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
蟋蟀
纪果庵
虽然过了中秋节天气还在热,可是蟋蟀的声音到底繁了,凤仙已谢,玉簪与秋海棠正散着幽香。《诗·豳·七月》: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又《唐·蟋蟀》
“蟀蟀在堂,岁聿云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
豳风的句法实在好,颇肖民歌口吻。九月十月,乃是殷人建丑之历,合了夏历,正是七八两月,而岁莫之说以此。现在蟋蟀虽尚未入我的简陋之床下,然而听着有岁莫之思,则是实情,古人质朴说来,殊比后人律诗赋大有味也。刘同人《帝京景物略》“胡家村条”云:
“永定门外五里,禾黍嶷嶷然被野者,胡家村。禾黍中,荒寺数出,坟兆万接,所产促织,矜胜他产,秋七八月,游闲人,提竹筒,过笼,铜丝罩,诣丛草处,缺墙颓屋处,砖甓土石堆磊处,侧听徐行,若有遗亡,迹声所缕发而穴斯得。乃操以尖草,不出,灌以筒水,跃出矣;视其跃状而佳,遂且捕之,捕得,色辨形辨之;辨审,养之;养得其性若气,试之,试而才,然后以斗。促织经曰:虫生于草土者,身软,砖石者体刚,浅草瘠土者,性和,砖石深坑及地阳向者,性劣,若是者穴辨。凡促织青为上,黄次之,赤次之,黑又次之,白为下,若是者色辨,首项肥,腿胫长,背身宽上也,不及斯次,反斯下也,若是者形辨。养有饲焉,有育焉,有病用医焉,如是,蟀蟀性良气全矣。中则有材焉者,间试而亟蓄其锐,以待斗。初斗。虫主者各纳虫于比笼,身等色等,合而纳于斗盆,虫胜,主胜;虫负,主负:胜者,翘然长鸣,以报其主,然必无负而伪鸣,与未斗而已负走者,其收辨,其养素,其试审也。虫斗口者,勇也,斗间者,智也。斗间者俄而斗口,敌虫弱也;斗口者俄而斗间,敌虫强也。”
此所云不免将我的记忆拉到上小学的时代了。晚明文字特色,即在不完全以古文的老调,描写胸中已熟的物事,实则在韩柳亦非老调,因后人之效而成老调耳。即如晚明一派,如果人人为之,日日为之,处处为之,不免也成为滥调而令人扪鼻矣。然刘同人的本领正同于三百篇,盖不是用粉本临摹,而是实物观察之写生也。即其写景,又何不然。读书久之,非常喜欢将日常琐琐,我欲言而说不好者,由古人好的文字中找到材料,若是在枕边,便可以刺激得翻身而起,握笔抄之,像此段文章,我意颇可当其一。在北京斗蟋蟀是大规模的赌博,有如《聊斋志异》所云,刘君亦云:
“凡都人斗蟋蟀之俗,不直闾巷小儿,贵游至旷厥事,豪右以销其赀,士荒其业。”
这种玩法,如贾秋壑结习,十分不敢苟同。我国人往往对于小孩子之玩耍严厉制止,而一作大官,反大玩特玩起来,甚至旷事倾赀以至亡国,殊为不可解。闻今日海上有以赌财产自杀者,与此可一概而论。我作小学生时是我自己的父亲作校长,表面上父亲很严格的管我,而我却以敢在父亲讲授论语时向同学挤眉弄眼为得意,天籁阁藏宋人书本有《村童闹学图》,一如旧日年下所售木刻板画,老师面上涂了墨,而一群孩子在胡天胡帝的乱吵。我们掏蟋蟀的地点多在石罅,盖深知“生于草土者身软”之道理乎?其斗时,则放在陶罐里乱咬一阵,绝不珍惜,死了,再掏,胜,也无所谓骄傲输赢,这才是一种天真的纯洁的游戏态度,我想是应当赞扬的。
