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嗔怒
说嗔怒
纪果庵
我脾气不好,常喜发怒,事后又必自悔,想着已是这样大的中年人了,为什么如此暴躁,遇事不能忍耐,朋友也以此规诫。但天性是天性,虽然事后贻悔,事前终于不能自制。对于程子“克己足以治怒”一语殊为惭愧。无怪佛经将贪嗔痴对众生说法,大约这毛病也是古今中外一揆了。平时恒赞叹颜子不迁怒一事,这好象颇有后世所说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固然,怒仍不免,可是能分清对像似乎就是很大的学问了。
然而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究竟有无意思呢?我想应该是没有的。整天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不然,便是“今天天气……”的官腔,这种人有何趣味!说好听是城府甚深,不好听便是阴险狡诈。比笑里藏刀口蜜腹剑相去几何?或者尚不如脾气怪僻或浮躁嗔妄如我者一点真实,容易应付。我读曹禺的剧本,很怕原野中那个瞎老太太,惟恐自己遇到这种家伙,在不知不觉之间狠狠的投下一刀,又如大仲马续侠隐记中的密李狄,这女人有多么让人惴惴呢?我记得看书时吓得彻夜梦魔(或当为魇)。这类人都是不动声色的,只把仇恨记在心里。他们不是忍耐,而是为了报复与倾陷玩弄假面具。因之,娄师德的唾面自干固是可羞耻的忍受,即口不臧否人物的阮籍,若不是尚能为青白眼,又有什么可爱呢?我们对于现实的事和人,都是反对躁妄急切的,但是在历史中却崇拜项羽型而反对刘邦型。此亦可知读书与行为是两件事,“知行合一”一语必须打折扣的。先儒告诉我们克己制怒的工夫颇多,但若果一一奉行,势必变为满面阴险的列那狐。释子的戒定慧不知若何,但看了戒律里边许多琐屑的规定,也许对“安禅制毒龙”的事,非以种种的拘禁不可。佛为何作狮子吼,传灯录云:“释迦佛生时,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作狮子吼,云: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如此说,则佛与“希忒勒元首”亦小异大同矣。世有一等人,非用惟我独尊的态度去对付他不可,这便是以杀止杀,我佛虽然慈悲,却是很得世法三昧,比起儒者一味抑制人的感情要好得多了。自然,对于贪嗔痴念还是认为无益,可是也只用空观说破,譬如罢:不是说女人不应当爱,而是教我们知道女人无可爱,爱了也是枉费;于嗔痴二念亦作如是观。
这被压抑了的嗔怒是不好的,一者可以变为抑郁而死,一者可以变作革命以及叛乱的导火线。古人对于不得其情也很避忌,但作政治工作的人却是站在个人的立场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多。天下所以多事,此未始非其一端,例如黄巢李自成等亦即因为蓄积了不平。读书太多的人虽没有出息,不会造反,作作钱江王韬那样参谋也会有的。好比埋藏在深处的炸药,如果不取出,终必有天爆发。看史记上所说曹沫唐且等人,虽然是匹夫之怒,天子也还表示让步,这是很得体的办法,不像现代只是一味用保镖和卫队团团围住。事实上凡是叛乱都是革命,胜王败寇,成败论人的老道理在作祟罢了。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这种“赫斯怒”的怒法,后人看着似乎很伟大,但与李自成之起于陕西动机有何不同?或者纣王之恶,不如是之甚,李自成的怒,尚是起于不平与疾苦,比之周民族的东侵,起于国势膨胀者还合理些。按现代史学家的看法,此说也不得谓之矫情的。故无论匹夫,帝王,叛逆,寇党,其怒均是齐一,且亦不应专门把责任加在“起事”的人身上,关于环境的真象,是要加一番揣想与推论的。
