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缦日记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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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缦日记谈

纪果庵

近代日记,最流行的要算越缦堂,翁文恭,缘督庐。曾文正公日记影印本,虽亦可贵,但以身份态度诸关系,记事不如前三家之详细有趣,湘绮日记,恢诡有余,详备不足,故不计。近来日记成了销路最佳的书,不论内行外行,纷纷搜罗,于是翁李两家,洋洋数十巨册者,市价已在几万元以外,即叶书虽只十六册两函,沪价闻亦近千元,李慈铭生前潦倒,不想死后有了这么大的行市,地下有知,想必点头微笑乎?我尝揣摩此种书所以畅销的原因:第一、日记比较不摆面孔,看起来可多一层亲切,又易于了解,为雅俗共赏,有钱的老板们也不妨消遣消遣。第二、乱世人无着落,喜欢读史,希望从古人生活中觅取一点教训,日记成为最好的对象,以上诸公,又都是洊历艰险,国命时运,与今日不无相似之处,故读书者争以先睹为快。第三、既是如此,囤积者也就认定这是可以赚钱的货色,难免多买几部,等好价钱,市面流通愈少,物罕见珍,而找的也就越加心急,于是造成日记文学的空前幸运。

本来如知堂老人所云,日记书札,可以看出人的真性情,真生活,的是难得的好材料。尤其像李叶诸人,好恶随我,振笔直书,视其文字,如见其人,不以史实论,单以文章本身的质地论,已是很可贵了。若如李棠阶之专念程朱,动由规矩,虽然也有整整齐齐的两函,李文清日记传下来,却是味如嚼蜡。所以即在此三种中,翁氏日记,便不如李氏之受人欢迎,不过因其身为帝师,秉钧当国,于朝政变迁,纪述定多可信,研史者动辄称引,价值为之增高而已。若说可以见到真生活,真性情,尚不可恃。三位昔贤分析起来,翁乃官僚,李为名士,叶近学者。当然我们不能认为翁李之学问遂不及叶,这里不过就其气质,勉强区别罢了。翁公身世清显,可以说自祖宗已赋予官僚的血脉,在朝虽有党派,说话对人,一团和气,日记里也轻易不作诟詈之词,大约此即所谓“持大体”。李氏一生不得志,以货郎[赀郎?曹郎?疑误]遁迹京师,对当时朝野诸人,少所许可,也是因为那时乾嘉遗徽已远,国家又在内忧外患交迫之中,人才寥落,学术消沉,乃是必有的现象,李乃汪容甫黄仲则一流人物,怀才莫遇,岂肯默而不言?晚年虽得一第,未入翰苑,自己仍极感叹,古今遇合,殆是极难之事,我们不能不替李越缦叫句冤枉。但是据我看来,李氏也只能作文学侍从一类的差使,若是付与经国大业,以那样的局度脾气,必定是个失败。叶鞠裳的遭遇,似乎较好于李,但晚年身遘国变,伤心已极,以他的学问道德,营一膴仕,毫无问题,尤其当项城当国之际,屈节遗老,搜及山泽,叶氏早在名单之内,可是他一再却国史馆总纂之命,宁出售自己多年收藏碑帖及为刘翰怡等校刻书籍,以维残年,当时目之为迂,今日看来,倒是不能不加赞佩。李叶二公身世既如此,其伤怀处显与翁之被黜不同,环境又各有殊异,所以在日记风格上大相径庭,其最明白者,即是骂与不骂也。在骂之中,叶骂得最利害的是假遗老,真小人,李氏则几乎无人不骂,无一日不骂。而且今日誉之,明日即骂之,最著者如张孝达,阎丹初,王夔石(文韶),周祖培,……均是。阎丹初是他的直接上旬,起初李氏对他抱着很大的希望,后来阎公厉行到班点卯,犹今日之签到签退,想整顿多年曹郎只拿钱不作事之积弊,李乃大不以为然,上书诤之,不能用,遂大骂。张之洞督学鄂省,曾招衡文,故当初极示好感,日记云:

探花张之洞,直隶南皮人,壬子解元,少有时名,阅其诗古文,均有法度。……阅所对试策,具论时务,首无空冒,末不到底,亦近来体制特出者。(同治二年四月十四日)

今年张香涛以名士来浙主试,可谓乡邦之幸。香涛邀至楚北获校文字。(同治六年八月九日)

与孝达谈,问及祸福报应事,备知其家世循吏,又兴说小学,具有名理,此昔人所云,娓娓可听者耳。(同治六年十二月十五日)

后来忽然糟了,其原因虽不明,但字里行间,对当时清流党人极表反对,张乃党中健者,当然不能例外。日记云:

至香涛家,其乌合之仆,见拒尤力,余叱而迳入,坐客次,历两时许,主人犹不出,余既非为性命忍须臾,又非欲以学问相质,而轻取此辱,闭门不坚,是余过也。(光绪三年二月廿一日)

