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纪文达公
谈纪文达公
纪果庵
我每想刻一方图章,文曰:“愧为河间后裔”;说起来自己祖籍虽是河间献县崔庄,但迁徙远在顺康之际,那时文达公尚未出世,而迁徙的原因,总离不了河间府一带常闹的旱灾之类,作郑侠之流民,早不通于祢祖,像我们族中那些吃鸦片吸白粉的子弟,又谁配提起原籍呢?潘光旦先生在《清代伶人血族之研究》一书中说,一族子弟既日渐败落,便当移转他处,以期与恶劣的环境绝缘,照我们的宗族状况论,实在需要再来一下移徙,以收“迁地为良”之效了,虽则我的家乡,一到新年,仍然在大门上粘起“荥阳世泽,河间家声”“河间诗高唐李杜,荥阳功冠汉萧曹”,一类自吹自擂联语。(后者一联,即在吹擂上,也是不大高明的,因河间之所以为河间,并不在其诗也。)
文达公一生精力,当然以耗于《四库》者为多,世之艳称其际遇清华,亦均集中于《提要》一事,但《四库》之编纂,与其说是保存文化,毋宁说是摧残文化,我以为中国过去君王最能统制文化者,要推乾隆皇帝,思想有嫌疑,就杀,书籍触忌讳,就毁,就删,就改。夫杀与毁,本是消极的,且只是现代的,目前的计算;若删改,便是慢性毒化,使人麻醉而不自知,成效比秦始皇的政策好得多了,且许多文人名士都受了羁勒,不惜从鸡蛋里找骨头以仰答“高厚鸿慈”,而显扬圣君“稽古右文”之至意,弘历诚可谓震烁古今的伟大政治家矣。《四库》馆之开,初是要从《永乐大典》辑佚书,及后遂专作删改剜毁的总机关,郭伯恭君《四库全书篡修考》第二章论此事至详,在《四库》开馆期内,由于馆臣及军机处奏准禁毁之书,计全毁者二千四百五十三种,抽毁者四百○二种,销毁石刻二十种,至违碍重复书之销毁,每种数十部或数百部不等,统计起来,当在六七万部之数,加以以后历年缴进,十万部之数,谅非夸大(参看陈乃乾先生《禁书总录》)。书籍销毁且不谈,对于板片的销毁尤可惊心,自乾隆三十九年陈辉祖奏请焚毁板片起,至四十五年,共收应缴板片五万二千四百八十块,这些书版,都以每千斤二两七钱的代价卖给造办处玻璃厂当作柴薪烧了!张菊生先生跋《四部丛刊续编》影旧本晁说之《嵩山文集》,以《四库》本对勘,其“负薪对”一篇,删改至十四处,其中且有两大段约百余字竟全部去掉,此外每篇删去三五百字者,比比皆是。所讳之字,大抵是“贼”“胡”“虏”“犬羊”“夷狄”“女真”等,而改为“敌”“人”,“北庭”之类,最怪者,连“中国”两字,亦在所必改,因为是和夷狄对立之故,这是关于书的①;若在文字狱一方面,由《四库》开馆起,因各省进呈之书而加意罗织,计十年之间,不下十件,株连人命,何止数千万名,有此数管齐下的办法,无怪乎十全老人只听见一片颂圣之声了。所以,别人提起文达公主纂四库是挑大拇指,但我总是摇头,觉得这事不说也罢。不过设身处地,假定今日文人处在那样时代,也很难逃出樊笼耳。(从容就死,原不易易。)就编著《四库提要》一事言,李越缦亦大有微词,《日记》云:“《四库总目》虽纪文达陆耳山总其成,经部属之戴东原,史部属之邵南江,子部属之周书昌,皆各集所长,书昌于子,盖极毕生之力,吾乡章实斋为作传,言之最悉,故子部综录独富,……耳山后入馆而先殁,虽未及见四部之成,而目录颁行时,已不及待,故今之言修四库书者,尽归功文达,然文达名虽博览,而于经史之学则实疏,集部尤非当家,经史幸得邵戴之功,故经则力尊汉学,识诣既真,别裁自易,史则耳山精于考订,南江尤为专门,故所失亦鲜,子则文达涉略殆遍,又取资贷园,弥为详密。唯集颇疏漏乖错,多滋异议。”此外我记得李氏读了纪氏改本的《史通削繁》,也曾大大讥评一番,惜一时查不出,不再具引,凡不甚赞同纪氏者,大约都是说他的学问并没有这样大,《提要》之成,全赖当时诸汉学名家的协助。