抑郁的作用也不仅是肺病式的死亡,好像天上的水蒸气郁成了云必会降雨的。世界有不少不朽的作品,都是由这牢骚抑郁之气造成的。我们要想语不惊人死不休,那不是倒在沙发上可以想得出,而有待于惊人的遭遇于(与)感慨。屈原等若是知制诰同平章事,说不定离骚一类的诗篇就消灭了。杜甫也受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时代之赐。外洋文学不甚知道,可是托尔斯泰,哥果里,莫泊桑,左拉,巴尔扎克等,均在胸中有多少愤怒不平之事,你看,托尔斯泰不但写小说咀骂当时的特权阶级,并且自己就脱离了家庭去躬耕。巴尔扎克更饱吃人间苦痛。中国散文与小说,许多也产于愤世嫉俗,司马迁若不受冤屈,项羽本纪也许不会写的。施耐庵,金圣叹,吴敬梓,李宝嘉,以及作金瓶梅的欣欣子,对社会与时代有不可言说的怒气,他们从鲁智深武松这些人身上取得满足,从蔡太师,梁中书,西门庆身上取得发泄。这力量与造友(反)革命毫无轩轻(轾)。假使我们对于社会不合理现象熟视无睹,除非我们,也是顺顺接屁的应声虫,颂圣主义者,或低能儿。不然的话,此愤怒是我们的权利也是义务。在历史和实录及邸抄新闻上看不出来真实,而在不相干的小说散文诗歌里领略一点滋味,鲁迅先生诗所云,“怒向刀丛觅小诗,”真是很有哲理的话,不过我们却是要从小诗之中,看彻当时的刀光血影,为更可怜耳。
美国的Cannon作的《痛苦,饥饿,忿怒的身体上变化》一书,在商务也有译本,可惜手头没有,不能参阅,藉此知道一点喷(愤或嗔)怒时生理上到底是怎么一种变化,我想这该是有趣的研究。在我所有Arthur I. Gates 的心理学大纲第七章情绪一段,讲到少许愤怒的事。作者似乎非常反对这种急剧的情绪变化。以为对于身体和工作效率都是有妨碍的。他说:据历次试验,惹怒的猫,吃下的东西,要停滞在胃里,从三点钟到六点钟之久。在人类中,忿怒激动,忧愁和极端的快乐后,常常跟着厉害的消化滞碍。一个人发愁忧虑或耽心过久时,常常会失去食欲,并减少体重。由肝发出来的血糖,不用为肌肉的燃料时,一部分就由肾里被分泌排泄,心脏和动脉,肾上腺和别的器官,遇了强烈的情绪,就会被迫去做过度的工作,它们的生的总耗损,终久会变为很有伤害的,至少许多热门相信激动,耽心,畏惧忿怒和生活上的激犯,可以使内脏的官能易于损坏。并且这些官能的病症或缺陷受了情绪的搅扰,就大加增剧。哈佛大学名誉退职校长爱略脱(Charles W. Eliot)过八十九岁生日,有人问他长寿的秘诀,据说他答道:我可以说,有一件事非常重要,即不问何时力持宁静(伍洗甫译本一八一页)。又同书一六七页云:“畏惧和忿怒显明的变化,在消化和同化官能里,试用一猫,喂以含铋的粥,铋是一种不透X光的物质,既喂之后,把它放在荧光测验器的幕前,胃的常态的有节拍的动作,可以明显的看见。若是这猫被吠犬激怒,这些动作会大减少,实在它们就会完全停止。在代表的实验里,一个被激怒的狗,不照平常分泌六十五至七十立方厘胃汁,却只有不到九立方厘,而且胃汁的性质也差了些。如此全消化过程,就不由正路而行。”这许多话都很有意思,尤其对于科学不大措意的我们。我还没有从事于实验自己的便秘症是否由于常常犯脾气,假定让一个懂得心理与生理的人诊断,而又颇明白我的个性的话,这责任一定要“脾气”去负了。关于脾,是否和气忿有关系呢?这也不大清楚。但常常说犯怒气的为动肝火,由上所说,肝是的确受影响的了。至于影响到生理的正常状态,我是有经验的,并且任何人都有的,盛怒之下,吃不下饭去,全身都紧张起来,如在什么荧光幕前来一照,也便有电影可看了。这样的情绪会影响到工作效率,前书云:“在强烈的情绪像忿怒畏惧和激动下,粗蛮的力,不问增加多大,同时技巧判决和推理和学习上的效率却减少。被激的或发怒的棒球员瞎丢球。……如打拳,膂力固然不可少,但是生了气,便不能维持向有的技巧。在高尔夫网球和别的运动上,忿怒,烦恼,慌张和忧虑,都显著的偾事。……有人以为每天例行生活里,那些很强的情绪,攻击些冲动,好引起较大的成绩。他们代表潜伏的势能,只释放出来,故有大力。这种意念,很容易误人。他们确能暂时增加肌肉力,我们也曾见过,但是这是不可持久的。运动员若是被激,跑起四分之一里米可以快些,但若未跑之前,老早就急噪得了不得,也许在未起首以前,先就力疲了一半。