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看法
诗的看法
季用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看山了不同”,这话虽然说一个人容易迷惑,但毕竟还有点标准,大约横着成岭的,侧了就未必是,眼睛看客观事实,多少有点准儿。说到了诗,可就比这个更麻烦了,如果你横看他成岭,我也许就偏偏看成峰,而且可以站在我的立场跟你抬杠,骂你。假设你说是岭我也说是岭呢,人家又要骂我,像苍蝇似的,隨着人家的垃圾乱嗡嗡。你看,“李杜诗篇万古传,至今已觉不新鲜”,“预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觉陈”!这还了得!这份“新意”就使我们平庸的人毫无办法。
你作诗的有没有新意是另一个问题,事实上你的东西如果“不新鲜”恐怕就没有主顾,那么只好糊在茅厕墙上了。我这里要说的乃是对于别人乃至古人诗的看法,能够讲出一点新意来,不管这个新意是不是真是古人的或者别人的“本意”,但是你能说得头头是道,让别人心服口服,那可就老大不容易。我读了一二十年的中国文学史,说来说去老是那一套,“郊寒岛瘦”,“杜陵诗史”,陈谷子烂芝麻,隔夜油条,一点“新味儿”都没有!就是作文学批评史的,也只是乱抄文苑传、儒林传、诗话、词话、文评。过去中国诗人或学人,又都喜欢于政事之余学术之余写那么一两卷xx 轩xx斋的诗话之类,作为自己文集的“集屁股”,这里面太半是抄了人云亦云的话充数,要不,就是捧同门、捧朋友、捧亲戚。鼎鼎大名的《随园诗话》,里面诚然有若干可取的观点,可是捧女弟子的东西也教人肉麻。甚至还有专门替自己鼓吹的,那就更加不成话。我们搞文学史或文艺批评,要是只把这些东西作宝藏,一定不会弄出什么好玩意来!
最近我读闻一多的《唐诗杂论》,觉得满足了我多年不满足的欲望。他绝对不人云亦云的胡扯一套,凑足字数算文章;或者,抄引一大篇旧书,加上个头尾,扯两句淡话,也就算自己的名山之业。我们在他所作的<宫体诗的自赎>里,看出六朝到唐代诗风到底是怎么演变的,刘希夷、张若虚、卢照邻在初唐的诗风里有了什么样的作用,这比开口陈子昂闭口魏征那么讲初唐诗可是大有分别了。就是初唐四杰,他也看出其间的分别和把性格不同的两组捏到一块的不对来。这种议论,全不是用传统的方法告诉你,像教科书似的一、二、三、四往你脑袋里塞知识,他是用了带领你的感情的方法,让你不由得不跟着他的路子走。诗文评作到这个程度,可以说本身就是一首好诗。还有那个说孟浩然和贾岛的两个短篇,我们好像看见“风神散朗”的孟老先生在襄阳的鹿门山过着隐士生活一般,我想闻先生与他是湖北同乡,也许格外有好感,所以把这位“不才名主弃”的诗人,弄得仙人化了吧?贾岛这一篇一开头就是很有趣的,把中晚唐的诗派分析成了一个私塾房的几个先生几个学生,有的在骂街,有的在拼命用功预备大考,有的在发牢骚,好不热闹。这个前身是释子的贾阆仙, 【1】让这些热得头昏脑涨的家伙们到阴暗处休息休息,于是他胜利了。
在传统的文学史里我们非常遗憾的,总看不到这样的《讲义》。我想中国文学的研究几乎也到了令人热昏的时候了,我们该当摘下大帽子来风凉风凉,打开过去诗文评家给我们糊的高丽纸窗子透一口气,看看天上到底有什么色的云霞,地上有什么样的花木,不要再矮子看戏,隨人短长吧!——可是有一样,要干这种伟大的工作,起码得自己先是一个有理想会分析的诗人,而且得大大的用一阵子功。
注:【1】此处出现一空白,可能是有一字未印出,根据文意,似应为“却”字,存疑。
(原载1948年9月28日《申报》。宋希於先生提供。纪英楠先生录入并加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