土,堵在缺口里,于是连炮火也无效了。外面的兵气得眼都红了,又集中炮火打起来,果然不消半日,又把北城攻了一个大洞,幸而敌兵还没顾得上来,应元已令全城的人连夜运了石块堵住窟窿。他说无论大小老弱,每人都要运一块石头,这法子很有效,人人不肯落后,顷刻间城已修好了,等敌兵攻近城下时,原来仍是好城,心中暗暗惊异。

支持了十几天,城里的箭渐渐缺乏起来;阎应元忽然想到“草船借箭”的故事,心想:“我何不如法炮制?”恰好这时正是下弦,(旧历二十日以后)月亮非到下半夜不出来的,他叫人用稻草扎成人,十个草人中间挂一个灯笼,在迷蒙的夜色里,将草人缒下城外,城头上兵士们一起呐喊起来,城外人听了,一心以为城里要去劫营,惊慌失措,不由己的放起箭来。放了半日不见动静,方才罢手,直到天明,才知被人骗了。应元一气得几十万支箭,心里说不出的高兴。他又在这一天夜里,派了许多壮汉偷出城去劫营,那些清兵,既已受过一次骗,自然不再防备,又加闹了半夜,谁不想睡?但却想不到睡至半夜,忽然四面起了火,凄厉的喊声,使每个人都心跳起来,黑暗中只有没命的狂奔出去,这样一来,不光是被杀,就是自相践踏而死的也要有几千人!一直退了三里地才停住了!

指挥清兵作战的是汉人刘良佐,前面已竟说过,他原是福王四镇之一,命他镇守凤寿一带(今安徽),却不想清兵南下,他首先迎降,如今反替敌人杀自己的同胞了。他既已探明城内守将是阎应元,很想用利害来说他投降。他估量阎应元不过一个典史,不要拿将来的地位一引诱,一定不会有什么问题。于是骑马跑到城下,大叫道:“总兵刘将军在此,是阎府君的故人,请阎府君上城来有话说。”应元立在城头,一看已知他的用意;大骂道:“刘将军,你认贼作父,现在还有何说?”良佐在下面说:“阎府君,识时务者为俊杰,弘光帝(即福王)都完了,整个的江南不久就要成大清的属地,大势已去,你这一座小城池何必这般固执?阁下如肯投降,将来的富贵,在下愿以身家性命担保!”应元听了,气得瞪起眼睛,大骂:“弘光帝命你镇守江北,封你广昌伯,待你可谓不薄;你这全无心肝的国贼,自己当汉奸还不算,还要拉上我阎某吗?须知我虽是一个小小的典史,我却知道什么叫国家,什么叫忠义,不愿只图眼前富贵,落得千秋万代令人骂为卖国贼的!可叹你也曾是明朝臣子,如今引狼入室,卖国求荣,你照照镜子,还有什么面目见我们江阴县的忠臣义士!”刘良佐半个字也回答不出,满脸羞惭,垂头丧气的回去了。

形势越加严重起来,因为清兵又增加了援兵,大约这时长江沿岸,只有这一县还在顽强抵抗,苏州和松江都已攻下,各处的兵都集中在这里来了。起初还是用缓和方法,希望城里投降。有一天,竟缚了两个投降的明将,跪在城下劝应元屈服,这两个东西,一面流着无耻的眼泪,一面不害羞的劝说道:“大清兵势力强大,你们别瞎闹了;何必以卵击石呢?你们看,我们也不是愿意卖国,势到其间,实在不能作无谓的牺牲啊!你们想想看……”呕得应元十分有火,大声骂道:“你们这些怯懦的浑蛋!打败了仗就该寻个痛快的死法,只管在我面前说什么废话!没有你们这些丢人的东西,明朝怕还亡不了这样快!你们羞也不羞!”随即喝道:“守城士兵,还不快快射杀这两个不要脸皮的亡国奴!”,清兵赶快抢护,已经射死一个,只好将他们俩拥着走了。

后来又派人透出消息说:“只要应元肯将城中首先发动反抗的分子杀几个,就可退兵,两边面子都很好看!”应元说:“首先发难的就是我,你们要有本领,杀我的头好了,别的谈不到!你既来了一趟,我正式告诉你吧,转达给你们亲王,全江阴的百姓,只有预备了‘死’来和他对付,叫他不要再存什么奢望好了,有本领只管打吧!”这使者狼狈不堪的跑回去了。