闻张香涛近日疏荐中外官五十九员……其考语皆百余字,于张佩纶谓有一无二之才,于唐炯谓封疆第一人物,内举不避亲。(唐炯,其妻兄也。)近日北人,二张一李,内外唱和,张则挟李以为重,李则饵张以为用,窥探朝旨,广结党援,八关后裔,捷径跃进,不学无术,丧心病狂,恨不得居言路,以白简痛治鼠辈也(光绪七年十二月八日)

有朝鲜使臣某,欲见余,辞之。近来彼邦人物陋甚,张香涛吴清卿辈,明知其陋,而视为奇货,延接恐后,冀增光价,余尝微讽之,深中诸君之忌,后之绝交,亦以此也。(光绪九年正月七日)

云门来夜谈。近日南皮丰润两竖,以朋党要结,报复恩怨,恶余之力持清议,深折奸萌,二憾相寻,欲致死力于我。遂广引纤子,诱以美官。南皮俭腹高谈,怪文丑礼,冀以炫惑一时聋瞽,尤恶余之触其隐也,故日寻干戈,以云门盛气负才,益笼络之,诱以随往粤东,甘言重币,煽惑百端,幸其叛我,多树敌仇。云门既恶所□宜川荒瘠,闻言不能无动,遂欲从之过岭,余谓之曰:仕宦唯州县可为,舍自有之官,而入他人之幕,已为非计,且君以有母呈请近地,今远适岭外,必致人言,即吏部也必格之。云门虽不然余言,然亦因此自阻,余与云门本无素分,既欲割宁之席,不妨弯羿之弓,我岂容心,彼何过计!(光绪十年五月二十三日)

引上面的文字,要可睹李氏善骂之一斑,但不得志的人是脆弱的,被拒于门了,自己学生(樊樊山乃其门弟子)的叛变,怎不令人生气呢?至于清流,在当时气焰大约亦有咄咄逼人之势,其中如李鸿藻、张氏、宝竹坡、张佩纶等均是北人,越缦向来讨厌北方伧夫,又不能处处受此辈尊敬,其牢骚乃是情理之中,在个人方面讲,我们宁同情于此书生之偏狭狂狷,而不能责其反复,所谓性情之真,正在乎此。古人说“观过知仁”,或者亦即此利欤?况如张幼樵之败于闽等,李的先见诚为不错,日记中对张娶李合肥女一节,尤多轻诋,吾人要不能谓李氏无识妄谈。若后来樊氏因为老师对之不满,而收去日记最后八卷不肯拿出,其气量犹不如李,樊君盖是实利主义者,缺少其老师的“有所不为”的精神。叶氏日记对之备致微词,如甲寅五月六日云(民三):“闻樊山已应聘,旧人新官,从此一钱不值矣!”又甲寅十二月一日云:“樊山毅然入都供职,兼参议顾问两官,又兼清史馆,其妇尼之,绝裾而行。”如此行径,何怪其老师与之割席,则李之不失为君子,或尚不无理由也。梁济(即梁漱溟尊人民初投什刹海自杀者)对李极不满,其感劬山房日记抄中有大段议论,余曾抄入不执室杂记中,其立论无非站在反复一点上,此不赘。知堂老人因他不赞成俞理初之“妒非女人恶德论”而目为俗儒,又功名心太重,李氏之通达,诚不及俞,但其学问,确可佩服,蔡元培先生鲁迅全集序云曰:

“行山阴道上,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令人应接不暇。有这种环境,所以历代有著名的文学家美术家,其中如王逸少的书,陆放翁的诗,又为永久流行的作品,最近时期,为旧文学殿军的,有李越缦先生,为新文学开山的,有周豫才先生,即鲁迅先生。”

这话可谓不错。李氏在日记中,不时忆及家乡风物之美,曾为“山阴好”词十阕,写江南风味,如绘如画,又咸丰九年岁暮致故乡弟妹书,笔墨更好,此皆李氏文章之可爱者,不可因知堂老人之言而一概抹杀也。

王揖堂今传是楼诗话:

“祥符周畇叔都转星誉,一字叔云,有沤堂剩稿。……平生受知于曾文正公,道光庚戌朝考以山牖水深令题,文正公击赏畇叔二句云‘鹤舞空厓月,龙吟大海滩。’以为此真诗人之作,拔置第一。……畇叔有弟为季贶,名星诒,官福建宁府知府,著窳櫎诗质,于诗词外,尤工校雠略录之事,其外孙为如皋冒疚斋广生,刊周五先生集,尤为海内流传。吾乡吴挚甫京卿丈,乙丑乡举,出畇叔门下,受知最深,季贶晚以蚊船亏累旧案,羁系在闽,年垂七十,孑然一身,京卿丈为驰书闽中当事李勉林廉访,季士周方伯,呼吁甚力,累世多其风议。先是,畇叔都转以翰林家居越中,首倡益社,一时如李莼客慈铭,陈珊士寿祺,孙莲士延璋,王平子星诚,皆隶社籍,莼客名谟,平子名章,因畇叔名星誉,于是莼客更名星谟,平子更名星诚,季贶名星诒,益以周五先生涑人名星誉,一时有五星之目。畇叔实执牛耳。……莼客对畇叔初颇折节,因亦深赖游携,其获交中朝贤达,闻亦得力畇叔为多,迄后不知以何事交恶,越缦日记,于畇叔昆季,痛诋无所不至,邵铁香疏参畇叔,闻亦莼客授草,文人相厄,一至于此,士论诧之。但沈乙庵尝谓莼客晚年,凡日记于诋周氏昆仲者,皆涂去名号,殆有悔心,君子之过,亦可以谅矣。”

