轧烟志感
轧烟志感
季用
这两天报纸上不谈轧的很少，甚至连火车都轧起来了，据说是有钱的阔少们唯恐失掉及“时”行乐的机会，趁百
物尚未飞涨之时，到苏杭走走。我住在苏州，果然这两天虎丘灵岩均大热闹，今天本地报纸消息，连交通部某要员来吴游玩，都轧不上火车，只得从邮车的窗子跳进去，权作一回邮件了。
不过这全不相干，感想是从今早我亲眼看到的轧米轧烟两个行列而生。苏州虽是鱼米之乡，但如今买米只好论升，前天还可以每人配给五升，昨天则只有二升。唯今早我所见轧米行列，有两特点，与轧烟者显然不同㈠人数比较少；㈡都安安静静的排了队，等候开门，有的女人则趁机织毛线。轧烟的可就不得了了，一间店起码有一二百人，有的人已经立到别人的肩上，如抢如夺，毫无秩序。于是我心里便盘算，莫非吃烟比吃饭还要紧吗？可是看那些轧的朋友，绝不是《论语》中人，没有一个带书卷气，想凭大炮台【1】增加烟士披里纯的，反之、多半是短打阶级，亦即所谓黄牛也。这时我才恍然弄出一个大悟来，原来轧米是为了吃，轧烟则为了利；为吃的人尚少，而且也还有点悠闲，为利的人则多，同时不顾性命。
名缰利锁，本来使人无可奈何，但是到了饥饿边缘，大多数人还是趋向于利，这现象就值得研究。人类有史数千年 ，实即一部斗争史。斗争的对象是什么？简而言之，曰“利” ！为了自己的生活固然是利，超过自己应享受的生活是更大的利，利之所在，不限【2】其大，即使有等大之害隨之，也还是照样无视与盲目。譬如天天有因抬价或舞弊而吃官司甚至被枪毙的人，可是社会上绝对不因此而减少抬价与舞弊，正在“抬”与“舞”的人，也万不会因有所警惕而洗手。他们的心里比法官更懂法条，可是敌不住他们对金元与享受的艳羡。曾有人说，历史的进化是量的而不是质的，古时人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去侵犯他人、他部，今人也还是如此，古人用的是戈矛刀剑，今人用的是坦克飞机，如是而已。更有人说，人类文化乃是兽类文化的延长，兽类用爪牙螯毒去残杀同类，人类则用种种武器以杀害同样圆颅方趾之伦。这话也颇有意思。最近有人去访问美国科学大家原子能的权威学者爱因斯坦博士，问他第三次世界大战将用何种武器，他回答得很幽默：“第三次我不知，但我确知第四次。”问者惊问为何，爱氏莞尔曰“用石块。”他的意思无非是说，三次大战，势将使人类全部毁灭，所谓文化者，亦必不存分毫，于是世界复入于洪荒，人类仍归于原始，那么打起仗来，只好用石头了。假定由此推之，焉知我们这几十万年文明，由“北京人”到原子弹时代，不是一百万年以前就曾有过呢？只为大家好利相争，弄得混沌又临，真好像《庄子》里所说的，儵忽一凿混沌之窍，而混沌死矣。人类自有好利心以后，人类就注定要灭亡了。
真怪，一切发明全首先利用于为了保卫自己利益或侵略他人利益的战争工具上。铜器时代之初，管子就说过：《良金以铸刀剑，恶金以鉏斤。》生产用的锄头，远不如杀人的刀剑重要。诺贝尔发明无烟火药，本为开山采矿，不料却用以供大炮机枪。爱因斯坦的原子能也让日本鬼子先尝为快，而且如今成了举世要抢夺的秘密，弄得这老头子大发牢骚。有人说，原子能不久即可用于工业界，我的看法是，如果没有更新的武器替代它，绝不会有把它用到生产上之可能。它就是今日之“良金”，而只有“恶金”才用来生产的呀！也就好比黄牛党得以最大的努力去轧烟，行有余力，才用以轧米。 如果我是当局，我一定开放香烟，价钱随意上涨，而责成烟厂每天抽出若干箱，专门免费配给作家，由各出版机关代为分发。否则，米和烟一齐限价，但买烟之后，不许再买米。不过后一办法，未免苦了好抽烟的朋友，如则仕先生之流，那就仍以第一法为妥。（编者按：则仕先生在本谈曾发表《谈纸》一文，谓烟已成为日常必需品之一。）
注：
【1】 大炮台是一种香烟的牌子。
【2】 此字看不清楚，不能确定是否为“限”。
（原载1948年10月23日《申报》。宋希於先生提供。纪英楠先生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