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色厉内荏
说色厉内荏
季用
天气闷极了,虽然到了立秋,还一点风凉的意思没有,只有偃卧在床,看点不费脑筋的东西。昨天翻看我佛山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此本极普通的书,但在今日特别是像我们稍微经过一点沧桑的人看来,却特别有意味,不觉对于吴君【1】更加倾倒了。
此书后半部虽仍是切成片片,但似大半都以“苟才”为代表。苟才大约亦即全书人物的Typical者也。当他在安庆省城巴结上银元局的差使,发了大财之后,忽然来了五省钦差,查办各项舞弊案件,钦差初到非常风厉,据说是不走人情的,但后来终于被苟才找到门子,花了六十万雪花银,竟得无罪。书中评此钦差乃是“色厉内荏”的人,这四个字不觉使我颇有动于中。
南亭亭长《官场现形记》中记查参案的钦差更多,其结果均与此九省钦差【2】相类似,几乎也就成了公式。有一次一个钦差是绝对不会客不发言的,更使人莫测高深,后来碰到一位内行,说这叫做“弯弓不放箭”,其所以不放者,善价而沽也,到底由几个掮客的拉拢,各人均满足了自己的要求。
我们考查内荏者的身份,恐怕以“读书种子”为多,这里面的缘故,真是“颇可以深长思”的。
孔子不能说不风厉,少正卯正两观之诛,放郑声远佞人,连紫色都犯了不是,为的是他夺了朱。可是等到失势远行,到了卫国为什么要去见什么寡小君呢?弄得子路都大不开心,后世“离经叛道”之徒,更乐得加油加酱,把“环珮之声璆然”演成曲本,唐突圣人。就连我这样守规矩的人,也有点不免致疑他老先生的“不接淅而行”和不肯与雍沮同乘是别有原因了!这个问题很简单,读书人以“致君尧舜”为天职,久而久之,就弄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会充“夫子”;因此一旦失了业,除去仆仆风尘,“出疆必载贽”以外,便剩下“皇皇如也”了。
当然,理直则气壮,孟子所说的“积义而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可以塞于天地之间”,按理说,读书人该当积的义顶多,其气也该最刚最大,则无所谓荏;然而知识不一定全是义,还附带让人懂得“利害”。利害若以个人为出发点,无疑的,便会和义正相矛盾。所以到了见危授命的时候,他就会想到刀子割到颈子上是何等难过,而且会证实了杨朱“生则桀纣,死则腐骨;生则尧舜,死则腐骨。腐骨一也,孰知其异?”的哲学。前者或许引车贩浆者流都晓得,后者可是只有喝过墨水的人才想得透了。故古人所说“从容就死难”者,以其当从容之頃,大有余闲可以计较到这些问题,于是百炼钢亦会化为绕指柔,而弄得意气消沉了。反之,没有这些考虑的贩夫走卒,他们大约只识得一条道理,什么“有恩必报”或是“恩怨分明”,在一鼓作气之下,反而可以干出惊天动地的事来。吴梅村《鹿樵纪闻》下卷《虞渊坠》中,专设两章谈这些人,譬如<仆隶>一章,记提督曹存性要自南京降满洲,偏偏其卒不肯降,投桥下而死;安远侯柳昌祚降豫王,也有一卒止之,不听,投河而死;类此事实很多。 <乞儿> 一章,那个不肯投降北军的秦淮乞儿还在临死之前题诗一首:“三百年来养士朝,如何文武尽皆逃?纲常留在卑田院,乞丐羞存命一条!” 这诗显然是后人的夸饰,就连事实也许得打折扣,不过这样却对照了提督侯爵,是一大讽刺而已。所可惜者,吴君【3】个人亦是色厉内荏,终于“一钱不值”的作了什么“祭酒”了!
在就叫做“义利之辨,难言之矣!”
纪英楠注:
【1】 指《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作者吴趼人(1866-1910),清末谴责小说家,著 有《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痛史》、《九命奇冤》等,揭露和讽刺社会黑暗腐败、官吏贪赃枉法。
【2】 前文为“五省钦差”,可能有笔误。
【3】 此处的“吴君”是指《鹿樵记闻》作者吴伟业、字梅村(1609-1672),明末清初著名诗人,明亡不仕,隐居著述,后被迫出任清庭的国子监祭酒。
(原载《申报》1948年8月14日,宋希於先生提供书影。纪英楠先生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