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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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名

季庸

李白是第一个反对名的,虽然他也不大骛利。“但愿生前一杯酒,何须悠悠千载名?”话是说的很达观,然而与其人不大相称,为什么求贺知章高力士,又为什么投了永王璘,所以变成不得意发牢骚,不成气候。柳永作了一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丢了临轩放榜的进士公,亦可称为文字狱之别致者。然这里所说都是属于道家思想的“隐士型”,并非本题之本意。

此处所谓虚名,是“浪得”之物。世上不乏得不虞之誉者,一叩其实,常常令人意外的失望,尤其在政治上,书本盖往往与事实截然不同也。张端义《贵耳集》卷下一则云:

士大夫最怕有虚名,虚名一胜,不为朝廷福。真西山负一世盛名,岂西山真欲爱名于天下,天下自闻其名而起敬耳。及史同叔之死,天下之人皆曰:真值院入朝,天下太平可望。及其入朝,前誉小减。……都下谚曰:若要百物贱,须是真值院。及至唤得来,搅作一镬面!如此,则声名自是一项,事业自是一项,江南土地浅薄,士大夫只作得一项,作不得两项。

这非常给爱好“文章正宗”者流以打击。一镬面者,今北人犹有此语,镬改作锅,言其乱糟糟也。西山乃宋学翘楚,其成绩不过尔尔,何怪后来人骂道学者只会“无事袖手谈性命,临危一死报君王”也?

然而犹不止此。我记得周密《癸辛杂识》里骂道学的文章非常之多,《宋元学案》的后面有附载,李越缦在日记中亦极称之,可惜不在手边,无从抄引,只要略记得是嫌他们太伪而已。士大夫在未遇之前,每有一套虚矫的法宝,今所谓“大炮”之类是也。可是到了自己登台,也就会利令“道”昏起来,圣经贤传,一搭刮子忘到九霄云外,明初解缙何尝不是理学家,一面大闹要殉建文之国,一面却详细的问着今天猪仔喂过没有,可笑亦可叹,我之所以对道学家失敬者为此。

不过世人是短见者多,对于一声既大且响之炮,总难免投以惊奇的眼光,而表示钦佩。却完全忘记了每天在读着的富兰克林名言:“Great-talkers are lttle〔little〕 doers.”岂不糟糕?于此就给野心家又开了一个门径,炮不妨大放而特放,则功名富贵汩汩然来矣。

张端义是郑州人而住在苏州,前语对南方同胞难免不敬。唯在宋代,南人不得为相及状元,是开国时定制。到后来就分成两派,守旧派的司马光是北人,革新派的王安石是南人。钱宾四云,蔡京一党,多是南人(见《国史大纲》),或者张氏亦慨乎言之欤?如今我们自然不再有地域观念,但在清代异军突起,专讲实行,而反对虚声的颜李学派,则道地的保定府蠡县楚溪春之乡前辈也,此亦可以深念者。

我问你:对于素所仰望的名人,而真感竟不失望的有几位?■


(原载上海《申报》1947年12月22日,第9版“自由谈”。黄任鹏、宋希於先生提供。宋希於先生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