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考试
谈考试
果厂
近来心情不好,还是找旧事来谈谈吧。
现在的学校差不多都是每学期中规定两次临时考,以代替从前的所谓月考,譬如在三月或四月举行一次,五月举行第二次,到六月底大考,时间上可以说分配得极合适,作学生的应当不至于再有多大痛苦。回想我在中学时,名义上是有月考,事实上“迄未举行”,所有课程都挤到暑假或寒假去考,五花八门,实有穷于应付之势。脾气好些的先生,不免要求他给个范围,遇见认真的,说这种话马上会吃钉子,不用功的学生只好设法拆滥污。或挟夹带,或自觅范围(俗称捉题)。夹带的方法神出鬼没,有的甚至将英文生字写在手掌心里,拳头握紧,不愁秘密透露;或将砚石用墨涂得一片漆黑,然后用铅笔细细写上自己认为有用的东西,比如化学方程式、代数公式等,从正面观之,不能见字,从侧面窥之,则了如指掌。也有大胆些的人,一直写在桌面上,或迳带讲义来抄。先生有时看见了,为维持感情,也就马马虎虎,不求甚解。那些用功的同学,永远不敢玩这套把戏,除朝乾夕惕的努力外,别无法门。所以到临考前一个月光景,就有人“开夜车”,我们那时候唤作“打夜作”,电灯熄了,买一支洋烛,或点起一盏火油灯,怕同学嫌妨碍睡觉,多半跑到讲堂或自习室,独对短檠,彻夜不眠。只弄得次日两目昏花,头脑胀痛。还有的同学预备了挂面烧酒,当冬季宿舍有炉火时,藉看书为名,大吃宵夜,好在训育先生一看见这些“三更灯火五更鸡”的莘莘学子,总认为前途大有造就,便不来干涉。我是个顽皮人,对于开夜车不甚赞成,但看了深夜围灯以及吃宵夜的情趣,不免见习,就先煮面吃,吃完,感到困倦了,还是铺床安眠着,用功的事,早已抛至爪哇国了!今日我自己已竟忝为青年的老师,有时看见好多同学在考试期间,拂晓四五点钟就起来,集中在寝室走道的灯下,或在厕所中马桶上温习生物学、化学以及大代数,辄不胜同情。但一想到青年的身体比什么都重要,不免又要禁止他们了。
中国的大学,自来就嚣张成风,故每有罢考之事,当教授的为了保持体面,自然不肯过于使学生为难。林琴南先生《畏庐琐记》“教习非师”一条云:“前清以翰林前辈,为庶吉士后辈教习,不知所教何书,然终身执弟子礼甚恭。至晚清学堂林立,通西文、东文、中文者,受薪开讲,亦名为教习,学生则曰:是奴隶也,稍不当意,则噪逐之,不惟不视为师,且欲预通题目,多与分数,方能保其旦晚两餐。… …”
此可证在五十年前,大学中已有闹考之事,而且师道自彼时起,即不甚
“尊”了。我上大学,正是北伐成功,民气沸腾的时候,学生不是兼了什么党委,就是干着秘密工作,一声号召,顷刻而集。当教授的终日如虎尾春冰,其骇怕不减于张大帅在北京时的无理拘禁。既是要买学生欢心,只有在考试与学分两项上大打折扣。我记得我在大学第一学期期考,即因学生自治会的一纸通告而停止,直至下一次期考,两次并作一次,第一学期算是白捞了若干学分。后来考虽考了,但是谁个不是公开的带了讲义去抄?平日上课时,大家都拼命抢前面的座位,为了听得清楚些,一到考时,前三排座椅总是空的,人们全集中在后面,并且愈是晚到的人,愈要被挤到前排,像看电影一般,后排的票价,可以格外加重。这就是因为学生到底还有点廉耻心,谁也不愿意当了先生的面翻阅讲义之故。好像有一次吴检斋先生考我们经学史,在黑板上大书题目四道,旁附说明云:“只选三题不必多作!”盖深知学生视考试如告朔之羊,去之而后快也。