然亦有特别代纪氏张目者,以为组织排列,钩勒部署,全出纪氏一人之手,如阮文达《纪氏文集》序,同书刘权之序,《汉学师承记》,以及近人郭氏《四库全书纂修考》,《中和》月刊所载仰弥君《关于纪文达》等文均是。李君意见有时甚褊,凡非纯粹汉学家皆在被骂之列,如标榜辞章考据义理并重的方姚一派亦不免。唯徐桐以曾为李之房师,荐其卷而不售,虽是宋学腐儒,却很蒙青眼而已。我不愿替祖先吹牛,在中国目录学史上,《四库提要》当然是集大成的,可惜我没得闲暇全部翻阅,但记得各书提要似有一固定公式,即先说好处,次说缺点,然后来一句要亦小疵不足掩大醇也一套的话。大有塾师批学生文章口吻。武陵余嘉锡先生,绩学笃行,曾为《四库提要辩证》若干卷,对提要评骘甚精细,昔在《大公报 · 图书评论》连续刊行,后印单行本,但未蒇事,余先生也算旧日师长之一,像这样,把得失一一详论,我认为是最好的批评态度,比笼统的褒贬要好得多了。《四库提要》问世之后三百年,北平的近代科学图书馆又有编辑《续四库提要》之举,此事系由中日合组的东方文化事业委员会主持,听说已告一段落,希望早日印出,以快眼福。但由此想到自己的文化,要别人去整理,又未免自愧起来了。
普通人知道文达公编《四库全书》;可是很少有人买一部《四库提要》作消遣,但《阅微草堂笔记》却与《聊斋志异》为每个人枕畔必备之书,在这一点,我的观察,以为文达公的伟大并不小于作四库总纂。前些时,打算买一部盛刻初印的笔记,悬重价亦不可得,至今尚耿耿。《阅微》与《聊斋志异》的异点,即一在传奇,一在说教。故盛时泰跋《姑妄听之》转述公语,对蒲留仙之摹写狎媟曲折入微颇不谓然,以为:“使出言自,似无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则何从而闻见之?”然此正笔记不能与蒲书并驾处,古人论文原亦不主张非见过的不能写,所谓“意司契而为匠”,乃是要在想像上下工夫。如照此论,虽唐人小说也大半要不得,余幼时读《阅微》不数叶辄弃去,其滋味真是去婴宁莲香菱角黄九郎之类远甚,然父亲和祖父则提倡读《笔记》而反对读《聊斋》,我现在年纪虽已过三十,可是思想仍不变,是好是坏,自己也不晓得。唯《笔记》在描写细腻刻画人情上虽不及《聊斋》,但清净简练,不失为纪事之佳范,若去其教训意味过浓之词句,拿来教教初中学生,想来比《古文辞类纂》等书一定有效得多。余最爱读《槐西杂志》序文,其所写槐西老屋“距城数十里,自僚属白事外,宾客殊稀,昼长多暇,晏坐而已”的境界,正是苦于人世尘氛的人所想望的,特我所乐者不在狐鬼,而是掌故佚闻,也许是生于乱世,未尝享过一天静福,所以喜欢听听古人的事以当大嚼耳。文达虽是常常在《笔记》里寓言忠孝,或者托于鬼神,但其思想却亦有不可及处,如《笔记》卷十一一则云:
“三从兄晓东言,雍正丁未会试归,见一丐妇,口生于项上,饮啜如常人,其人妖也耶?余曰:此偶感异气耳,非妖也,骈姆枝指,亦异于众,可谓妖乎!余所见有豕两身一首者;有牛背生一足者;又于闻家庙社会见一人右手掌大如箕,指大如椎,而左手则如常,日以右手操笔鬻字画,使谈谶纬者见之,必曰此豕祸,此牛祸,此人疴也,是将兆某患,或曰是为某事之应,此余所见诸异,迄毫无征验也。故余于汉儒之学,最不信春秋阴阳洪范五行传,于宋儒之学,最不信河图洛书,皇极经世。”
