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从容就死”
论“从容就死”
纪果庵
“从容就死难”,历史对此种人,似比慷慨捐生更加赞颂。总因为死是人最讨厌的事情之一。普通,一个人虽知免不了死,却日日在求不死,必不得已时,也愿意知道自己何时死,譬如算命卜卦,就是这一套,然假设真知道自己几时要死,这种有生之日怎样过下去,在我想来实在成问题。古所谓待决之囚,殆即如是吧?当自己尚未分晓之时,一旦了结,如阵上失风,被人挥作两段,“死于非命”,或一枚流弹一块炸弹碎片,碎脑穿胸,到底不必满腹狐疑,此其为死,较之造成极恶幻象,戏言身后,都到眼前,实不能相比,昔日刑法中有“斩监候”,就是利用此怕死心理而故意让你神魂失措,可算残忍之尤!如果不大清楚,读读方步溪的《狱中杂记》好了。(方文,我只此篇印象甚深,足征现身说法在文艺作品中之重要。)
知不免于死而无法挽救,为人生最大悲哀,此即死之所以不能从容也。但这里却又有分寸,假使伏阙上疏痛哭流涕,或一击不中,陷为俘虏,或国破家亡,求生不得,即使未能立时效命,固亦大有可以慷慨者在,有此决心,便有此勇气,死,不过时间问题,于是其就义亦遂觉得无所谓,杨继盛临刑具书妻子,详论泰山鸿毛之判,称得起从容。其余如古今刺客之绝命词,书不胜书,鉴湖女侠以巾帼之身,尚能写出其“秋风秋雨愁杀人”之诗篇,然后授首,亦不可多睹人物。若文信国《柴市》一歌,《指南》两录,至今虎虎有生气,凡此临难不苟,俱可认为慷慨的从容一类,好像尚非极难。唯有一种人,似并未十分触时忌,批逆鳞,然其结果则殊惨,这种在自己或他人都出乎意外的遭遇,倒是很不好从容的,心中冤屈,眼中落泪,乃人情之常,若必引吭高歌,亦觉不近情理,以此想到《世说》记“孔融被收,大儿九岁,二儿八岁,时正为琢钉戏,了无遽容,融谓使者曰:冀罪只于一身,二儿可得全不?儿徐进曰:大人岂见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寻亦收至”一段,昔人多以二子为伟大,吾独觉其太酷,黄口小儿,如不知其父为一去不返则已,既已知之,了无遽容,其将来不为忠臣定是巨憝,周知堂先生曾谓中国人好看出红差为国民的残忍性,我则觉得像《世说》一类从容闲雅的书,有此记载,并非读者之福。又记嵇中散临刑:“神色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亦作如是观。后世金人瑞一流之杀头至痛,饮酒至快,皆此一脉之传,盖以生命视如儿戏者。夫孔嵇之罪,皆止于“议论惑众,轻时傲世。”(参《世说》各节笺注)颇似近代之所谓思想犯罪,岂能与上疏言事为国捐生同科,然则此种从容,又比较不易,且不必要也。
自杀是最大的勇敢,有人说自杀是怯懦,我总不相信。例如我自己,杀鸡宰猪,都不敢看,操刀而割,那更谈不到。有次我到北平历史博物馆参观,看见历年刽子手所用的“鬼头刀”,刀柄上的鬼眼睛滚上滚下,已不由打一冷战,而杀人的刃部大都缺进去一块,呈微凹形,足以证明他本身的经历,更令人咋舌,像这样的人,杀人尚观之惴栗,杀已当何以堪,故说自杀是懦弱者,亦忍人也。又闻人云,刽子手当执行职务之前,亦须饮大量烧酒,以壮胆量,然则其动手时,毋乃亦利用其疯狂的心理乎?倒是那些专看出红差的仁兄们心里有谱儿,从前我们乡下杀死土匪,常将血淋淋人头悬之里门,于是有许多人吓得不敢经过,古人弃市之意,即此种心理应用。看来愍不畏死,亦谈何容易?《啸亭杂录》及《春冰室野乘》记成德谋刺嘉庆皇帝被刑时云:
“德之处决也,已到市曹,缚诸桩,乃牵其两子至,一年十六,一年十四,貌皆韶秀,盖尚在塾中读书也,至则促令向德叩头,讫,先就刑,德瞑目不视,已乃割其耳鼻,及乳,从左臂鱼鳞碎割,以至胸背,初尚见血,继则血尽,只黄水而已,割上体竣,忽言曰:“快些!监刑者一人谓之曰:上有旨,令尔多受些罪。遂瞑目不复言。”
以敢于行刺皇帝的人犹不肯正视其子死于刀下,足为予上说之证。其所谓“快些”,亦即不能充分从容者也。然则现在回过头来讲自杀,又岂懦夫之所能办?我于《书舶庸谈》中偶读到董绶经记日本丰臣秀次自剖切腹事,其为从容,实可骇人听闻,而日本武士道之勇敢精神,恐以此为表现得为最充分了。董君也是杂译各书,以备异闻者,唯笔墨风度颇可玩味,不妨抄来一读。(丰臣秀次为丰臣秀吉之外甥,养为已子,武勇善战,立功甚多,后以恃宠自骄,多为虐残,颇为秀吉所恶,适有人诬以谋叛,遂令自尽,年仅二十八,妻妾三十余人,骈戮于市,亦日本一大惨案也。)
“一、文禄四年(明万历二十三年)七月十五日时,福岛大夫池田伊豫衔丰臣秀吉命,令秀次切腹,甫诣高野山,关白(官名)秀次与隆西堂博将棋,筿部淡路白二使莅临,秀次诘何事,淡路守达二使意,谓事既如斯,从事缓颊,终多遗憾,请公自裁。维时谛视局中,秀次方胜,隆西堂桂马夺围无路,秀次取侯驹入之箧中,取隆西堂侯驹置之盖上,意不令二驹失散也,收贮讫,谓二使曰,时尚炎蒸,途中劳苦,且至白洲待命,且曰:余欲作书遗家人可乎?二使曰:度日之长,可从容将事,秀次濡笔命纸,一致亲父御二样,一致亲母北之方,一致三十四姬人,命富田赍投。
“一、仆之司伞者名吉若,备汤请秀次入浴,浴竟衣冠如平时,取钥从箧出剑,命山田三十郎仍纳剑函于箧中,别出则重江,药淬藤四郎,光国,贞宗,中当,五剑,用纸裹剑刃三寸许,备书自裁者姓名于其上,于是从者麕集,秀次谓隆西堂曰:汝职非侍从,且属缁徒,速去速去!隆西堂曰:愚僧前日始至,亦三世缘,此志已决,无多嘱!秀次曰:若然,且听君,从死者题己名于剑之纸上,取几至,承以纸,分列五剑,秀次所用者名狮子正宗,未题已名,横陈于五剑之腰际。
“一、从死之人既定,乃张最后之宴,肴品净素……秀次居中,左次隆西堂,次山田,右次筿部淡路,次山本主殿,次不破万作……秀次举杯欲酌隆西堂,隆西堂惶悚上陈曰:此杯宜先酌介错人(凡切腹后须断其首,承此役者名介错人)。山田曰:此杯宜传于我,淡路曰:余当承此役,二人竞辩,秀次停杯凝虑,以山田之祖即隶邸籍。依习惯宜属之,唯座中淡路年最长,遗长而命少者,于理未顺,乃劝山田让于淡路,山田首肯,即谓淡路曰:余等赴三涂之大河,宜互相提携,以奉主公,如违其训,即戾前者,余固无芥蒂也,君其速受斯酒。淡路乃与山田握手为礼,接杯饮毕,依次传于隆西堂,山田,山本,末为万作,万作跪而言曰,余素不嗜饮,然值此时,须沃素颖,以志特征,强饮而尽,传觞竣事。万作曰:余取馔奉主公,座中群注视,以为别取馔以进,而事殊不然,第见万作由几取万作名之剑,径赴白洲,秀次揣知其首先自裁,曰:稍待,我当为汝介错人,诸人离此室赴白洲,隆西堂自廊欲下,秀次命取大夫刀,继而曰:庶民刀亦可,时万作已将腹切作十字形(万作山田皆十八岁),肠出,秀次挥刀刃,刃钝,二砍方殊其首,乃易大夫刀,意谓此刃不论何物当犀利也,淡路置万作骸于墙侧,山田亦切作十字形,脏腑皆出,秀一砍即殊,亲为置骸,主殿亦如上自杀,秀次复为挥刃,三人之骸,俱置一所。
“一、秀次入廊,隆西堂约各度一声,同时纳刃,此据几上,秀次东向,隆西堂欲易座,秀次曰:十方皆在佛土中,拘执胡为?隆西堂曰:诚然,所谓无二亦无三也。吉兵卫为隆西堂之介错人,甫举声各切一横刀,尚未切直刃,淡路即进刃,首挥中肩,次复过高,秀次属以镇静,三刃始殊,淡路纳其首于新桶,封题交二使,复纳尸体于桶,覆盖加封焉。
