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钻”
说“钻”
季庸
张端义的《贵耳集》是一部有意思的书,卷下记太师椅一条云:
今之校(按即交)椅,古之胡床也,自来只有栲栳样,宰执侍从皆用之,因秦师垣(即桧)在国忌所偃仰片时,坠巾,京尹吴渊奉承时相,出意撰制荷叶托首四十柄,载赴国忌所,遣匠者顷刻添上,凡宰执侍从皆有之,遂号太师样。
一椅之微,而有如此无耻事实,真是想不到。秦相国当日之威势要已可知,然拍马者亦尚明白道理,荷叶托首作了四十只,宰执皆有之。我乡有绅士宴县长,特设一席,就坐时大呼曰:“上座是给县长预备的!”诸绅虽不敢较,然怏怏也。此之谓钻亦有道。赵师睪对韩侂胄的“驴鸣狗吠”,就太那个了,不但自己丢人,后人看了也十分不舒服。故吴公渊是颇可瓣香的。
一等有一等之钻,要以“先获我心”为主。秦桧怎么得志的?他的法宝是“和”,他看中康王没有再打下去的意思,——把钦宗真的迎回来,康王的皇帝还怎么作!所以岳飞是傻瓜——就冒天下之大不韪替皇帝挨这份儿骂,后人徒知秦氏之险恶,而不知高宗之更险更恶。《贵耳集》卷中一则云:
秦桧一日瞻高庙天颜不悦,奏云,何事上劳圣虑?答云:郊祀匹帛阙五百万支。曰:臣当为陛下任此事。(宋制,郊祀毕,必赏赉大臣,所费不赀。)忽一日奏云:乞禁中赐臣酒四金壶。将某日宣赐,秦约张韩二将(当是张浚、韩世忠)来议事,自朝至午未间,未得谒入,但见中使宣赐御酒来,心愈惑,且惊,移时,秦与张韩进,并不发一语,忽云:御前赐酒,同饮一杯。张韩奉卮,战栗不敢饮。秦先取酒饮一勺,少定,缓云:主上欲与二将各假一千万缗,以奉郊祀,祭毕后拨赐。张韩谨奉令,奏知高庙,得旨,只假五百缗。
看了张韩怕得那副神气,实觉不堪。如果那个是毒药,怕又管甚么?然亦正是说明秦之不好惹也。军阀时代,以此术绑票者甚多,当然亦有因贡献这种方法而窃得时位者,秦会之的聪明,盖深可爱悦耳。读书既多,明理更深,往往成为书之奴隶,一毫不会转湾,如我辈之青毡坐破,殆是孟子所云“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者。唯孟子主张以意逆志,是逆古人,如今则须先意承志为略异而已。还有一则极幽默的文字,作为此小文的结尾:
世之巧宦者,皆谓之钻(班),班固云,商鞅挟三术以钻孝公。嘉定间,士大夫有一戏论于从政云:将仕皆得改官,独颜子孔门四科之自,不得改官,夫子曰:回也不改。颜子钻错了,钻之弥坚,如何改官!”
我们盖亦是钻错了,于是只好绍述颜氏的箪食瓢饮陋巷,或者,连这个也彀不上,原来米已过百万一石了。■
(原载上海《申报》1947年12月23日,第9版“自由谈”。黄任鹏、宋希於先生提供。宋希於先生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