我对今文家不敢厚非,只有瑞应感梦那一套可不敢恭维。皮鹿门《经学历史》算是一部好书,但对谶纬说仍极鼓吹,非常遗憾。如纪氏者,思想总不能不算通达了。《笔记》又有“经香阁“一段,颇可代表纪氏对汉学宋学的批判,像李慈铭一派,只要是宋学便分文不值,文达是不取的。其言甚长,仰弥先生文中已具引,今摘要曰:“宋儒之攻汉儒,非为说经起见也,特求胜于汉而已;后人之攻宋儒,亦非为说经起见也。特不平宋儒之诋汉儒而已。韦苏州诗曰:水性自云静,石中亦无声,如何相相激,雷转空山鸣,此之谓也。平心而论……《尚书》《三礼》《三传》《毛诗》《尔雅》诸注疏,皆根据古义,断非宋儒所能;《论语》《孟子》,宋儒集一生精力,字斟句酌,亦断非汉儒所及。盖汉儒重师传,渊源有自,宋儒尚心悟,研索易深,汉儒或执旧文,过于信传,宋儒或凭臆断,勇于改经,计其得失,亦复相当。惟汉儒之学,非读书稽古不能下一语,宋儒之学,则人人可以空谈,其间兰艾同生,诚有不尽餍人心者。”言虽未多,却是很公道的,说句沉腐的话,也许就是“读书见道”的关系,所以才有这样没火气的见解。汉学流行三百年,乾嘉为其根荄,《四库》之编纂,又乾嘉汉学之集粹也。近人钱宾四为《近三百年学术史》,一反梁任公为汉学张目说法,以为人心之颓坠,未始非汉学讲得太利害,宋学尽付高阁之过,这是有所激而云然,在学术上又是一个看法。
奭良《野棠轩摭言》云:“奇人人喜以异事归之,汉之桓侯,唐之尉迟,明之常开平皆然,犹之文辞敏捷之事,在宋则苏,在明则解缙,本朝则纪文达,藉为谈噱,不足信也。”颇是有见解的话,胡适之所谓箭垛子式,滚雪球式的历史,不过是这说法的引申。集中于文达身上的幽默故事,也像徐文长一样,随着地方而各异其说。昨天我的小孩子从学校图书馆居然借到一本《纪晓岚滑稽故事》,我没有功夫细看,大约一定有许多是属于通常“公式”的。曾文正也是有名的谐谑人物,但为事功所掩,遂不著,纪氏无事功可言,皇帝所以喜欢他,正因为这一聪明。如草进《四库》表文,即非公手笔不办,而高宗看了,也会断定“一定是纪某手笔”,文人遭遇如此,也就算是不错了。像“老头子”“靴甬走水”等故事,都是人人习知的,《郎潜纪闻》初二笔,英和《恩福堂笔记》,对此类故事搜罗不少,要算比较可靠的了,自余纪载,恐均等之“集矢”。《恩福堂笔记》有几则,尚可读,如:“文达公与(刘)文清公谈佛法,文达云:我则冥然罔觉,悍然不顾。文清答云:先生抉释典要,录成八字,恐先生手有芒刺,即知痛耳。两公相视而笑。”“文达挽朱笥河先生一联云:学术各门庭,与子平生无唱和;交情同骨肉,俾余后死独伤悲。二公所学具见于此,而语尤真挚,且非文达,亦不敢作此语。”“予昔与大兴朱文正公同值南斋,一日文正曰:北方气候苦寒,时蔬荐晚,当此春韶佳丽,南省已排菜盈衢,家家作春盘之会矣。犹忆家竹君兄于当年多方购觅,极尽新蔬之品,约士大夫宴集于家,坐上客满,或琴或书,或对楸枰,或联吟,或属对,勾心斗角,抽秘骋妍,酒酣耳热之时,同人有以太极两仪生四象命对者,满座正凝思间,或报纪晓岚至,至则狂索饮馔,同人即以前句示之,佥曰:对就始许入座,否则将下逐客之令,晓岚应声曰:春宵一刻值千金,吾饥甚,无睱与诸君子争树文帜也,座客闻之,无不绝倒。文达公无书不读,过目成诵,枕经葄史,淹贯百家,即信口诙谐,便成工对,其敏捷尤令人钦佩。”数则均颇注意于对联,盖联语最易见人才思,非警敏者不办。以数目属对,像“三才天地人”那种才算难对,若太极两仪云云,原非甚难者,特以春宵成语属对,即景生情,天衣无缝,实在要“天才”。因而联想到清末刘坤一五次督江,七旬作寿事,有人赠一联云:“五督两江,一筹莫展;七旬八妾,半子俱无!”真是谑而虐矣。
