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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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传统

季用

近来讲中国传统思想的人很多,大率都是反对派,也难怪,人人都有说不出的苦痛,总想寻出病根,这就轮到古人遭殃,好像小孩子跌倒了要怨门槛一般,免不了咒诅一顿,甚至吐上两口唾沫,跺跺脚。民国八年五四运动以后也曾有过这样一个时期,只手打孔家店的吴虞老先生1,作《子见南子》大大刻薄了孔子的林语堂,都曾出过一阵风头,但孔子仍旧是孔子。说是旧社会势力太大固然不错,然而旧货色不完全是垃圾,大小还有些用处,则其不容一笔抹杀,亦是应有之义也。

本来尚论2古人是很难的。庄子所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乃是不折扣的名言,推论古代社会与思想,无论如何,免不了今日的主观过滤作用,也就是仁者智者各有所见了。孔孟在当时,并不是“三头六臂”(汤永咸语也),而且是汲汲皇皇的碰运气去的,–也就是因为这一点,有人说儒家是死要做官,官迷,果然不差;可是墨子的到处鼓吹,他的弟子也在各国执政,法家、纵横家的热中,要比儒家还厉害,又怎么说呢?我们不能以为孔子生下来便是偶像,偶像乃是利用他的人把他故意弄成这副嘴脸的,于孔子又有什么关系?若说孔门弟子专门巴结官做,那么汉高祖在时,自有鲁两生,宁愿习礼孔林,不愿隨叔孙通去作帮闲份子;各朝代的谄臣佞士固是很多,诤臣狂狷也颇有,钱牧斋到仪风门外迎接新主子,史阁部就在扬州殉节,而黄梨洲张苍水之流,何尝不讲理学?即如王阳明3,顾炎武对之深恶痛绝,以为亡国主因,实则姚江乃是文治事功兼备的,马上马下都来得岂是无事袖手临危一死之徒可以望其项背?若果从这些零星现象中去求结论,除非采取美国式的统计法,用科学比较,取决于百分比之多数,把全部二十五史都加分析才行,然而这里却又发生了一问题,就是善恶是非的的标准是也。人类的精神活动是最没法范制的事,因此所谓道德观念便不能准之四海,垂之百世了。譬如说,历史中对于张献忠、李自成、黄巢、洪秀全在五十年来有多少种看法,隨之而来的,就是曾胡左李之流的功过;那么,即使要像美国人一样研究一个家族、一个社会集团那么明细解剖,殊亦有无从奏刀之苦矣!而况中国人是专喜欢作“子胥非孝子” “武穆非忠臣”一类翻案文章的民族呢?

孔子有曾和弟子讲过:“汝为君子儒,勿为小人儒”,“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这就是说,道高一尺,未尝不可以魔高一丈,在小人儒的弟子口中,孔子也难免成为猥琐不堪,试看孟子引孔子的话,多少是断章取义的?孟子固不是小人儒,然而各种学说之可以随便解释,则彰彰明甚。我们若说中国的传统有孔子的思想在内,诚然不错,而若说纯然是孔子的思想,便把一切罪责全加在孔子头上,乃至由此逆溯其私生活、其行动,无一不是足以影响于后世的混账,则我不能不替孔子喊冤。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是很明白的比喻。儒家学说到今日,不知经过了多所次的变质、混合与歪曲了;董仲舒要罢黜百家,这是继承了孟子距诐辞放邪说的传统,应和了汉代大一统的政治需要,难道这是孔子的吗?《论语》书中,很少骂人到如此的【4】,孟子所以那样,恐怕是出于政治斗争;至于宋儒明儒的空疏理学,那又是印度哲学的戏法儿,孔子何曾讲过什么心性理气,精微奥妙的东西!老实讲,那时候的思想,也还进步不到这么有体系、有条理,所以《论语》一书,全是鸡零狗碎,日用饮食之常,正如孔子自己所云:“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者也。士大夫阶级的来源不完全是孔子一人作俑,世界上没有那么大的巨人,一个人可以造成一个阶层;主要还是生产进步,人类有了求知识发展智慧的闲暇,于是多出这一类不以生产来谋生的人。孔子固然是,墨、韩、庄、老、管、商、公孙又何尝不是?阶层观念与特色愈来愈深,终至显明的成了对立;再加上外患、战乱、天灾等因素,使人人走入困穷,因而逐渐运用阶层势力,争攘利权,贪污肥己,越是社会不安,此风不能戢,而此风之日剧不已,又助长了社会之不安,循环作用,真乃可怕,这些恐怕都不是孔子在二千年前所及料的吧?


纪英楠注:

【1】 吴虞(1872-1949)新文学运动作家,早年留学日本,归国后任四川《醒群报》主笔,鼓吹新学。后到北京大学任教,在《新青年》发表<家族专制为专制主义之根据论>、<说孝>等文,猛烈抨击旧礼教和儒家学说,在五四运动时期影响较大,被胡适称为“四川只手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 ;但因他对家庭和子女的专制作风和自身行为不端而受到批评和非议。

【2】 尚论,议论古代、古人。

【3】 王阳明(1472-1529)名守仁,阳明为其号,明朝杰出的哲学家、军事家、教育家。多次平定叛乱,创立心学,主要反对把儒家思想看成一成不变的戒律,强调人的能动性,提出“致良知”的哲学命题和“知行合一”的方法论。他的思想得到很多人的认同,形成了“阳明学派”,因他是浙江余姚人,固又称“姚江学派”,后文的“姚江”即指王阳明。

【4】 《孟子》中有关的说法是:“世道衰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殍,此率兽而食人也。’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吾为此惧,”


(原载《申报》1948年7月八日。宋希於先生提供。纪英楠先生整理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