时候已竟到了中秋,算起来从夏天城就被围,几乎有三个月光景了,居(然)这一座小小城池,到如今还算明朝的天下。纵使强敌在外,到了这团圆佳节,岂不也在悲壮之中,给人以一种快慰吗?应元平时就极爱士卒的,有伤的亲为裹创,战死的亲为哭殓,再加上一团爱国热忱,哪一个人不感激他,拥爱他,甚至受了他的感化?到了这一天,大家自有一番说不出的悲痛和痛快,应元也暗暗觉得一些高兴,他分给了守城兵士们酒肉,另外还有赏钱,下令夜晚一齐在城头玩月;大家听了,喜欢得要疯了:太阳下去了,一面晶莹冷净的月亮从海上升起来,照耀在大江上,照耀在戈矛的锋刃上,照耀在每个准备牺牲的人心上,这是多么严肃而美丽的夜景。大家不免痛饮起来了,一会又有人唱起沉咽幽凄的五更转来了,(这是许用德新编的一首军歌)远远应和了军笳的呜呜响声,和一些守卫兵士的絮语声,这一个悲壮的宴会,这一个哭和笑的交响曲,也就是江阴城最后一个欢娱的日子了!

攻城兵士听了这种悲壮的歌声,又侦探了城里的情况,已知毫无投降之意了,于是决意下最后的攻击令:兵士们都穿了精铁的盔甲,拿了锋利的刀斧,冒死的爬上城来。城头守兵,也拼死抵抗,刀枪斫在铁甲上,只听一片锵锵的音响。刀锋都砍折了。炮火更无情的射来,烟雾弥漫,咫尺不辨,从早至晚,也不知杀死多少敌兵,多少守城战士,尸骸遍处皆是,各街巷皆起了沉咽的哭号之声。阎应元见了,只有含着悲痛的泪滴,在城头作最后的挣扎,一天一夜总算维持过去了,第二天一清早,天气阴得灰黯黯的,好似显示着一种坏运命的到来,不久,果然下起倾盆大雨来。雨滴打在每个人的脸上,好像泪一般落下,城外炮声又响了,似乎比昨天更密些,人又在雨中蚂蚁一般攻上来;应元冒了雨,拿了剑,来往四城巡视。大家眼睛都红了,疯子一般砍着敌人,也被疯子一般的敌人砍倒。喊声就像一阵阵的轰雷,和着哗哗的雨声,简直令人分不清了。这种紧张情形支持到正午,雨还是仍旧下着,敌人却越杀越多了,炮火也更密起来。忽然,轰!轰!几声震耳的怪响,一道火红的焰光,从城外土桥地方飞来,接连就听见一片倒塌的砖石声,原来西城崩了!敌兵流水似的抢进来,守城兵士虽则极力抗拒,但经过一昼一夜的剧战,已实在精疲力竭,眼看被敌兵一个个杀倒了。

这样,死守了八十一天的江阴城在悲壮的牺牲中陷落了。

城中变成一片烟雾,一片血海,一片凄厉的叫喊哭号!阎应元手下还有百十人左右,他骑了一匹马,左冲右突,和敌兵肉搏的巷战,大约被他杀死的也不下一千人吧,他本想冲开一条路直奔城门,跑出去之后,另设办法。但等他到了城门附近时,早已严密的封锁了,万难走脱,他便下了马,直奔前湖跑去,要踊身跃下。不想刘良佐因见他十分有才干,务要生擒他,所以没等他跳下水去,已被人抱住,将他送交刘良佐营中去了。

刘良佐驻在城中乾明佛殿,军士拥带着阎应元进来,他正在殿中倨傲的坐着,但当他刚一看见应元,不知是一种什么力量,竟使他立刻走了下来,不禁抱起应元大哭起来了。应元见了他这副模样,只投了一个鄙夷的微笑道:“好,我总算被你擒住了,不求别的,只要速死!好汉子是不怕死的;你哭的什么?”良佐带了他去见亲王,本想替他说几句话的,他应元却非常倔强,连跪也不肯,只瞪起眼来怒视着,旁边一个侍卫见了,一枪刺去,正中应元腿骨,立时仆倒地下。这时天已傍晚,黑云更加厚了,几个卫士拥了应元,直奔栖霞禅院而去,后来就再也没有人看见这位爱国英雄了。

事后有人听栖霞禅院的老和尚说,那天半夜,只听扑打的响声和一种尖锐的叫喊,说:“快杀了我算了!你们这些野蛮的东西!”这样的惨呼到第二天早晨,就静寂下来,再也没有别的声息了。

陈明选呢,有人见他的尸身僵立在兵备道衙门的墙角下,眼珠突出,网满了红绿,手里还握着一把刀,地下染满了一片血。

毕竟这小小的江阴城支持了八十一天啊!据说围城的大兵,有二十四万之多,死的就有七万以上,城里的兵士也死有五六万,街上只见尸骸和血肉,几乎没有什么活人了。

三百年之后的今日,还有人知道这幕悲壮的戏剧吗?(完)

(注)本文据邵长蘅青门集阎典史传及明史贰七七侯峒曾传所附阎传改编。


(原载1936年4月16 日《申报》第十六页。黄恽先生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