……美国剧学家和舞台经理大卫柏拉斯科(David Belasco)问道:若有一个演员,夜夜连着至于一星期,真正的感到汉姆列德(Hamlet)或奥赛罗(Othello)或李耳(Lear)马格里特(Margret)皇后麦克白(Macbeth)夫人或朱力特(Juliet)等所有的情绪,将要变成怎样呢?”此所云也很有用,对于求学或艺术。我们若请梅兰芳博士,金少山,石挥,李丽华等人,来解答相似的问题,不是也很有味吗?可惜演员大约都是要夸大的说自己怎样动了实感的,不然观众便不满意。而在旧剧中,利用身段脸谱唱腔等等在形容忿怒及其他感情之激动,实在是很艺术的,不是这样,也许演员更费力不讨好。
可是我们要看的戏剧毕竟是项王在垓下慷慨悲歌虞姬自刎的那种涉于感情激动的一幕,我们愿意看风波亭而怒发冲冠,看茶花女摔了某贵族的钞票而心中大快,然则在日常生活里正需要感情的一弛之后必有一张。宇宙间的道理原是对待的,没有紧张亦即没有平静也。所以我不反对忿怒,正因忿怒以后的平静有更大的安息,激动以后的悔念有更真挚的彻悟或眼泪。而忿怒的发泄有更痛快的痛快。假使该当忿怒而不动气,把激动的情绪硬压下去,那就是“忍”,忍是多么不好受的事,虽然“小不忍则乱大谋”,并且“忍过事堪喜”但那熄止了火焰的愿力不免使人蒙受更大的精神苦恼。苦竹杂记说此而取释子之义,所引翻译名义集辨六度法篇第四十四云:“羼提,此言安忍,法界次第云:秦言忍辱,内心能安忍外所辱境,故名忍辱。忍辱有二种:一者生忍,二者法忍。云何名生忍?生忍有二种,一于供敬供养中能忍不著,则不生骄逸。二于嗔骂打害中能忍,则不生瞋恨怨恼,是为生忍。云何名法忍?法忍有二种,一者非心法,谓寒热饥渴老病死等,二者心法,谓瞋患忧愁,疑,妒欲,骄慢,诸邪见等,菩萨于此二法能忍不动,是名法忍。”这样,人生所要忍者不免过多,虽在今日,亦将有“忍无可忍”之势。尤其是瞋怒不过占诸所忍障之一障,似乎这一点不忍,也还是小不忍中之小者。况且,两让无不和之争,我们隐忍精进,反而招来他人的错误估价,那便容易得不偿失世上本有一种专以打落水狗为生的,对于雅量者加以无穷的进攻,不免太便宜了此辈。故我们即使不生瞋怒,修菩萨戒,也还是要认认对方的来意,不能一概而论的。
诸瞋怒心中,最不可忍者,乃是中了自己的友好乃至所亲的暗箭这回事,经历稍多的人都曾有此苦恼罢。鲁迅书简第七十页致杨霁云函云:“叭儿之类,是不足惧的。最可怕的确是口是心非的所谓‘战友’因为防不胜防。……为了防后方,我就得横站,不能正对敌人,而且瞻前顾后‘格外费力’。”又曾比喻受了自己的战友的暗箭,好象森林中受伤的鹿,必须自己在无人处舐净了血,扎好伤口,然后走出来斗争。人类真是了不得的丑恶,譬如曹无伤项伯一类的伟人到处皆有,防不胜防。像我在文字里常喜印用的战国策上的故事所谓,在我愿其詈人,在人愿其从我,大约是人类高级文化与社会行动之表现,于是不等自己的战友投降,先有对方金钱势力来作钓饵。这是可怕的“试探”,耶稣也没有方法制止的。从正面争斗必须用血的牺牲,这样一来,阴平偷渡,不知不觉之间旌旗业已变色,汉人尽作楚歌。发明这方法的可谓聪明。而且,要想攻击某一个人,当然只有他的亲信最清楚,说出话来最有力量。舆论是只怨这首领众叛亲离而不会怪叛变者忘恩负义的。用此方弋获富贵是最方便法门,不用本领,不用才识,只须把人格的分量轻轻的一低,或者,也许并不曾低,说低,也不过书生的看法而已。在此种情形下,瞋怒者却又不能破口大骂,因为打击者并非正面敌人,好利害的心腹之患!除非佛法无边,一切众生誓愿度,我想这该是不可容忍的,忿恨。故沛公虽然不为我所害,史记所记“主军,立诛杀曹无伤”倒很痛快。