文达公的诙谐,自己也很自负的。如诗集《南行杂咏》“过德州偶谈东方曼倩事”一首所云:“十八年间侍紫宸,金门待诏好容身,诙谐一笑原无碍,谁遣频侵郭金人。”殆颇有自己寄托之意。《闽江行程》与同人倡和诗中更有“臣朔滑稽固天性”之语,尤可证明。所以虽以不值得的事牵累到遣戍乌鲁木齐②,仍然达观随遇,不以为苦,钱大昕跋《乌鲁木齐杂诗》云:“读之声调流美,出入三唐,而叙次风土人物历历可见,无郁啬愁苦之音,而有春容浑脱之趣。”老实说,文达公诗集十数卷,大部分都是应制,馆课之类,实无可取,唯《南行杂咏》及《乌鲁木齐杂诗》,亲身经历,笔之于篇,殊觉可爱。《乌鲁木齐诗》每首均加小注,写边陲风物,绝有趣致,比《南行杂咏》更堪吟味。其咏麦一首注云:“天下粮价之贱,无逾乌鲁木齐者,每车载市斛二石,每石抵京斛二石五斗,价止一金,而一金又止折制钱七百文,故载麦盈车,不能得钱三贯,其昌吉特纳格尔等处,市斛一石,仅索银七钱,尚往往不售。”云云,余于三十年冬读此,曾批注云:“今江南江北,米价非百数十元一石不办,而战乱方无已时,奈何奈何”!却想不到一年以后,由百而千,今翻读旧书,诚不胜今昔之感也。又一则注云:“打麦必倩客作,需客作太多,则麦价至不能偿工价,印房蔡掾种麦,估值三十金,客作乃需三十五金,旁皇无策,余曰不如以五金遣之,省此一事,众为绝倒。”于此等处,大见此老突梯鸱夷,可以使人哭笑不得。最后一首注云:“余从办事大臣巴公屐视军台,巴公先归,余留宿,半夜适有急递,于睡中呼副将梁君起,令其驰送,约遇台兵,则使接递,梁去十余里,相遇即还,乃复酣寝,次日告余曰:昨梦公遣赍廷寄,鞭马狂奔,今髀肉尚作楚,大是奇事,以真为梦,众皆粲然。”颇可与《陶庵梦忆》自序合看,不谓西陵酒徒之属,竟真有其人,只怪吾辈见浅耳。
《庚辰集》《我法集》皆先生选录试帖之作,专为家人考试说法者,最为陋书,但像《我法集》,似为当日社会所需要,故版本甚多。我曾将《我法集》细阅一遍,觉得如此的书,也有他的道理。今日若想作文作诗,是不是须先学一点法度,然后再自己发展,颇有讨论必要。《我法集》中许多试帖题目看起来都是空空洞洞,叫我们简直无从措手的,而皆可以敷衍成五言八韵,且讲得头头是道,反复生发,足见变化。周知堂先生曾说八比文是中国文体之极致,在技巧上可说是无以复加的,试帖诗何尝不可作如是观,我们不是要作八股文与试帖,但那缜密的方法却可研究。今日中等以上学生作文程度之坏,是否由于文章太没规律可循,大家都在跑野马,还希望有经验的先生们体察一下。同时,我愿提出《我法集》来写“文章作法”“作诗法”之类的参考,兹以“赋得野竹上青霄”为例,看看古人的水磨工夫如何!
野竹多年长,丛丛上翠屏;本来低地碧,何亦半天青?藉托陂陀势,延缘迤逦形。渐连斜坂上,直到半峰停,凤尾高峰见,鸾音下界听;扫云牵叆叇,障月隐珑玲;鸟语藏蒙密,樵踪人杳冥;谁当凌绝顶,卜筑此君亭。
说明:“此工部何氏园林诗,野竹在地,何以能到青霄?再加一‘上’字,意似连动之物,益不可解。盖山麓土阪陂陀,渐叠渐高,竹延缘滋长,趁斜势竹鞭亦步步渐上,长到高处,故自园边水际望之,如在天半也。从此着手,上字方不虚没,否则是赋得山顶竹矣。首二句明点野竹,次二句暗点上青霄,……五句至八句,力写上字,九句至十二句正写上青霄,题无深意,故虚写两句,借此君亭结之。此种是细雕生活,用不得大刀阔斧,然细雕工夫,不始于细雕,大抵欲学纵横,先学谨严,欲学虚浑,先学切实,欲学刻画,先学清楚,方有把鼻。……吾五六十年,阅历之言,汝其识之”。
这样的诗,我们何尝要看?但解“上青宵”三字,亦自不恶。今日新诗,不得成功,多半是缺乏此细雕工夫,学生在学校的几何代数试题,往往非社会所实有,然必须习者,所以养成一种推理的基础,诗文有同然也。在文法、修词、诗格、诗律破坏到极点的今日,读此种文不摇头者盖尠,不过拿掉感情,细细思索,或者不以我引用此段为多此一举,正未可知。