然此老之滑稽风趣,于此可见一斑矣。那时学生十之八九都在校外兼了功课,大赚其外快,有时为了时间关系,校里的课,宁可牺牲,而校外的课,必准时去上。校里为消费,校外为生产,其结果固大不相同也。但校中课程耽误既多,则试验时虽带去大批讲义,仍不免有望洋兴叹,欲索无从之苦,若不是同学在旁指点,交白卷的我敢断言一定不少。民国廿二年春季我考毕业考,因外国语学分不足,便选了初级日语,以为此乃易事,不须上课更不须温习。到考试时,只有我和一位同乡出席,我拿着讲义本子,翻过来调过去,一个字母也认不得,看来那许多上一段活用四段活用之类的东西,又如何答法,一连两小时,我把讲义翻了有一百遍,还是一字未写。那位授课的女先生不免嗤之以鼻,后来还是我厚脸皮要求她,爽爽气气告诉我们抄写某一段,以免大家都没意思,她才很不屑的告诉我应当如何抄,我到底白弄了四个学分。还有一回,教健康教育的某教授,素主严格,平日不上课的,即便考了,也不给学分,学生真是恨之刺骨。那回我们学期考试,一位河南人陈君拿出讲义大抄特抄,某教授如何能容,立刻走过去将讲义没收,放到讲桌上去,不意陈君更不客气,大踏步走上前去,照样把讲义拿回来,向后转摔门而出,大家均错愕而视,先生也奈何他不得。今日思之,更是奇迹了。
凭我的良心来说,对于考试是不赞成的,一个人读书必须以考试来督促,还有什么意思?再者,许多教育家心理学者都认为考试的记忆是临时的,而非永久的,今天考代数,于是将代数拼命装入头脑里,明天考英文,只好拿出代数再装上英文,准此,头脑到了考试时,好像成了一个抽斗,变来变去,到最后一无所存。我故乡有一个笑话,说有猴子到田里去偷玉蜀黍,每攀下一只,便挟在腋下,俟再攀时,第一个落在地上,第二个挟在腋下,如是云云,走了一趟,只賸最后一只,自己不免大为奇怪。考试制度岂不是与此大相彷彿,只是猢狲偷玉蜀黍,还余下一只,考试则一些也余不下耳。在帮助记忆这一方面既是也没有价值,为什么考试到现在还不能废止?不但中国不能废止即外国也还是照常举行,这里面想必有一番缘故。
近世主张改良考试的人很多,如将答题的办法改为测验的表格式即其一端,但这种方法在小学也许适用,中学以上,我感到并无多大好处。因为这样单纯的答案很容易惹起青年人的投机赌博心理,不管知与不知,且押它一下再说,也许会碰运气会弄对了。抑且,考试除看学生的知识以外,还可以试验他的文字组织能力,取材断制,在测验办法中,便完全看不出,故我对测验法不敢十分赞成。人类求知识和工作,有大半是奴隶性的、依赖性的,如果没有督责,就不会前进努力。请看世界上因自动研究而成功的人占很少的比例,即可知此言不谬。在这里,荀子的性恶论好像有相当价值,无论哪一个学生,都是充分发挥着好逸恶劳的惯性。所以,简单的说,在没有比较更好的方法督促学生以前,只有将考试制度维持下去。从前林语堂先生曾发牢骚,因为现代的大学不能给人以知识,教授和学生,都是在互相欺骗,还不如取消这种课堂传授的制度,索性盖一大图书馆,各种书籍应有尽有,任学生随意阅览,成绩一定会好得多。作者也很赞成这办法,但深恐到了那时候,学生自动阅览者并不像理想的踊跃,即使有,也是看小说谋消遣者多,而真正作学术研究的少。我在某校教读时,该校是以自由主义个性主义著名的,国文一科,完全注重课外阅读,另辟作业室,仿道尔顿制办法,让同学自己看书填写报告,起初是没有固定的规定,究竟要看多少书,顽皮的学生竟一点也不看,后来我们将书籍按内容规定有几个单位(Unit),同时,强迫每一学生每月必须读几个单位,其分数加入国文成绩计算,于是看书的人立刻增加起来,这也可以作为补充林氏主张的例证。 