怀才不遇,与曳裾王门不移情,乃亦瞋怒原因之一。不过这又有一种看法,便是得失之感太深。陶公所以千古,比起李白的牢骚实有高远处。我们不大高兴韩退之,十九因为他有那么多拍马屁的信,即杜甫的奉赠哥舒开府之类也大可不作。那么,这便转成躁进与恬淡之分别。李越缦日记每于下第时必大骂一通,总是说一生也不再入场屋了等等,可是到了丑未辰戌,考篮又整理起来。终于给他殿试过了,才把牢骚发尽,这总也是人之恒情,可是看了不能舒服,所以关于这种瞋怒我是以为不发的好。不比其他属于精神与正义的屈辱,使人非挺身而斗不可。未尝不可以这样说,对于功名得失关怀的人,正义感或者可以打一点折扣,譬如周传儒魏藻德和凝冯道两相公,亦即可以为显例矣。于是想起了像作了要人们“承宣吏”的那种面孔,有钱便笑,无钱便怒,其归趋与此,不大可同观乎?现代的风气是表面上作得硬绷绷,骨子里如脂如韦,这种嗔怒与不嗔怒都无是处。高僧传纪鸠摩罗什大师与觉贤大师同在姚秦长安说法,罗什享用拟于王者,连皇帝馈送的美女也收受的,他说,譬如污泥,生白莲花,所取莲花,非取污泥,对于这个讲法,我老以为不可尽信。果然他的弟子与专讲精持戒律的觉贤不能相和,造作罪名,一日之间,把觉贤逼得逾墙而走,远至庐山,来依远公(慧远)。觉贤虽然不瞋不怒,可是我们难免有同情的意思,而且这才知道修菩萨戒的人也是难逃世法,白莲花到底要与泥污相株连的。在这种机遇,我以为觉贤可以作狮子吼了,可是他用了“法忍”的工夫,真是伟大。
佛法所云诸嗔,无计算,新华严云:“贪行多者二万一千,嗔行多者二万一千,痴行所者二万一千,等分者行二万一千,了知如是,悉是虚妄。”这还了得!翻译名义集烦恼感业篇第五十六云:
“提鞾沙,此言嗔恚,恚,怒恨也。禅门明三种嗔:一非理嗔,他不来恼,而自生嗔。二,顺理嗔,外人来恼,尔乃生嗔。……三,诤讼嗔,著己之法谓是,在他之法言非,由兹不顺,而生觉恼。”此所云却很扼要,比我们想得周至得多。关于非理嗔,,止观云:“如诸蠕动,实不推理,而举螯张鬐,怒目自大。 底下凡劣, 何尝执见。 行住坐卧,恒起我心,此是慢我”世上如此之人,亦复不少,就是我们自家,大体也很有类此的笑话勾践之所以式怒蛙,盖怒蛙尚非属于慢我者也,百喻经说人喜嗔喻云:“过去有人,共多人众,生于屋中,叹一外人,德行极好,唯有二过,一者喜嗔,二者作事仓卒。尔时此人,过在门外,闻作是语,便生嗔恚。即入其屋,擒彼道己愚恶之人,以手打扑。旁人问言,何故打也?我曾何时,喜嗔仓卒之?而此人者,道我顺喜嗔恚,作事仓促,是故打之。旁人语言,汝今喜嗔仓率相,即时现验,云何讳之?……”此境试思,我辈有也无有,然则第二种嗔,所谓顺理者,如果分辨不清,亦即可以成为非理,犹之狙公赋芋,朝三暮四不如朝四暮三也。可是如前所云,于顺理诤讼二者,无论怎样,我认为嗔是要的,或许我是钝根,未能破除我障之故乎?
我执为苦恼之源,不是不知,但是破除,非常困难。佛家称此,谓之见惑。为了破此见惑,我曾把读书的地方名为“不执室”,并曾在不执室杂记的前面写一小序云:“忆大乘起信论云:无遗曰真,无位曰曰如(按:原文如此),无遗则不被执于人,无往则不被执于己。人己两忘,斯得自在,青年好奇,尝以无遗名斋,贪嗔痴念,一未革除,何有于此!今日思之,殆等梦呓。中岁哀乐,所更已多,劫火不息,此生转烦,欲其无遗无位,更焉可得!特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其柄仍操之自我。昔人诗云:‘柴米油盐酱醋茶,般般都在别人家,我也一些愁不得,且锄明月种梅花。’盖有所执而不执,则亦不足为我烦矣。余性卞急,辄大愤恚,而又善忘,旋得愉乐。妄念悔念,展转环生,无所断制,一至于此,虽然喜怒不形于外,其必有所樱(婴)于中,欧阳公所谓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是感心之苦,不更甚邪?若余之茹吐自如,不以停滞,事过境迁,如无此事此境,无忆无梦,亦无思无患,虽不得上,可称得中。”这阿Q式的意见,至今不变。因此,说是不执,实际乃是非执不可的了。有识之士,必付一笑。
乱世之人,必有逃避,即此便成罪状。别人怒我,我亦怒人,不能像古圣人之不迁,或者佩起韦来,乃噜噜苏苏,作为此文,虽然不是像百喻经中的凡夫那样,乱发脾气,但其为毫无意义,则咎所难辞者也。
五月廿七日于篁轩
(原载《天地》1944年第10期。黄恽先生录入。文韬先生提供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