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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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开会

潜之

假使可能的话,我愿此生再也不出席什么会。

会之种类多矣,但无论何种,均须有仪式,有规程。先说仪式,开会,全体肃立,这个没问题,大家屁股总不会这么懒;唱个歌,这个就麻烦了,若小学生,巴不得唱唱,响彻梁尘,大有可听,中学生便是历乱不齐,必须司仪人唱一,二,三,起初声音很小,大约到“以进大同”的“大”字,才可听出来;大学生与一般公务员,那真要命,仿佛谁唱了歌谁就幼稚,任凭你一二三,声音还是寂寂,虽则在静默三分钟的辰光大家不愿静默,这时却真静而且默,到后来,司仪无法,只可老了面皮,自家先来一句“三民主义”,才慢慢听到一阵破锣似的回声,这一关好容易过了,主席恭读遗嘱,遇到有经验的人,清清楚楚,一字一板,不慌不忙读下来,假使碰到我这样冒失鬼,不晓得要错成什么东西!记得在大学时,我们的新任校长就职,当读遗嘱时,竟将“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念成“联合世界上以不平等待我之民族”,不知为何,把不平等条约的不字,擅移至此,那时还有全体循声朗读的办法,我们简直朗读不下去,只好大家哄堂,我想那次庶务老林一定大吃其丁(钉)子,为什么不弄一张放大的遗嘱悬在面前,因为到下次再开会时,分明校长站立的面前黑板上有了一大张白纸写的遗嘱了。念遗嘱是联系镇静的最好教材,最易闹笑话的地方,除上述一句外,如建国方略建国大纲一下几部书名的次序,常常不易记清,而“余所著”三字,是否一顿抑或连下去读,也言人人殊,派别歧异。又如“深知欲达到此目的”一语,略懂时务的老学究,常会念成目的地,因为这三个字连用得太熟了。全体鞠躬这一项平稳渡过,静默三分,实在连半分也没有,而北伐初期之各种集会中,对静默一项之写法念法也有多种,如“静默三分钟”“默念三分钟”“静默三分”等,花样甚多,几经改进,才凝练成静默二字,静默后,必说着“默止”,此亦称为“静默毕”,要无关宏旨,自开会至此,仪式告一段落矣。

下面的戏码是报告和讨论,报告是令人困觉的催眠歌,讨论是八仙过海,各显看家本领的机会,其实呢,发表意见或成见的,只是少数,此外不是随声附和就是默不一语,我有一个同乡,民国十八年为故本省党部代表,当出席代表大会时,无论有何讨论案件,他都按照民权初步,首先举手呼主席,然后说“本席二百0八号,既不赞成,又不反对,毫无意见之可言!”大家无不发笑,主席亦啼笑皆非,然此着固大得此中三昧者,试想,若赞成或反对,岂不有偏袒一方的嫌疑?在平时我们看不出一个人怎样自私,可是开会如一面镜子,什么原形都可照得出的,立法院讨论女子继承权时,王孝英一定替女同胞讲话,固不必提,即要人们挖了腰包所豢养的那些群众,也无非为在这种时候发挥他们的潜势。你不要被表面上堂哉皇之的理由吓住,须知这都(是)预备好的烟幕弹。妙在我们中国有的是词令,而新式逻辑更供给人好多诡辩的方法。譬如说:有人在全国教育行政会议里提议“请开办师范大学以养成全国师资案”,其理由何等正大,然却并不谈及现在师资之过剩于因待遇菲薄而影响到好师资缺乏的情况,只是张大其词的说如何如何需要师资,实则骨子里呢,有一群人想拥护某人上台当校长,而某人也正想上台藉此名利双收而已,反对者看明此点,于是猛力攻击了,何以会看明此点呢,因为平素就枘凿不入,大家彼此刺探得很明白,假使不为反对某人,也许这一天的会他就告假都说不定,推而言之,凡一切设施,大抵均作如此观,并不是为了社会需要,归根结蒂,还是为个人及其一派一党之需要也。我在大学时,同学因为校长的人选问题分为两派,互不相下,今天甲派贴一公告骂乙派,明天乙派必以更鲜明的纸张更恶的词句反击,此是通电时期,及双方均主张召集大会解决,已到武力时期,不意以区区之义,甲派也拉帮忙,乙派也拉投票,“事两君者不容”,我只好一言不发,大作其壁上观。而此种会之不会有结果,已大率可知。由此则知凡开会而有议决案者,皆事先不议而早决之案也。我是××部长,我开办××附属机关,请求临时费××万元,假使没有在事前通融好,将人的路线打通,一直等开会去决定,其有结果者鲜矣。所以会只是形式,而非实质。现在左倾分子在会场中如果有胜利可能,则维持会场程序之进行,否则,旁生枝节,可以使你一万年也不能讨论到本题,仍以前说之师范大学一案为例吧:若爱捣乱,大可提出,“请提案人解释师范大学之特质为何?”经解答后,还可以提出:“本席认为解释不充分,提案人说师资缺乏,有无正确统计?”如是云云,一呼百应,更有人纷纷高呼,“付表决”、“打消”“我动议散会”,照民权初步,变更日程,先讨论散会,此时群众若已厌烦空气之嚣杂,则散会一议,将立时通过,而所讨论之案,岂非热闹一场乎?有时当讨论热烈时,忽从一隅,骤起“打”声,瞬息而电灯灭,嘶声起,(口哨子也)通,通,通,以不了了之,也是不佞曾亲历而屡见者。闻民国初年众议院议员,常常为自己的主子不同而动武,武器则为案头墨盒,飞墨盒已成为每次必具之日程,后来没有办法,只好用钉钉在桌上,想八百罗汉,必有因墨盒翻不起而急得冒火之怪现象也。

