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之贫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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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之贫困

纪果庵

现在不但诗是贫困的,诗人也是贫困的,但与理论相反,愈贫困却愈无诗耳。

摆在案头的友人南星的诗集《山蛾集》,已三个月了,良好的白报纸被盛夏的日光晒褪了颜色,这是他托我介绍到上海出版且要作一篇序的,不意一下就延搁了这么久,出版是早已绝望了,没有纸张,诗集在市场上无销路,任便怎么样的才气也不行;作序呢,我根本不合适,且又打算找一个阴雨,幽凉的天气,初春或暮秋,比较可以有个郁然生愁的心绪,虽然天天在为吃饭打算,这究竟与诗的愁苦相去一间的,古人风雨联吟,大约不无相同之意罢?似乎有一天是下雨了,我将百余篇抄得整齐的诗诵读了一下;外面檐溜滴沥着,我心的抑郁也滴沥着——

在我旅程曲折的路旁
稷黍头上有了一层金色,
豆丛也累累满畦,
我平安,像他们一样。

只有今宵落了冷雨,
疾风吹树叶作禾稼响,
我看见你仍然站在帘边,
望着,望着秋天的草木……

——山蛾集第二辑,《别意三》

我的心被带走了,我将丛篁当作了禾稼,将院落当作了乡里,我浮起远人之梦,于是在深叹中把这集子颓然的放下了。

三个月!

昨天接到北平的信,说南星因为穷得没法维持,回到距离一百多里以外的家乡去了,仅于每星期到城里一次,校校所编刊物之稿件,上两三小时的课。太太生产刚刚过去已竟作两个小孩的父亲的他,该是如何辛苦,自然可以想像。我的心立刻又加了重压,而且对诗集之延搁也更感到更大的罪过。一件是无法赎偿的罪过。

他是一个天真的人,正如文字里常说的一句话,“不失其赤子之心。”然人类是多变的,愈是成长,愈是变得离赤子远,互相不能了解,小孩子看见大人害怕,大人看了小孩子就讨厌。南星因为不放弃其童心之执着,于是离开现实的人间世远了,故其被社会所弃,殆亦当然。古人亦是多才的广文先生官独冷,有什么可怪呢?我想起去年旧历年在他家吃饭的欢聚,想起远在南天的P.H.在北京时大家的友谊,想起他在滨海小城市河干的游荡,想起他在北大新宿舍那洁净不染一尘图书四壁的屋子,想起在甘雨胡同僧舍中的寂寞的冬天的阳光……

那些无忧无愁过日子的年代好像离得太远了,将来亦不知何时重逢。在平稳的生涯中,过得越无拘无束的人,在厄难的日子就越麻烦,这原是一个需要算计与策划的世界呀!所以如南星之穷困又岂非当然?去年在他的书斋里看见少有的萧然四壁,书架仅仅一个,人显得太少而房子好像大了,桌子是伶仃的,外面落雪更增寒意,我问他那些书都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他还能够微笑的告诉我“卖了,不容易有好价钱,甚至论斤称卖了。”在他,这是我不能想像的事,他怎么能够红着脸到东安市场的书摊子上,到玻璃厂(注1)的中原书店,或是和打小鼓的小贩争论价钱的卖自己心爱的东西呢?他好像不曾有过生活之重压,他是一只飞在天空的鸿鹄或天鹅,我们由他的诗中是读不到烟火气的,可是他被社会虐待了,他本来不充盈的肢体该是更瘦削了。到去年为止,我俩已别离整整三年,在这朋友之别离认为是很长的时间里,社会的升沉变化则感到太短,有人一下子高起来,有人突然聚得多金,这不正是长安似弈棋的岁月吗?真是同学少年多不贱,我们自己惭愧,我们是褪了色了。

廿九年春,我因到南方来,推荐他到沿海一小城代替我的职务。他原是乡村的,对于泥土禾稼,有除去诗人以外的原始之执着与留恋,《招笑》云:——

我的田野在远处,
高大的白杨闪着八月的光辉,
紫色的禾稼遮满了全地,
从丛草阴湿的路上
来了骡车的迟缓的轮盘。

——山蛾集第一辑

又如《不见一》云——

黄昏中的乡村有烟雾意,
我进去了,用轻悄的生客之脚步。
篱树随着我作成蜿蜒的路,
我分辨不出那些屋宇是谁家。
看见一个老人坐在门外吸烟,
看见一个妇人在整理他的豆架,
看见孩子们呼叫着跑过去了,
遗下这行人望初明的星斗。