“一、淡路语二使曰:技拙殊惶愧,今介错者为主公,目眩心悸,狼狈特甚,二使曰,曩时介错平民,余等处之泰然,今见关白切腹,俱俯首泪濡,诚狼狈也。淡路曰:余今奏技,诸公等拭目,若覆前辙,斯狼狈也。即切腹作十字形,出其脏腑于两股,置剑合掌,吉兵卫就而进刃焉,吉兵卫即据其处,呼曰:谁人介错我者?谨待命!二使亟止之(一云,即自刎死)。”
书抄得太多,实在不成话,然非如此,不足彰余自杀为勇敢之说,亦无以见其文章,这个请读者原谅。按除隆西堂为秀次夙所豢之僧侣外,余皆秀次家臣,张灯排宴,礼让后先,此自杀一幕,颇极艺术之能事,一个被斫头的人,还向人说:“你不要慌,镇静点儿,艺术点儿!”这好像看打篮球的人,在鼓励选手投篮。然淡路之目眩心悸,盖犹不能出乎恒理之外。因而想到史督师临危时将刀授给义儿,那个人泪如雨下,到底下不去手,唯此于从容之际,彼于慷慨之时,则此又难乎彼耳。吾所谓武士道精神,表现得最充分者尤在“余今奏技,诸公等试目,若覆前辙,斯狼狈也。即切腹作十字形,出其脏腑于两股,置剑合掌”数语,中国只有田光、樊于期、荆轲之流有此,田横五百,恐已是最后的光芒了吧!譬如拳匪之乱的罪魁之一、赵舒翘,也是赐自尽的,当监视官将慈禧的诏旨颁下后,他还问“尚有后旨乎?”监视官云:“无!”赵则很自信的说:“必有后旨也。”其时赵夫人谓赵:“我夫妇同死好了,后命恐一定不会有的。”于是给他吞金,但过了几点钟,并无动静,且精神甚足,与家人大讲身后事,又痛哭老母九十余岁,见此大惨,时赵之寅友亲戚往视者颇多,监视官不能阻,赵向亲友云:“这是刚子良害我的。”语甚宏亮,监视官见其毫无死意,又命进以鸦片烟,仍不死,进以砒霜,始卧倒呻吟,以手槌胸,大呼难过,时已夜半,距覆命限甚近,左右献计,以皮纸蘸烧酒,扪其面及七窍,凡五次,始断气息(据《梵天庐丛录》载),则此公精神,与丰臣相去远矣。妙在其明知必死,而希望后旨,又计划后事,此即文前所云种种恶劣幻想一时俱来之最具体表现,而人生顶难熬过之一关也。由人情言之,这死法倒真是难于处理的,我们于赵氏亦有若干人道上同情,唯彼为政治上之负责人,似不当等到这一步才“计划后事”,如果有决心的话,则应早图有以报国人,想及此点,我们对他的责难超过同情心,不免又生厌薄之感。可是同时与赵氏赐自尽的庄王载勋就很有趣,他见钦差已将匹帛高悬古庙中一间空房内(时彼待罪蒲州),就大声说:“钦差办事真周到,真爽快!”悬帛于项,顷刻而死,这个带有怨望气氛的幽默,倒完全可以代表一个粗鄙的贵族之高傲,与瑞澂下轮船匿上海颇有天渊之判了。
颜李学派骂宋儒“无事袖手谈性命,临危一死报君王”为“不济事”,其实即此已大不易。清代外患最多,而殉国者最少,鸦片战争以来,不是望风远扬的伊里布牛鉴这样,就是求神问卜的叶名琛一流。及至国亡,名义上是大家作遗老,实际上乃是作吴稚晖所说的耗子痨虫,看在骨董字画的面上,三呼万岁。空剩下书呆子王静安“从巫咸之所居”,易得“忠悫”一谥,为《清史稿*忠义传》作殿军,惹人讥笑。这些人看来看去,与其说是人情之畏死,不如说“私不胜公”,最不足与顾炎武黄宗羲诸先生相见于地下,虽然满口自称为“汉学”传人。在这儿我又想到史书里面的义烈义民诸传之无理,封疆大吏可以卷款逃走,而老百姓却尽着为国捐躯的义务,暑日挥汗读《宇宙风》冯和仪君《论道德》一文,说道德乃是少数人为了自己利益使多数人由之的路,此亦显例之一,唯少数人并不由之,只是让多数人来跳下陷阱以衬托自己的功迹耳。一将成功万骨枯,当兵的固多傻瓜,老百姓中痴人亦不少!近来似乎好一点了,但是大家又跑到囤五洋米面一途上去,等于驱天下人入锇死地狱,此辈不死,则天下人也许要从容而毙了。