遍查《日下旧闻》等,已无胡家村之名。取《故都文物略》所附之东南郊地图勘阅,亦无其地,或此产蟋蟀名区已竟有人事的沧桑了吗?看了《景物略》中所禾黍离离的样子,那时已如此荒凉,今日即名字沦亡,似亦非不可能。若然,则又是平添不少感触,惜我不是北京土住,对实况毫无所知,真觉惭愧。《清嘉录》多纪吴俗,卷八“秋兴”条下云:
“白露前后。驯养蟋蟀,以为赌斗之乐,谓之秋兴,俗名斗赚绩。提笼相望,结队成群,呼其虫为将军,以头大足长为贵,青黄红黑白正色为优,大小相若,铢两悉均,然后开栅门,时有执草引敌者,曰敌草,两造认色,或红或绿,曰标头,台下观者,即以台上之胜负为输赢,谓之贴标斗;分筹马,谓之花,花假名也,以制钱一百二十文为一花,一花至百花千花不等,凭两家议定。胜者得彩,不胜者输金,无词费也。”
闻北京斗蟋蟀皆在宣武门外某店内,养者凭介绍人之介绍而各出虫以斗,斗前必须以天平称虫之重,须相等始斗,输赢数相当可观,但南风如是,似尤有投机侥幸之感矣。余见叉麻雀时或有在一门下注,以为附带之输赢者,盖与此同。我平生无博戏天才,而对打牌等并不厌弃,因亦可以覘个人脾气或磨练情性,但若像“贴标斗”那样,不讲技术,而专尚运气,甚所不取。中国之好不劳而获,在游戏时犹不免,奈何奈何。余颇爱《通艺录》等书以其能实地观察,匡正俗传讹谬,如螟蛉果蠃异闻记等皆有味,比“逆妇变猪,雀入大水为蛤”,诸说,不知要高明多少倍,惜《释虫小记》无关于蟋蟀之纪载,或以此物自来无异闻故。郝兰皋证俗文,仍有少许荒唐处,蟋蟀亦无所说,《尔雅义疏》云:
“陆璣疏云:蟋蟀似蝗而小,正黑,有光泽如漆,有角翅。……幽州人谓之趋趋,里语曰:趋织鸣,懒妇惊是也。……按谓之趋趋,即促织蟋蟀之语声相转耳。”
陆书记幽州音,多与今日会颇可喜,即如诗巩兰,即记曰幽州人谓之雀瓢,在我乡正有一种草叫老雅瓢的。如趋趋之名,更全不异,二千年来,居然无变化,亦奇,唯所云里语则无之矣,郝说三音乃一音之转,甚是。《尔雅》原文云,“蟋蟀,蛬”,蛬字不常见,当即后之蛩字,埤雅,蟋蟀随阴迎阳,一名,蛩。可证。唯昔日老师教文章时,迄未说明,遂不知蛩到底是何物,而了解上不免隔一层,这也算是很憾事的罢。
秋虫初不仅蟋蟀,蟋蟀以善斗而有代表资格耳。于吾辈乡人,终以听鸣声为第一义,吾乡谑人云:“听趋趋儿叫去吧,”意乃咒其速死,在地下则可常听此声矣,是为重听不重斗之旁证。若记鸣秋之虫,仍不能不推刘君,《景物略》同条云:
然嬉之虫,又不直促织,有虫黑色,锐前而丰后,须尾皆歧,以跃飞,以翼鸣,其声蹬稜稜,秋虫也,暗即鸣,鸣竟刻,明即止,瓶以琉璃,饲以青蒿状其声名之,曰金钟儿。
有虫,便腹青色。以股跃,以短翼鸣,其声聒聒,夏虫也,络纬是也。昼而曝,斯鸣矣,夕而热,斯鸣矣,秸笼悬之,饵以瓜之穰,以其声名之,曰聒聒儿。
有蝍蟉者,蜩也,马蝍蟉者,蝉也,名以听之所为情,寂寥然也。鸣盖呼其候焉。三伏鸣者,声躁以急,如曰伏天伏天,入秋而凉,鸣则凄短,如曰秋凉秋凉。取者,以胶首竿,承焉,惊而飞也,鸣则攸然;其粘也,鸣切切,曰如吱吱,入乎乎而卧之,悲鸣有求,如曰施施。
促织之别种三:肥大倍焉者,色泽如油,其声呦呦呦,曰油胡卢;其首大者,声梆梆,曰梆子头,锐喙者,声笃笃,曰老米嘴。三者不能斗而能声,摈于养者童或收之,食促食织之余草具。