公自谓诗出江西宗派,以苏黄为法。但我的看法,宁谓近苏而无其才气,实非学黄而取其艰涩。晚年诗文不自收拾,故集中不大看见佳什,七十八岁时,作《鹤街诗稿序》有云:“余自早岁受书,即学歌咏,中间奋其意气,与天下胜流相唱和,颇不欲后人,今年将八十,转瑟缩不敢著一语,平今吟稿,亦不敢自存,盖阅历渐深,检点得意之作,大抵古人所已道,其驰骋自喜,又往往为古人所撝呵,撚须拥被,徒自苦耳。”这话看似客气,殆近实情。我自己毫无所能,偶然也写写文字,但绝不想传之其人藏之名山一类的话,盖假使有好文章,即自己不存,也会有人代传的。我于诗集中,除上述两种纪事诗之外,只觉得《壬戌会试阅卷偶作》几首最好,像“应知今日持衡手,原是当年下第人。”“颜标错误如难免,恕我明春是八旬。”(是年七十九)“眼底几回分玉石,笔端一例判云泥,只愁俗耳音难赏,敢诿高才命不齐,我有儿孙书要读,曾看学使旧留题。”“千古文章虽有价,一时衡鉴岂无差,毫厘得失争今昔,顷刻悲欢共几家。”诸句,不但切实恳挚,用心亦极忠厚,实在可以刻画出一位太平盛世老成硕望的典型。
先生的佚闻多得很,如吸烟,即其最著者。《中和》月刊二卷六期刊陈汉第先生于海王村所得烟斗拓片一枚,据记录云长市尺二尺五寸,牙首铜锅,锅深与内径,皆达八分,可容烟叶一两许,真不愧纪大烟袋之名矣。传说公自城中往海淀儤直,一路二十里,只吸烟一斗。又《庸闲斋笔记》记其赛烟去:“纪文达有戚王某喜吸兰花烟,兰花烟者,入珠兰花于中,吸时甚香,然王之烟斗甚小,一日访文达,自谓烟量之宏,文达笑而语之曰:吾之斗与君之斗奚若,乃以一小时赛吸,于是文达吸七斗,王亦仅得九斗也。”兰花烟根本不能与普通烟叶比,在北平只有妇人吸之,宜乎文达之看不起。然文达不能吃酒,《郎潜纪闻》记其房师孙端人讥之,以为学东坡之短,盖孙颇豪饮,及公会试得士葛正华,量冠一世,公亟以报孙,孙复札云:“吾再传而得此君,但终憾君是蜂腰耳。”乾嘉风趣,令人景慕。我别的不能绳祖武,吃酒却无愧,竟一滴不能下咽,而烟更不行,亦堪称不肖二字矣。
故宫所印文达公手书《四库简明目录》及武英殿所存各诗折,或缮写极工,然皆捉刀人所为,公实不能书。昭代名人书札墨迹载公一函谢人赠砚,有但恨一生书似方平,有负此砚之语,就所书观之,竟不入格。其“书刘墉临王右军帖后”亦云:“石庵今年八十四,余今年亦八十,相交之久,无如我二人者,余不能书,而喜闻石庵论书。”赵怀玉《亦有生斋集》云:“纪尚书拙于书。”可作旁证。可是,先生收砚甚多,每砚必铭,前见《古今》谢君文云,得公砚数方,惜无眼福一观祖先手泽,也是很惆怅的事。
(癸未八日写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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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按乾隆四十二年上谕,有云:“日前披览《四库全书》馆所进《宗泽集》内,将“夷”字改写“彝”字,“狄”字改写“敌”字,昨览杨继盛集内,改写亦然,而此两集中又有不改者,殊不可解。夷狄二字,屡见于经书,若有心改易,转为非礼,如论语“夷狄之有君”,更何所用避其讳邪?……所有此二书之分校复校及总裁官,俱着交部分别议处。”皇帝的面孔是无常的。作了坏人,还得别人替他受过。《四库》馆臣及南书房翰林,由此观之,大不易为。而《四库》之剜改,也足可证明都是“奴才”起意者多也。故曰:鸡蛋里找骨头。
②乾隆三十三年,公亲家卢见曾以两淮运使舞弊案,有旨籍家,公泄信于卢子荫恩,因此遣戍。以今日眼光看来,实在很冤枉的。
(原载1943年5月1日《古今》第二十二期;并收入上海太平书局1944年4月初版《两都集》。纪英楠先生录入。文韬先生提供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