考试制度乃中国政治的最大特点,自上古时,对于行政官吏即有三载考绩黜陟幽明的办法,明清以来叫作“京察”,仍是三年举行一次,按考绩的等次,为升迁的标准,实为最科学的办法。现在政府也有年终考绩,可惜执行不能像那时的严格,故效率亦遂不大。此外,考试的最大意义,即在登用人才,自隋唐考试制度确定以来,千余年奉行不替,国家大小臣工,无不以考试为出身的门径,绝无晚近专仗个人活动能力以飞黄腾达的丑态,假定不是经过考试的人,即使有多大钻营本领也没有被任用的资格。那时人所以将读书人看得特别重的原因,即在书生有考试的机会,也就是有变为国家要人的可能。所谓“白手致公卿”即是此意。孙中山先生曾说过真平等是将圣贤才智平庸愚劣之士,都放在同等基础上,让他自由发展,而各得其正当的归宿之谓,我以为过去的科举考试办法,颇具此种精神。虽然那时也限制某种人不许参加考试,如倡优隶卒之类,然究竟是少数之少数。作为中国国民最主要成分之农民阶级,差不多是全部都有与试资格的。至于考试方法之不当,如专以八股试帖诗取士等,那是技术问题,不能推翻制度本身,国父所以要在三权之外加上考试之权,也可见他对科举制度本身并不反对,——现在常有许多人反对科举,其实是不对的。科字的意思应是科目,汉晋有所谓孝廉、方正、茂才、明经、贤良、直言极谏等科。举是选举,在考试制未行以前,人才登用,都是由地方官及绅耆按所定科名选出,贡之朝廷,所以叫做“选举”,后来虽用考试,但名称未变,今日的普通考试,高等考试,与过去的科考,名异实同,不过所考科目,大有分别而已。自考试制度盛行后,学校制度几于废止,首都有国子监,府县各有学,事实上都是空的,掌管地方学校行政的人,如教谕训导之类,也都变作空衔,视为闲曹冷衙。读书的人,只要自己请了先生,学会八股制艺,即可应试,应试及格,就算有了功名。即如“秀才”,本是读书人的入学试验,此试及格,方算列入学校的学籍,以后每年有岁试,每月有月课,到第三年,要会齐考一下,故曰大比之年,考及格的,名为举人。有了举人的资格,才能到礼部会试,和参加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殿试以后,还要在翰林院受训若干时间,然后再考,(名曰散馆)方能按名次前后派给职位,最到的留在京城作编修修撰,最低的则分发各县为县令,其次第之严格,殊非今日所能想象。但是一般人常常将秀才就看做正式功名,作了秀才的人,也大半不想进一步的去努力求学,而在乡间作威作福的当起土豪劣绅来,这都是因为国家太不注意读书,只注意考试所致。秀才虽算开始入学,其实无学可入,也无课可上,要想上进仍然得在书中自己请教师研究,这一点可以说是科举制的绝大毛病。也是因为那时无论何种考试,仅注意第一场所考的八股文(或曰时文)与试帖诗,其余的策论经义,反而视同赘疣,无人深究,故读书人只须揣摩八股文字,其他实际学问,一概可以束之高阁,因而学校教授,也就成为不必需!此种办法,不特今人以为不当,就是当时有识之士,也未尝不认为杞忧。自清代中叶以后,各省书院风起讲学,这便是看清考试之制,不能培养真实学问,要想藉此补充的意思。在书院里,读书必有劄记,考课极其认真,所讲科目,像经学、史学、经济、政治、历算之类,皆为实学,如最为今人所称道的广东学海堂等,实可称为组织完密的大学,我国文化之不致断送于科举制度者,书院不能不算“与有功焉了”。
