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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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呆气

——给青年之一

果厂

饮冰室文集欧游心影录《下议院旁听》一条云:

“当十九世纪初年,急进党只有一名议员在(英国)议会,他就把那普通选举法案提出,当然是立刻否决了,明年又一字不易的提出,年年否决,年年提出,如是者一连七年,像吾们绝顶聪明的中国人,断不会作这种笨事。你说他笨吗?今日如何?普通选举,不是成了全世界的天经地义吗?他们一种主张,绝不希望立刻成功,只要将他成了问题,唤起国民注意,慢慢的造成舆论。乃知孔子的‘知其不可而为之’墨子的‘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真是有道理。笨的英国人所以成功,聪明的中国人所以没出息,所争就在这一点哩。”

此文发表,距今已二十余年,中国人是不是还照样的“聪明”呢?也就是是否照样没出息呢?我说:“是的。”为什么这样武断?因为中国本身的样子,弄来弄去,还不出民国七八年那时候的混乱状态,所以才敢证明中国人仍是“没出息”。

譬如说,近代式的教育自发韧至现在,已有五十年历史,虽说教育经费很少,可是积五十年之数字,想亦可观,但是始终没有产生一位伟大的科学家,自然更没什么惊人发明,返观其他国家,在此半世纪中,科学的新建设有多少?无线电,飞机,电影,汽车,照像,血清治疗,……举不胜举,我们只会等待别人的成品,即使有一点工业,也是买了外国机器,请了外国技师,然后在中国如法炮制。民国二十四五年间,北京世界日报和实报先后改装轮转印刷机,这机器是买自日本朝日新闻社的,据说是人家嫌旧了废而不用的东西,可是全北平没有一个工程师能将这机器装上,于是不得不从日本请了人来教导使用方法,轮转机已竟是世界各国风行的物事,就是中国,上海天津也颇不少,而号称文化中心的北京,那么多大学,那么多专家,竟瞠目束手,这就是可证明中国科学教育的失败!其所以糟到这步田地的理由,最要紧的就是缺乏那种“笨”的“强聒不舍”的精神,因之无论什么,都是浅尝辄止,以至于无所成。

荀子说:“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孟子也说:“精诚所竭,金石为开。”这都是“笨”的方法,但也是为学作人不二法门。这种“笨”,并不是笨手笨脚,呆头笨脑那种笨,而是不肯偷闲取巧精进努力的意思,我们中国一向叫这种人做傻子,所以我就称此精神为“呆气”。像英国议会议员那样,年年提出,年年否决,而终于得到通过的,可以说是政治的呆气,像费尔利希发明治梅毒的药品那样,一直实验到六百0六次才得到成功,巴斯德费勒终生研究,才发明了血清细菌,达尔文虽被教会驱逐出国仍然强调他的进化论,这可以说是科学的呆气。古代科学家为了真理,犯罪的很多,哥伯尼伽利略的地圆说,甚至受了红衣主教的严格审判,伽氏不得(不)暂时放弃其意见,但当他刚从主教的审判台前立起时,不仅又咕哝着说:“它仍旧是动的,”这真可称为十足的呆气了。又譬如牛顿因为沈思一件事,甚至将时表错当鸡蛋,煮在锅里,爱迪生在结婚那天,忽然想起某项试验,立刻跑进实验室去,许久不出来,只害得新娘子急得跳脚,全是用功到发呆的例证。

中国人并不是根本没有此种呆气,孔子席不暇暖的去宣传自己的政见,到处碰壁,在陈蔡几乎饿死,在宋有桓魋之难,在楚国接舆老人讥笑他多事,不如休息休息。有一次子路落在后面,就去问路边担了粪担的老者(荷蓧老人)说:“你见到我们夫子吗?”老者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谓夫子!”子路可以说十足碰了一鼻子灰,孔子也算挨了一句不客气的骂,但他却不理会;又有一回子路想长沮桀溺去问路,长沮桀溺便劝子路和孔子不如放弃了政治活动,因为这样强凌弱众暴寡的世界根本容不得“仁义”二字,子路告诉了老师,孔子说:“虽是这样说,我毕竟不能离开‘人间世’而独立,我不去牺牲,又谁去牺牲呢?”到底不改变自己的主张,前后在诸侯流浪了十四年,吃尽种种苦头,在政治上固然没有什么成功,可是在思想上终播下不可磨灭的种子,假使在现代,政治家只有迎合别人的心理去拍统治者的马屁,又谁肯像孔子那般傻干呢,所以我们说孔子是中国第一位有呆气的先哲。

孔子以后,又出了一位大大的呆子,那便是墨翟。他那非攻兼爱的主张,简直不能与当日的侵略主义相投合,但他抱定“强聒不舍”的决心,并且将徒弟组织起来,从事实际行动。楚国造了云梯攻宋,他不惜“百舍重茧”去救,结果楚国不得不因攻不进去而罢手。不但墨子,连墨子的学生,也是这样充满负责精神的,吕氏春秋上德篇:

“孟胜为墨子巨子(即首领乃墨者的特有制度)善荆之阳城君,阳城君令守于国,毁璜以为符,约曰:符合听之。‘荆王梦(薨),群臣攻吴起,兵于丧所,阳城君与焉,荆罪之,阳城君走,荆收其国。孟胜曰:受人之国,与之有符,今不见符而力不能禁,不能死,不可。其弟子徐弱谏孟胜曰:死而有益于阳城君,死之可矣;无益矣,而绝墨者于世,不可。‘孟胜曰不然。吾于阳城君,非师则友也,非友则臣也,不死,自今以来,求严师必不于墨者矣,求贤友必不于墨者矣,求良臣必不于墨者矣,死之,所以行墨者之义而继其业者也。我将属巨子于宋之田襄子。田襄子,贤者也,何患墨者之绝世也。徐弱曰:若夫子之言,弱请先死以除路,还,殁头前于孟胜。因使二人传巨子于田襄子。孟胜死,弟子死之者百八十三人。其二人已致命于田襄子,欲反死孟胜于荆,田襄子止之曰:孟子已传巨子于我矣,不听,遂反死之。”

像孟胜这样“殉教”的精神,不是颇可与基督教的大门徒约翰彼得相媲美吗?我们知道社会国家到了危急存亡之秋,非有这样一种人是撑持不住的。譬如颜真卿骂贼而死,张巡效忠雎阳,文天祥慷慨就义,史可法与城偕亡,也即此种精神的表现,史记刺客列传中的田光,樊于期,魏公子列传中的隐士侯赢,都是把自己性命,看作比民族国家以及友谊要轻得多的人物,他们绝不肯时时刻刻将妻子家产等物质享受放在心头,如现在一般人那样,岂非千古罕有的大呆子呢?

孔子读易经,韦编三绝,董仲舒用功,三年不窥于园,苏秦有头悬梁锥刺股的精(惊)人表演,这都是用功用到发呆的好例子。清朝人最好考古,有许多人连写字都要照说文的小篆,如江声。钱坫,终身不写楷书,以为不合古法,江先生给朋友写信,钱先生给人开药方,一律用篆书,人家都以为是天书符箓,此可谓好古已好到发呆的地步。在今日,当然我们不提倡青年同学人人耽古,个个刺股悬梁,但是下些沉潜的工夫,学一点靠得住的基本常识总是必要的吧?我常见青年学生,无论看什么书,都是有始无终,不肯深究,不求甚解,仿佛有人讲笑话,一个人学英语,只学会二十六个字母就以为什么英语全懂了,因为他看见无论什么单字反正都是这几个字母组成的,于是中止学习,恐怕与此相类的事实,不见得没有。古人虽不致力于科学,对于中国原有的学术确是以毕生的精力去研习的,现代学校中课程种类固多,然十八般兵器,件件精通,件件稀松,或者连稀松的本领都没有,真是所谓“邯郸学步,反失其故”,差不多的青年反而连本国的语言文学都弄不明白了,若问他们理由,一定说:“功课太多,忙不过来。”其实他们有时间只去看电影,轧女友,梳分头,擦皮鞋,吃小馆,谈闲天,……一到考试则东抄西抄,左顾右盼,带夹带,玩戏法种种丑态,不一而足,一言以蔽之,他们绝对不肯当呆子,而要作梁任公所说那种“聪明人”罢了。

然而功利主义却是每个青年不可拔的信念。未曾上学之先,已详细计算如何才有出路,并且要最好的出路,工程师有钱可赚,那么我去考工科,银行行员红利分得多,就去考商科,作官的可以刮地皮,我去学政治,当医生是专业,我去学大夫,究竟自己的兴趣是否真与工医政商相近,那根本不曾考虑,反正学教育只有当穷教员,学文学只会当穷诗人,都没有意思,所以便永远没人投考,从前吴稚晖先生说过:“文学不死,大祸不止”,现在请看教育界的现状,我们总可以说一句,“文学已死”了,但是大祸倒是方兴未艾,因为人人不再知道祖国的文化,将来国家不必人家来灭自己就会寿终正寝了。

把这种聪明的头脑应用到政治上去,那就是“拼命要钱”,因为他们所以要从事于政治,就为的是利,并不是真要作作“众人之事”,而是要揩揩“众人之油”,如果我们说给他们古人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故事,他们真要笑掉了牙齿,以为这是理想中的大呆子,人间万不会有的。

可是,我们就需要这么样的呆子呀。

                  十二月十四日,红纸廊


(原载《新学生》月刊2卷第1期。许宗褀先生提供。黄恽先生整理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