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思痛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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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思痛记》

纪果庵

暑假中知堂老人寄赠《书房一角》一册,虽然天气那么热,这样好书,也还是用两个午后读完了。有的是已竟拜读过的,如弃(桑)下丛谈,看书偶记等,,但重新读一过也有不少新收获;关于江宁李小池的《思痛记》一书,先生已提倡了许久,我却是不曾买到,书架上只有鸦片纪略,而且是“内乱外患丛书”的排印本,现在尚是壮年,不意晚间在二十五支光灯下已不能读新五号字了,对于非在睡前杂览一小时才能安然入梦的卧读主义者,这真是个很大的威胁。不过现在书价则是报纸印本涨得顶多,刻本尚称便宜,有钱没钱不必提,总算个福音罢!书房一角记此书云:

“李小池著思痛记二卷,余于戊戌冬间买得一册,于今已四十余年矣,时出披阅,有自己鞭尸之痛。李氏别种著作,亦曾着意搜罗,见思痛记尤欲得之,至今已有三册,新旧稍不同,内容则一。……洪杨之事,今世艳称,不知其惨痛乃如此,……往日尝读鲁叔容虎口日记,杨德荣夏虫自语,李召棠乱后记所记,觉得都不甚奇,唯此记殆可与扬州十日记竞爽,思之尤可畏惧,此意正亦不忍言也。余收集思痛记已有四册,本意亦拟分贻他人,唯解者不易得,故至今未损一书,前曾借给胡适之君一读,不知其印象如何,当时不愿追问,适之亦是识者,想亦以此不曾给什么回答也。”

《扬州十日记》是读过的,差不多有十几年了,去年在书店遇到商务本的《痛史丛书》,专收晚明野史,二十余薄册,索至四五百元,未敢即收,如今恐又成便宜货矣,然《思痛记》迄不见,江宁乃太平乱事之中心,李公又是本地人,而其著作零落如是,兵燹之可畏,殆又不独洪杨了。因为先生有要分赠他人之意,在写去的信上便道其倾慕此书之情,这不啻向人张口索赠,殊为未合,但在旬日之内,就收到先生的赠书,且有函云:

“……思痛记至去年止已得有十一本,曾以其一分赠松枝君,由其译为日文,而多被抽换(按此字不清,未知何字?),仅零星揭载于刊物上,未尝单行,今当以一册奉赠,日内即当付邮,即是第十一本,以为敝书房收集此集之纪念。此后如再有所见,仍当自十二本起,继续收存也。此记不可一读,但读之亦实难过,扬州十日记非不曾有,唯那里有一个洞,可以出气,即是种族观念,此则全是自家人干的事,张(献)李(自)的纪事多是统计报告,或又年代久远,故印象亦不同。——看了只是闷极,难怪胡博士借阅后见还,不作一语批评也。”

关于洪杨的纪事颇不少,近人大致如先生所云的“艳说”,实在看了太平诏旨和种种宗教上非驴非马的仪式,已经感觉有些不像成功的帝王了,这大致总是与中国传统的思想生活习惯不相吻合之故,斩蛇起义闹玄虚说谶纬的平民革命者,也只能把这些迷信作为临时手段而不可当作百年大计的。至于民族观念的动机,这里是略去不计,而完全从事实上来估计其价值也。为某一观念所蔽

有时也是危险,可以使人混淆黑白甚至短视,对于太平军之估量,是否吃了这个亏,这里不敢武断,然那时人民之得不偿失,则是的的确确的事,不能隐讳的。昔读汪悔翁乙丙日记,似颇右袒洪军之滥杀主义,以为其法律除杀以外无他罚,实为治乱用重之典型,后来曾公勘定乱事,亦甚得力于申韩之道云云,此意见浅识亦无从置议,唯用之于部曲或者可以,用之于百姓,不无使人战战兢兢之意。生物还是好生,不愿看见屠杀之惨也。思痛记下卷第三页云:

“十九日汪典铁来约陆畴楷杀人,陆欣然握刀促余同行,至文庙前院,东西两偏室院内各有男妇大小六七十人,避匿于此,已数日不食,面无人色,汪提刀趋右院,陆在左院,陆令余杀,余不应,以余已司文札,不再逼,而令余视其杀,刀落人死,顷刻毕数十命,地为之赤。有一二岁小儿,先置其母腹腰截之,然后杀其母,复拉余至右院视汪杀,至则汪正在一一剖人腹焉。”

民国二十四年知堂翁作《关于活埋》一文曾征引此文,有云:

“光绪戊戌之冬我买得此书了,民国十九年八月曾题卷首云:‘中华民族似有嗜杀性,近三百年中张李洪杨以至义和团诸事即其明征,书册所纪录百不及一二,至今读之,犹令人悚然,今日重翻此记,益深此感,呜呼,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乎?’”

此所慨叹,真是极悲天悯人之至。可惜是不幸的我们老辗转在战乱时代,想起古人之所谓不知兵,殆是可望而不可即矣。洪杨杀戮之惨,实尚不止于此,如同书卷上十八页云:

“杀戮之惨,蹂躏之酷,无日无之,笔难尽述,姑略言以见其概焉:其被掳之强壮者,以白刃逼令居前队,当矢石,无论矣;弱者存活,十不二三,余则或乱枪戮死,乱刀砍死,或带活剖腹摘取心肝,或系首于树,积薪胯下焚灼;若火枪击死,怪力杀死,犹死之善者。妇女貌陋者亦多死,美者至沿路逼淫,力拒惨死者十之六七,或带至贼馆充贞人,少违意,使众贼轮奸,至惫极而复杀之。有贼目汪典铁乔巴眼者,俱楚南人,尤残忍嗜杀,汪掳一妇,及其五六岁一女,留馆多日,忽诡称送其妇及女回家,妇欣然,使女前行,妇居次,汪贼提刀以随,才行数十武,忽向妇颈后力砍一刀,妇仆哀求,再一刀,头落,置头女肩使负回,女力不逮倒地,汪掖之起,举刀向女颅门尽力劈之,立毙,狂笑而回。乔贼一日掳数人至,虑其逃逸,设毒计以警之,乃递刀与其同伴,使相互割耳,逼令自食,内一人不割,乔贼曰:汝不欲割渠邪?渠为汝何人?实告则赦汝,其人曰:渠我叔也。曰:汝不喜割渠耳,或喜杀渠头,乃另唤一人,曳渠叔发辫,使跪地,与刀,令砍之,谓如不砍,即砍汝,复以他贼刀拟其颈,其人宁死不应,乔怒甚,立杀二人,更皆剖取其肝,即使同伴者捧入炒熟,众分食之,荒淫秽恶,不一而足。……各馆有私逸者,追回必杀,杀时众贼争先取刀,一若以杀人为极乐事者,间有不杀,必割耳剜鼻,或来针五六枚,就其人两颊或额上,刺‘太平天国’‘真心杀妖’等字,涂墨水使透入骨,谓之切字。……”

大致我们在心理上可以说这已近于变态的发狂。我常感觉到人是最不可靠的生物,虽然说是具有理性,这理性也是被驱遣于比兽类更野蛮的欲望之机会为多,说一句文言,正是足以济恶耳。战争便是抢夺与占有,疯狂之下,“杀妖”之意识化为一味杀人,把妇人的脚和乳堆成山饮酒作乐与此处所云烹肝而食皆是平常人难于想象的。而一时竟使许多人都有这种稀有的嗜好,恐除去天性之外,正有环境与情绪的感召之力在内,使人不得不凛然自危者也。陆畴楷本是落魄不成才读书人,在军中掌书记,李氏记其行动曰:

“是晚贼敬天父后,将写文书,与伪侍王贺金邑攻破也,陆畴楷蹲踞椅上,李贼坐其旁,呆置纸笔黄封套,又一长刀,裹以绿绉,陆贼杀人具也,各有小贼立其旁装水烟,他贼亦围聚以观,陆贼手拂黄纸,提笔苦思,良久,写一二十字,不惬意,则扯碎入口,烂嚼唾去,如此者三,余立他贼后窃观之,一贼曰:尔敢来看,亦能写否?应声曰:能。陆贼怒,取刀来击,李贼询为谁?贼曰:老周。曰:渠既能写,即令渠写,曰:汝来试写几字与掌书看。……”

颇画出一个无赖文人的样子,也是不可多得的好文章。此人吸食鸦片,又抢了好几个女人,倒有点像民国初年的军阀。

黄清宪先生(崇明人)《半弓居省墓日记》记载战后苏常一带残败之状,前曾由徐一士先生征引,此亦思之可痛之事,现在不妨拿来再抄一二,以为李氏所述之续篇也。

“初十日(同治三年五月)日加午至太仓城,城外民居尽为灰烬,余由北门入城……流连半时,仍出北门,登舟沿城隍至西门,于时天阴无日,河中无一船往来,两岸无一人行走,但见颓垣败瓦,丛薄纷如,雉叫鸟啼,骇人心耳,萧森之气,懔于深秋……。”至昆山云:“平明由东门绕城行至西门,俟开城,舟人入城市菜蔬,余同往。见城守者露刃左右立,予缓步前行,而亦无讥(稽?)查者。行二里许,无物可买,人迹罕见,凄凉景况,更甚于太仓,城中旧时试院及熟游之地,尽为瓦砾之场,学宫大殿仅存,余悉为茂草,……徘徊久之。出城,舟行,……由关而西,见两塘,茅草蒙茸,白骨满地,败垒纵横,络绎不断,荒村中怪鸟吱咯,人烟断绝,情景殆不能堪!……”苏州城内云:“徐行至玄妙观,见吾乡铁竹道人所修三清殿群丐栖止其中,丹青剥落,像设不知何往,……自阊门至观众约三里,弥望皆瓦砾场,道旁间有架草棚为贸易者,往余读史见所言乱离景象,每为恻然,不谓今日乃亲见之。”记常州尤痛切云:“常郡江苏之大郡也,六街三市,车毂击,人摩肩,……呜呼盛哉!及今观之,其人民无有也,幸有存者,则衰老者,孤弱者,疾病者,断肢体者,褴褛而踉跄者,鸠形而鹄面者;其栖身,则败舍者,柴棚者,土窟者,沿途而僵仆者;其糊口,则糠秕者,藜藿者,死尸肉者,有数日而不得一咽者。而行其野,则瓦砾也,蒿莱也,白骨也,败垒而丛葬也,野兽而怪鸟也,数千里无人迹,穷目力无林木也。日过中而鬼哭声已啁啾,日方落而磷火已络绎也,呜呼,何一衰至此!”

此所述虽离今日已逾五十年,然其经验似并非生疏。历史就是这样,使我们觉得新奇而实在并不新奇。甲申八月月夜雨灯下。

写完校毕,忽又想起韦庄的《秦妇吟》。所说“内库烧成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二语,竟使韦公在临死时尚不放心,嘱咐儿子不要发表,于是在敦煌石室沈藐千年。可见战乱之惨固是可怜可畏,而能老老实实纪出,则尤为不易,于此不免感李君之书,尤为难得矣。这儿还是用了周先生的话:“此意正不忍言也。”


(原载《光化》1944年1卷1期。许宗褀先生提供。黄恽先生整理录入)

按:此文又名《关于洪杨之乱》载《同袍》1944年第1(6)期。两文是一文两刊,标点略有小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