李氏与周氏兄弟交恶,乃日记中一大公案,且是李终身不能去怀者,观此,其前后交期,颇为详尽,不妨作为索隐。李氏初到京,即寓畇叔邸中,相得之欢,真是友朋中少见者,越缦堂日记补,几无日不与叔子唱和,亦无时不誉不绝口。李后馆于周祖培家,也是周氏介绍。交恶因缘,李氏自说是周氏兄弟骗了他捐官的钱,致彼到官久不得补,事实如何,难于明了。日记中与周叔云(即畇叔)绝交书有两三封,其第一次在咸丰癸亥九月廿五日,理由是周氏向人称赞了李氏最反对的赵之谦与杜五楼,而毁李为不如赵。但日记上面附记云:“后知此言皆他人伪撰,故其始传言者,力沮余此书不令发,嗣叔云亦再三托人求解,力辨其诬,然此书已成,不可追改矣。皆由叔云喜比匪人,勇为不善,虽有智者,莫察流言,不可戒哉”云云,则后此两氏之交谊破裂不可收拾,焉知不是有小人媒孽其间,因为李氏乃书痴,轻易受利用受蒙蔽,所以才有此毕生的误会,亦不可知耳。

功名之念,昔时读书人极难参透此关,李氏得失之心甚重,而又绝不能恝然,故凡主试人员并及第贡举,无不苦被诋諆,但其自相矛盾,在这里也表现得最露骨。同治十一年二月初一云:“写大卷一开,试作时文,题为子夏曰,日知其所亡,月毋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初二日,“再作时文,题为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两句。”以前也有不少练写大卷的纪事,初三日则云:“署吏办送考文书,求赏,付以钱二十二千,此非故事也,以自后不复应试,故格外与之。”每次落第时,都有以后不再应试的愤语,不过那个犹可说也,此则头一天写大卷,作时文,第二天办送考文书,要赏钱,便说不再应试,似乎太不顾前后,使吾辈对李氏同情者,亦无法为之掩护。自同治十一年又历七年至光绪庚辰始成进士,已年五十二岁,再过十数年,便尔溘逝,命运舛乖,可悲亦诚不错。孟心史己未词科录外记,傅青主云:“观内阁大库档,青主于顺治间,以义师牵染就逮,供词中抵辨不承,极口自称小的,亦所谓降志辱身,比迹于柳下少连云尔,未尝有一死殉明之心。”又云:“最不逊者傅青主,究亦口吻习惯使然,非真有兴复之望。”其语未尝不道着傅氏心病,读书人大率都是玩着口吻习惯,一时不易自改,实则心中早不是那么回事,以傅青主之志节,尚不免于心口不一,我们又何忍苛责于科甲极盛之时的李氏呢?

词章义理考据三者俱长,大非易易,李氏虽守汉儒家法,而诗、古文、俪体,都能出色当行,唯对宋儒,始终反对。桐城义法,更不放在眼中,在学术界实为难遇之全才,虽对经史没有专著,但皇皇六十余册日记中,可以辑出无穷材料,现在已辑出而单行的越缦堂诗,词,及读两汉书三国志札记,早已风行。故李之日记,比翁叶两家,尤饶价值。惜身后萧条,遗书散亡,幸而由国立北平图书馆收买了一部分,得不至全部沦失,而日记经蔡元培先生倡议捐赀早日印出,沾溉后学,惠益何限,现在听说李氏好友平景荪日记,亦已由周知堂先生收下。前者面见知堂先生,知其中并无若何较好材料,又加物力艰难,故暂时不能付印,使我们心中不禁怅怅。与李氏同时又为李最不满意的张佩纶,虽有涧于日记印出,但内容甚枯燥,去李氏之文采趣味甚远,此亦如翁氏尚算富于感情,可见记自己的事亦须有相当手段,并非凡日记都是有趣也。

吾人生当今日,去李氏又数十年,(李故于甲午,距今整整五十年,亦可以纪念的事)凡李氏所反对诟骂的人,我们求之今日政学两界,似尚难多得,遑论其所景仰!蒿目人才,曷胜零落之感,使李氏生丁今日,以他的使气骂座,看了这些不入眼的人物事实,又将如何?这又是我们在写此文时所不能不感慨系之者也。    

十月廿一日


(原载《文史》1944年第2期。黄恽先生录入。文韬先生提供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