以上是从纵的方面说,现在再从横的方面观察:会的种类真是举不胜举,什么工会,商会,协会,研究会,学会,同乡会,同学会,校友会……高自大学教授,低至粪夫倒老爷,(此世俗说法,实在大学教授比倒老爷在收入一方面固不高也)莫不有会,即莫不有首领,有主席,有理事,有董事,有监事,有委员,有干事,有常务理事,常务干事,因而须征会费,须募捐,须觅会址,须买家具,须请书记,买油印机。消费重重,似乎一定可以会出一点什么了,然而不然,自有“会”以来,我只见发宣言,选理事,挂牌头而已,却并没有听见甚么了不起的作为和成绩。假使向骨子里面搜讨,则知诸所谓会者,不过是野心家的爪牙,也可以说是政治家踏上舞台以前的军事布置,自古至今,沙场上固然一将成名万骨枯,即政局里也出不了这个圈套。今日之理事,异日之××长也,今日之干事,将来之××主任也,推而言之,论秤分金银,换套穿衣服,原是大家有分的,无奈小喽罗总是得不偿失罢了。犹忆民国廿三四年我在北平读书时,校中因国共两党之斗争,有种种外围组织,此一研究会,彼一读书会,此一座谈会,彼一讨论会,及后更有一个名叫“××大学真正读书会”者出,拥有体育系彪形大汉多名,舌剑唇枪之不足,更继之以石子木棒,局外人见此五花八门的传单,不觉目迷五色,恍如看见王麻子与老王麻子稻香村与稻香春的仿单一样,盖皆自称真传,而骂对方为男盗女娼也。但是结果呢,等我辈毕业后,就发现昔之读书会中崭露头角人物,全都当了学校的科长课长之类,月拿干薪数百元,我是书呆子,只能引学校为证,不过想来社会一般情状,也差不多罢。目下形势又渐不同了,当理事长或委员长等等的,多半即是台上人物,这样,“会”就好像锦上添花,使闻人要人的名片上多加几行履历。我自作事以来也被迫而加入许多的会,仿佛都是在成立大会以前,连连召集几次筹备会议,运气好的话,或许还可以叨光吃一顿两顿馆子,至开成立大会时,真乃盛况空前,各机关代表,痛快淋漓的演说,大放厥词的主张与计划,艰难缔造的筹备经过,全可使一个生疏的人吓一跳,更有济济一堂的会员来宾,好不热闹人也,于是如法炮制,讨论提案,选举职员,当讨论时,少不得一种轻微挑剔的行家,如“本会宗旨为沟通文化”不如“本会以沟通文化为宗旨”呀,本会会员得缴纳建设基金费之“得”字不如盖改为“须”呀,不痛不痒,亦庄亦谐,会场空气有此调剂,才可见出非完全一手包办,及至选举,则绝对不会逃出须定名单,筹备主任多半就是理事长。到了最后,临时动议,向最高领袖致敬,全体一致起立通过,礼成摄影,于是大功告成,而翌日报纸上“××会成立盛况”及致敬电文以头号字刊出矣。照道理讲,这以后就要作些事情了,可是我们是作到此处为止,会既成立,斯为达到最后目的,以后的事,再说再说;唯像这样的会,永远没听说经济发生问题,倒是奇迹,而到周年纪念时,照例开年会,揖陵墓,具报告,宴会员,若力量更大的,在外省立分会,此到时也纷纷不远千里而来,平康留饮,排日听歌,又是一场花团锦簇,现在酒店平平常常非五百元不办,那么请你算算看,以会员一百人计,不亦大有可观了乎吗?

伟大的会,堂皇的会,作为时代点缀的会,我向你颂赞了。

可是,我却不想参加任何会。


(原载1942年12月12日《中华周报》总第24期。黄恽先生录入。文韬先生提供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