此皆体物入微之文,非见者不知。金钟儿,北京虫贩多市之,一担千百,作声如潮,廿六年秋日,家居闷损,买三枚以瓷壶盛之,声音清越,大是可玩。惜雌雄分配不匀,星晨检视,其一已死。吾乡居东陵之旁,其地盛产金钟,故旧京虫贩每称从东陵来,其实何尝是!亦如卖蟋蟀者均诡称由兖州曹州来耳。因念上海人天天吃良乡栗子,不知良乡不以产栗闻,又或曰:天津良乡栗子,良乡离北平七十里,离津何只(似应为“止”)三百里,中国地大物博,此亦一种证据与笑话。“络纬秋啼金井阑”,是太白诗,则络纬非专鸣夏者,吾乡初秋尚多,中秋节后少见。此物多栖止于高梁,儿时在种瓜的野地处嬉戏,听四面高粱田中聒聒声,就吵着要大人去捉,盖其口器甚利,小儿手指易被啮损。捉着了,取高粱秆一段,剥其韧皮,束虫颈使固着于秆上,一秆常可系六七枚,归家时则大乐了。雌者不能鸣,徒便其腹,我乡呼之曰驴驹子,莫明指意。以高粱秆作聒聒笼,亦乡人绝妙巧艺,或可重叠至三五层,层层有虫,鸣声一作,聒耳欲聋。或云,北京皇城之角楼,楹桷叉枒,即取象于笼,不知然否?饲虫用南瓜花及穰,曝之则鸣,亦不差。我说得噜噜苏苏,还是不如刘君的要言不烦,惭愧之至。
《尔雅》:“蜩,蜋蜩;螗,蜩;蝒,马蜩;蜺,寒蜩。蜓蚞,螇螰。”郝疏云:“皆蝉也,方语不同。方言云,秦晋之间谓之蝉,海岱之间谓之。今黄县人谓之蛣蟟,栖霞谓之蠽蟟,顺天谓之蝍蟟,皆语声之转也。……论衡以为螬蛴所化,或言朽木所为,旧说蜣螂所变,斯皆非也。今验雌蝉不鸣,遗子入地而生也。”又云:“蝒者,说文云,马蜩也。……今此蝉呼为马蠽蟟,其形庞大而色黑,鸣声洪壮,都无回曲。……蝒者,说文云,寒蜩也。……今此蝉青绿色,鸣声幽抑,俗人呼为秋凉者也。……东齐人谓之德劳,或谓之都卢,扬州人谓之都蟟,皆语声相转,其不同者,方音有轻重耳。……按今德劳以七月鸣,其鸣自呼,其色青碧,形小修长,顺天人谓之夫爹夫娘者也。”程瑶田《果蠃转语记》,几于字音无不可转,此虽不说得如彼通圆,然却讲得恰好。以蝉名蝍蟟论,几乎自江北至塞外,无异名,而刘君更拉到寂寥上去,昔人诗所谓“蝉噪林逾静”,岂齐民亦颇晓得耶?郝君所谓“夫爹夫娘”者。即刘所言“伏天伏天”也,“秋凉“竟全同。我的经验,这种蝉总是向晚鸣,并非像麻君所说的躁以急,而颇有悠长之致,晚夜后在场圃乘凉,听老仆说鬼,是此虫正得意时;若当真躁急者,还是“马蜩”那一种,吾乡亦称之马吉了,声大而不悦耳,世俗所称之蝉,皆此物矣。即通常说的蜩螗鼎沸,也当指此。又吾乡小儿,均谓马吉了乃转丸之蜣螂所化,不知嫉虚妄的王仲任亦有此论,王君远在浙东,古昔对微物之名字与解说,普遍似此,盖非今人所可料。
油葫芦及梆子头,常听北京的小学生口里说着,惟无体物之验。然蟋蟀之雌者虽体大而不能鸣不能斗,俗名“三尾”(尾音以)以其尾三歧故。雄者“二尾”,小孩掏蟋蟀,必避免三尾而以二尾为目标也。
关于虫子的事,知道得很少。《景物略》也说到有臭气的椿象,吾乡曰臭大姐,能叩首的叩头虫,瓢虫,金牛儿等,既非鸣虫,姑置不论。中国方志,除最新编著者外,很少对于昆虫,花鸟,植物矿物等加以纪载,即有载,亦从博物教本上抄掠好多名词,不能成为文章,使人读着不免失去一层亲切。现在所谓科学小品,就是要使科学物事与生活发生兴趣的联系,如刘君之文,大致可称楷模矣。纪载风物,也是寄找乡怀之一法,所以拉杂抄书,成此不三不四之文,若其动机,还是刘君的文字之力所感召也。
(原载于上海太平书局1944年4月初版《两都集》。纪英楠先生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