友人来信主张平民大可贪生,官吏不当畏死,即是上述一段意义。明末李自成入都,大吏纷纷献金求用,而均不免于一死,此最不明于死生之义者,从容慷慨,两俱无缘。夫国除身退,亦无不也可,初不必一定要死,现在却定要不要脸地求人家可怜,岂有不挨耳光者乎?《甲申传信录》记魏藻德之被掠逼云:
大学士魏藻德,字师令,顺天通州人,庚辰进士,廷试……赐状元及第,寻以谈兵见拔,遂加少詹,兼东阁大学士……自入相,无一建明,而为上所重信,甲申三月三日,加兵部衔,往天津调兵,不果,自成既入,二十日午刻,同陈演留闭刘宗敏家小屋中,藻德自窗隙语人曰:“如欲用我,不拘如何皆可,锁闭此房,奈何!”二十一日,同邱方二相发营中,羁守之,辱加拷掠,吐金银以万计,四月朔,宗敏夹讯藻德曰:若居首辅何以政乱?藻德曰:“本是书生,不谙政事,兼之先帝无道,遂至于此。”宗敏曰:“汝以书生擢状元,不三年为首辅,崇祯有何负汝,诋为无道!”呼左右掌其嘴数十,仍夹不放,藻德谓用事王旗鼓曰:“愿奉将军为箕箒妾!”王旗鼓鄙而蹴之,唾骂不绝,或言忍污……何至此!然此是王旗鼓面与苕溪沈氏言之,且都人亦实闻之,比言已,益加拷掠,凡六昼夜,夹脑至裂而毙.复逮其子,讯之,对以:“家实无银,若父在,犹可从门生故旧措置,今父已死,何处可得!”贼挥刀斩之。
如果我是李自成,我也不要这样的人,盖愈是强盗出身,愈是重视义气,刘邦之杀丁公,也是此理。所谓“在我愿其詈人,在人愿其从命”,魏藻德这位状元郎连《国策》都读不通,更有何说?其所以死得狼狈不堪,毫无“从容”可言,亦大足为殷鉴矣。
拳匪之乱时,有两个儿子逼老子上吊的,可为此文趣味的结尾,老子不能从容就死,儿子逼他非从容一下不可,于是从容变为不从容,大义灭亲者,变为大逆不道,恽毓鼎日记云:
“黑龙江副都统寿梅峰殉节,朝衣冠坐于棺中,今亲兵以洋枪击之,连中左右肩,不死,其子乃手轰焉,正中其心,即阖棺,有声如牛,阅两时始绝,吁!人伦之大变也。徐荫轩相国之缢,其子承煜亦坐视于侧,待其气绝而后解之,父固当死忠,然以圣贤处此,当自有道,日本人执八国护照,擒尚书启秀侍郎徐承煜及其弟承熊,送顺天府。(庚子十二月初九)”
朝衣冠坐棺中,有陶公自营生圹自为祭文风味,不得谓不从容矣,乃必待其子之一枪,糟糕糟糕!若徐相之死,董绶经纪云:“联军大索朝臣之附义和团者,崇绮合门自埋殉节,徐相年老,颇镇静,家人照常治餐,仆某于梁间结二环,语承煜曰:“中堂义当死国,即奴才亦当殉主!”意讽承煜同殉,讵承煜扶其父投环,后未即死,乃破衣柜盛其父尸埋于阶下。无何,逮者至,并逮启秀拘于顺天府署中。小柴梵记云:“联军入京,徐避匿于马大人胡同某相国故第,初无殉难意,其子承煜逼之曰:吾父庇佑拳党,久为各国指目,洋兵必不见容,若被搜捕,合家皆将不免,若吾父能死,既得美名,又纾各国之恨,家人或可幸免,唯儿辈则仍当随侍地下耳。徐乃涕泣自缢,尸悬梁间,煜即弃之而遁,后被戮。”恽氏记载态度较右,柴氏则太左矣,董为当时刑部主事,徐启被诛时为监刑,所记宜确。徐相为理学家,其敢于伸脖子入圈套,不得说有点修齐诚正的工夫在内,如其子被诛时,神气瞀乱,不知人事,实较其父丢人多了,然于此为达官要人得一教训,即应死不死,岂只不容于国人,抑且不容于儿子,虽然儿子也不是好东西。
(原载《古今》1942年9月第7期。并收入上海太平书局1944年4月初版《两都集》。纪英楠先生录入。文韬先生提供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