胡适之先生批评科举说:“政府可以不费一个钱的学校经费,就可使全国少年人的心思精力,都归到这一条路上去。”这话一半是讽刺,一半也是赞扬。试看今日学校教育之推行,虽然政府费了很大的人力物力,但所收效果,并不如理想之圆满,其症结所在,即因无完密的考试制度以宣导其出路,自入中学时起,就焦忧着“毕业即失业”的问题,有人甚至为了出路,连自己的趣味个性都要牺牲。明知自己爱好文学艺术,但当此文学无用之时,还是学商吧,或是学农吧,于是只好硬着头皮去念海上保险商业簿记畜牧学了,我看了这些学生,一方面是替他们悲哀,一方面是替学术前途危惧!假定国家的考试制度,成为强有力的后盾,造就一种人才,一定有一种人才的用途,又何致弄成这样矛盾现象呢!况自晚清以来,初则困于捐纳的人过多,正途考试的反为所挤,及至民国成立,军阀擅权,更变成枪杆独尊的畸形状态,不问资格,不问出身,只要有巴结谄媚的本领,或有有力者的推荐支援,便可青云直上,考试一事,早在打倒科举的口号下,被判处死刑。实在五十年来政治不上轨道,人心日趋堕落。颇与此不无关系呢。
科举时代因考试的重要,对舞弊制裁极严,所有主持考试人员,既由国家特派,即考生入场,也都有严格的搜检,不许挟带片纸只字。如有舞弊贿买等事,当事者定处死刑,例如清顺治十四年顺天府乡试,因考官李振邺等受贿,被杀者七人,妻子戍边。又江南主考方猷钱开宗,也因贿通关节被查出,斩首者十六人。咸丰八年,顺天乡试,有关节情事,(那时盛行的舞弊办法,是‘条子’,考者预将自己文章的一段写成纸条,特别注意起承转合的虚字,分别送给各主考人,俟正式考试时,其文内必用如前的虚字,而考官亦可以藉此认出本人的卷子。原来科举时代,为防闲计,除用糊名法外,并将考生试卷用朱笔另抄,再交阅卷者评阅,以免认出笔迹或标记等。交条子的人,或在虚字上加两圈或三圈,意思就是说,如取中可送银二百两或三百两。)正考官大学士伯(柏)葰,竟至弃市,被株连的不下数十人,这不过举两件重大的案子,其比较细小的,还不胜枚举,此可证考试在那时是如何严重的事,要看现在学生和教授对于考试的轻忽,与那时确是不可同日而语。除此还有所谓磨勘的办法,即对于已经取中的试卷,再加一番研究考查,看看有无问题,倘如发现毛病,士子黜革,考官仍要问罪。清末有著名磨勘官梁僧宝,曾磨下去许多人,当时称之为魔王,(因魔与磨同声)若磨勘官疏忽或苛细,也一样被处分;每次考试完毕,不知有若干人连带受福或受祸,举国上下,岂有不把考试当作“抡才大典”之理!俗语说得好,“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倒是很好的写照。
我说了这些陈旧的故事,并不是要提倡科举,只是觉得古今考试制度与精神相去得太远了,尤其是认真精神与敷衍态度的对比。假如我们根本不要考试,也就罢了,不然,就还需要严格与认真。像我在大学那样,现在想起来,简直是罪过。这一时代,已经不是青年人放荡自由的时代,我们应当自动的锻炼自己,不必等待督促。同时,即是有了自己锻炼的工夫与决心,也就绝对不怕什么考试,甚至还可以欢迎考试。
(原载1943年《中国学生》第2卷第2 期。纪英楠先生和黄恽先生录入。文韬先生提供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