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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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赋得

果庵

赋得乃是制义之一,八股为文而此是诗不同耳。但八股亦是赋得,凡是别人限制了题目或者有意思而不能由我们自己的,都是赋得。以此才有人反对,这倒不是从现在为始,梁章钜作制义丛话即云:

“梁应来曰:四书文中,有所谓墨派者,庸恶陋劣,无出其右,有即以墨卷为题仿其词作两段以嘲之者曰:天地乃宇宙之乾坤,吾心实中怀之在抱;久矣夫千百年来已非一日矣,溯往事以追维,曷勿考记载而诵诗书之典要?元后即帝王之天子,苍生乃百姓之黎元;庶矣哉,亿兆民生已非一人矣,思入时而用世,曷弗瞻□座而登廊庙之朝廷?叠床架屋,所谓音调铿铿者,何以胜此!”

盖在盛行赋得体的时代虽专以做赋得而博功名富贵的人,对他的看法也是不大好的。所以就有了“敲门砖”的诨号。

我们当然很明白八股与赋得文学起来的原因,乃是帝王藉此使天下英雄入彀,如洪武大帝所云。但是日子一久,虽然头脑清醒的人,除去作赋得的题目,哼墨派的滥调以外,再也说不出来自家的话,这就是有点麻烦了。细细推想,何以会如此呢?话说得自由,一跑野马,甚至不会跑野马而偶有不慎,便被砍头,读书人到底胆子小,古圣先贤都是告诉我们小心寅畏的,明哲保身的,于是一德从风,大家走上一条路子,到后便养成天生奴才骨头。

这里所说的滥调与题目,应该是广义的,其蔓延乃出和乎功令的范围以外。譬如说,诗吗?唐人或是江西派,乃至于明七子,文吗,桐城或阳湖,都有一个匡廓,不许可随意恣纵的,因为那是无法度,“文无法度”,岂得为文?一定要受指摘与诃责。师辅父兄,大家意见全是一致。

然而还不只此,思想也是照样炮制的。那个时代,虽没有叫作“统制”的什么“大纲”“暂行办法”之类,可是有一股传统力量,比什么都利害,非圣无法固然是不行,所非的不是圣,所无的不成法,也照样不行。譬如因为不信朱夫子的话也吃苦头者,正不知有多少。我们也不必搬出什么记载来细抄,不过我们总可以知道朱子的话绝对不必认作圣与法,连朱夫子本人也没有这个意思,因为他还在干着怀疑工作呢。像李旰江那么,专以骂孟子为务的事,后代的人更不知道了。总而言之,“功令”即是“正统”,正统便是圣和法,不能非的,所以中世纪的中国思想几乎等于零。

如今呢?我们很庆幸这该是所谓言论自由的时代,很可惜,赋得的思想还是精神不死!虽然不一定用功令来规定我们怎么张开嘴巴,可是其力量正比有明确规定还凶。那便是说什么也一无是处。在没有标准中要求任何人都合自己的标准,不是比有公开的标准更难吗?无怪说话有动辄得咎的可能。从前有过一个时期,是什么学说都可以谈的,什么态度都可以抱的,后来有见解的人们登了台,就感觉这不是办法,一定要思想有固定的归趋,我们不反对思想有固定的归趋,例如人人必须有国家与民族的观念,必须有舍己为群的勇气都是,但这是凡人类都应当有的条件,在此刻讲,好像吃饭穿衣一般的普遍。除去像这种最高不容变更的原则以外,不应当连一举一动都有了限制,当然,也可以说一举一动不见得与国家民族便无关系,但恐怕也不见得全有影响吧?我们所知道的民族伟人如文信国就是很好歌伎声色的,并且当时也曾受人批评的,自然,我不是在这里提倡大家都去玩东山丝竹的勾当,乃是说个人的生活思想应当有相当的自由,不能完全倾倒在一个范型里的意思。

以写作来举例罢:载道派和言志派就有打不清的官司。我不明白言志以后与载道有什么关系,抑或载道以后与言志有什么影响。假使发生了关系和影响的话,那一定还是起于相互的攻击和诋诽。这种唯我独尊的想法与态度,简直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左翼的文人攻击右翼者是帝国主义走狗,白璧德人文主义是金元文化的应声虫,右翼的人一样可以骂左翼是赤化分子,甚至叫作“赤匪”云云,马克思主义也连带被攻击得体无完肤;实际上对于白璧德的学说固不屑于一顾,即资本论亦复没多少人读个通本。于是喊来喊去,只见一片杀声,全无半点道理,文字以外,或者旁而牵及私人生活,真是每况愈下。这样机械论式的公式,已竟演过不止一次了。现在想起来未免都太浪费了一些。

而现今是连那样的好赋得题目也没有。千篇一律:东亚,和平,抗战……同之整令的白报纸被吐弃到旧纸店里,虽然经过了生产过程,其目的却止在排泄,而不能达到分配与消费的目的。我们常常看见用“大题文府”“小题文鹄”“四书鸿宝”一类的密行小字石印书包着烧饼油条,不免想到“后之视今犹今之视昔”的一句话,其实,何尝等得到“后日”,现在已竟就不行。故,即使就“赋得”而言,也有点失之技术太差了。

可是究竟话还是难说得很,有人骂清谈,也有人提倡放恣,还有文学报国论等等,好些人都是带着“制义”的英雄色彩,如果不俯首乞降,亦即老大不愉快,轻则是诟詈,重则是膺惩,这简直成了四面楚歌,让我们也不知如何是好。

到了这个时候,倒是乐得有功令式的赋得题目好,虽然是墨派滥调,终于是合乎体制呀,但又没有一个公布的好题目。

五月七日


(原载1945年《读书》第一卷第五期。黄恽先生录入。文韬先生提供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