《不见三》云——

听我告诉你。
篱上的豆蔓已互相缠结了,
花的深紫中透出离别的颜色。
小池让浮萍代替他的水面,
树影不下,风有倦意。
葡萄架如弓背的老人,
却其负担于山鹊之口内。
青苔与香菌是园里的先知,
从容地为小道覆衣了。
所以,你来一次吧!我的稀客。

这都是多么使人怀念的意境,多么使人念了还想念的诗句。因为这种心情,他放弃了高度的都市文化生活,到海滨去过春天了,那风帆,沙岸,五色的石子,山峰与闲云,有道士的古庙与松柏林间之古冢,都让他欢悦,他到星期日会徒步走出几十里去玩耍,会渡过小河到彼岸去看那几株伶仃的柳树,无邪的青年人被他的诚挚和学 问所感动,他没有老师的架子,也没有中年人特有的圆滑,我想这该是他快乐的日子,可惜没有多久,学校改组,他也回来了。

在中学,他是个特立独行的人,天才者应当卑视平庸,这是天赋的特权。我和PH很要好的时候,他还是一个人独来独往,虽然PH与他是同级。直到我毕业后,他们才成了挚友,这一段落的友情,我不大详细,因为我正在为生活而挣扎,几乎全部忘掉其他。只知有一阵南星已入北大,住在沙滩中老胡同,PH也住在一起,他们的生活似很不羁,第二年PH入了清华,南星移到孔德学校,PH入城,常常到孔德来玩,我虽也是孔德,而彼此仍旧是疏远,其情形已在《跋寄花溪》中谈得很多了。直到最后住入北大新宿舍为止,诗人的日子总是幸福,而且也绚烂起来了,在“甘雨”胡同的日子更常常见于吟咏,那也真是平常人所想像不到的幽境。但是现在呢,PH远在花溪是不必提,为PH及诗人共同的朋友HT,听说也放弃了误身之儒冠而不作那些充满忧郁的诗句了。诗人怎能不惆怅?《寄花溪》写出我欲诉无从的词藻,这友情也只有如此的意境才能表现,PH来信分明说,梦见和南星去划船,而梦见我又多了两个孩子,这可以说是“灵犀相通”之梦,或者亦即PH之理想罢?但是否可以想到当年划船的人,现在为了面粉涨到几百元一包只好退居乡里呢?古人的穷是可以作诗的,现在之穷,除死以外,殆只有逃避与营谋乎?PH亦娶妻生子矣,由相片上可以看到中年之忧乐,或将不难想到这些无用的朋友的遭际乎!

在 充满率兽食人的氛围中没有真的友情,人和人之礼貌皆是互相利用的仪注。所以只有回想到青年时的日子算是可以自慰。然现在许多青年人好像学得更大的本领,有未到成熟的时候已经结了种子的意思,上下两代皆不能攀附,诗人固然是困难,我们虽非诗人,又何尝不苦难!不知我们的朋友何时与我们互相握手,远在天边的是不必说,连近在咫尺的也走了!

在你旧相识的城里,
风第一次静下去了,
阳光在果树枝柯中间跳动着,
沉睡是日子这样睁开倦眼的时候,
我怀念着你,热情的海之恋者,
想像着你的语声和足音,
然后用低弱的音调读着,
“西去的迟迟的云是忧人的,
载着悲切而悠长的鹰呼,”……
而我们是不能互相应答的,
在这充满了荒凉的世界上。

——寄YS一
四月的寒雨,
在这庭院里久留的时候。
你的失去邮票的
充满了片片的水渍
而且有许多裂洞的信来了,
对我说你是悲剧,
说未来的死之诏书,
说在花白的残喘的苟延中,
你燃烧着你自己,
而我不能从远方给你
一些三月的好风,
或者树芽的气味,
或者一个魅人的轻梦,
因为在这儿我只看得见
过多的四月的泞泥,
他陷住了我们和我们的尘世!

——寄YS三 山蛾集第二辑

世界的荒凉的,泥泞是可厌的,但我们真是被陷住了,让我们先无言罢。

一九四四,九月,篁轩

注1:黄恽按:原文如此,疑为琉璃厂


(原载《杂志》14卷第1期。黄恽先生录入。文韬先生提供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