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寄花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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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寄花溪》

果庵

       “没有痕迹的岁月,无声的千言万语。”这是我也有而说不出来的一种感想。在《寄花溪》中温习着过去的日子,这里虽然没有我,可是都是我所熟知的时间,人物,我于是也好像变作这些幽美词句里之一字一音。花溪在哪里呢?离我们多少远呢?千里,万里,乃至不可想象,千里万里也不妨走到,乃不意横亘着不可逾越的崎岖。于是只有看着这些诗篇遐想,遐想。这所怀念的朋友,不但是我和南星的朋友,而且应当是所有人的朋友,不过我们有机会接近了他,而别人不见得有罢了。就是这样一个人,只要和他接近的,一定会和他成为密切的友人,这个人具有一种attraction,使你不由自己的亲近他。可是他走了,远在千万里外,还让我们与日俱增的思念着,这简直是残酷。去年,我重回到住过十五年的古城里去,凭吊了旧日的遗痕,特别是自己和友人常常聚首的地方,从各种角度观察,高墙隔住了温暖的灯火,如“北辰宫”诗中所云:“一幅污秽窗帘拉起来,不相识的人,不相识的人。”不必北辰宫感觉到,随处都是可以感觉到的,所以我垂头丧气的回来了。

  我看见这被思念的友人的七十岁老父,他来寓所特别看我,又和从先一样,——那时是刚刚离别呀。——从厚重的棉衣袋中战颤着掏出花溪的信,字句虽不多,这应当永远是孩子的诗人心情老了,在诫斥着自己的弟妹如何立身处世,这很潜伏着不少的悲哀,而且又说自己也作了两个孩子的父亲,几乎不是我们所能信,因为他对于人生原是看得那么严重而又冷淡的。当我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他一步跨进那凌乱的家,立刻有不愉快的意思,他说:像这样的家,我是不想有的,我看了你们的生活真怕。他用理智拒绝了少女温情,他好像顽皮而其实是正经。我们也真的在懊悔,为什么要有这样一个家,不可以更近乎理想一点吗?然而他却也会成了两个小孩的父亲。在花溪的信中必提到我,我的家庭以及小孩,譬如给老人的信就说梦见我有第三个小孩了,而在给南星的写得更稚气更热烈的信中说到的尤其多,虽则我是至少三年未曾写过一个字。“我的庭院中遗留下了什么呢?风卷带了雪呼啸的奔驰,而我在阴暗的黄昏的窗前,伫立了一点钟,两点钟,三点钟,觉得五十多年没有人来过了。”(乌鸦)我深吟着这几句话,觉得日子过的并不算快,在感情上以为有五十年的而真的却尚不到十年,正不知将怎样度这再来的十年之月日。

  南星与PH,和我是中学的同学,但友情乃有超乎同学以上的存在。在古城的时候,南星与PH,间和我与PH,间是等边形,为PH,是顶点,若是女人,PH,正该是其中心。我是有了家过着拖冗的日子,而南星与PH,正是飘飘荡荡的神仙。他们是Frech Man,有世人不能有的傲视,我是一头被拖到泥塘的鸭子,混浊,凌杂,想抬起头来也无从,任羽毛被泥泞涂遍罢,我有什么胆量去看这些无邪又天真的朋友呢,沉默,挣扎,在电车上过日子,东城又西城,看着PH,飘然来了又走去,夏天就带孩子楠楠去买汽水,冬天肩上有冰鞋,进房门在床上一倒,皮鞋的泥水尽管污了床毯,他管也不管,然而我们爱这天鹅,洁白,自由,来去无牵挂。他叫我太太做芝姐,吵着,要她作饭给他吃,而也许又嫌不好吃,可是吃得还是多。南星有一时期住在马神庙的中老胡同,一个人一个房间,我以为很明朗,他们大约正写了不少与他们的生活相一致的散文和诗,我几乎连看都没有看过,因为没有闲钱也没有闲暇。南星住到北辰宫,我也只知道有这么一回事而已。不曾去晤谈,那时真是充满了忧郁与阴暗。后来南星移居甘雨胡同一寺院,乃是“心远地自偏”的境界,离闹市甚近而颇静寂,诗人正应有如此的居宅,最近南星有散文曰“故居”,曾加描写云:

    后来,我忽然变作一个庙宇里的住客了,那小小的隐秘的庭院有此庙宇应有的更多的安静,坐在终日关闭着的大殿里的佛像永远没有声音,有人从院中走过,脚步也是轻悄可听的,YC也在那儿(比我更清楚地记得那院子和它的魔力的人恐怕只有他了,而他又早已迁居到难以想像的生疏的遥远的地方,年年没有信来,而且似乎没有再回来的可能。……)我们念书,闲谈,想各人的心思,再闲谈,我们守着院里的丁香,看着他们生芽,开花,然后叶子一天比一天丰润。我们也没有疏忽了刺柏和枣树,和我们自己种植的丛花。和他们一起分享清凉的雨和美好的阳光,若夜间有月光,我们就在无数柔和影子中间静坐,祈祷,作梦,枝叶上的水滴或熟透了的枣有时候从梦中飘落在地上,我们的梦却做得长,没有尽头的长,一直到月亮轻轻隐没下去的时候,或者说,一直到那一天,许多人都经历过那一天,有两辆车停在你的门外,然后你和他们一起走了,对门里的人说了再见,好像还有回去的日子,”……

  我也曾亲自到这美丽的一隅去过,的确如文中所说,有意外的安静。而诗里所称赞的海棠,丁香,雨滴,影子,是不是就是这里呢?YC一定就是PH,那,我可以证明的了,那个靠在佛殿西首独成院落的小房子有多好的阳光,冬天也是可爱,我看墙上的画像,看那些排列得很整齐的书,听着PH琅琅的笑,南星的尖声而柔和的话,或者,也许是真的,那时的日子竟是最可怀恋的了。

  在这以前,南星还有一时期住在AC学校,一个天真贵族的私立学校,我也在那里作过三年事。南星的宿舍是比较阴沉的,而外面有一架很好的紫藤,他正适宜与那一群小孩子活在一起,我知道PH是时时去,他常替南星改作文,于是南星的学生也变成他的学生一样,叫出一个名字,他总是很清楚的知道。我的生活辗转着,我们有距离,我不大到南星房里去,恰好分在两个部分,竟是不大碰头。我忘记了PH是否已竟入大学,好像还没有似的,于是觉得他们的日子比我更无愁。他还几乎是小孩子,有时吵着我请他看电影等等,没有这么远的别离,这些日子与事情真要忘记了,如今正连带着助人惆怅。PH的大学乃是适合着他的个性的大学,不像我们的学校,老旧,困穷,连一点绚烂的色彩都没有。他高兴于他的际遇,他幸福着,跑到许多地方去旅行,我到现在还有一幅他的相片,是摄于一塞外古城之车站的,而我正在那古城教书,在一种叫做《绿洲》的小刊物上他发表着旅行中写给妹妹敬子的信,譬如我还记得在云岗,说是洞里太黑,一定要带电筒,就用电筒来量石佛吧,那只脚一共是二十六电筒呢。他自然写得比我风趣的多,我从心里羡慕而钦佩他,因为在这种逸致之外,他未尝不写信给我讨论着严肃的人生问题,讨论职业,讨论婚姻,也很有见识的批评那时的学生运动,他有梦想,有美丽的诱惑,不像我这未老先衰,拘泥胆小,可是,我想也是这样一点动力,使得他不能不飘然远去,任母亲为思念他而死,葬在永远连月光都没有的荒原;任父亲佝偻着奔走衣食,自己认着是命运;任弟弟娶了亲,虽然他离家时还是刚进初中的小孩子;任妹妹嫁了,而且渐渐要作孩子的母亲。更有,他的梦想也任天外飞来的声音震毁,他有了不见得十分舒适但一定是满意的家,更一定有了新的朋友,于是任我们为他临风惆怅,永久的,永久的,直到他回来那么永久的。……

每一天多少次说着,

那个最亲切的名字,

来了,来了,近在门外的,

熟习的声音像往日一样。

因为在这儿看守着我,

过了多年如同一日的,

是负载着那个名字的,

纸页,书籍,和不褪色的图画。

——失落(寄花溪之一)

  相去日以远,事情已竟够人流一点眼泪,更不用说读着这些幽忧的诗篇,而诗篇之中又似处处都为我所了解。所以我现在不必说南星的诗作得如何好,而只是把我读过以后的感想写出来已竟够了。

  三十三年春,又是丁香欲放时。

(注)《寄花溪》一册,不久可以出版,乃北京诗人南星所写,南星之诗及散文,在文坛早有定评,不必我来捧场也。

果厂附志



(原载《中国文学》1944年第四期。黄恽先生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