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果庵和潘柳黛的一段师生故事
纪果庵和潘柳黛的一段师生故事
黄恽
潘柳黛是上世纪四十年代活跃于南京、上海的女作家之一,但不管作品、文学声誉,都无法和张爱玲、苏青匹敌,当时除了一些采访报道、散文、小说外,并没有特别引人注目的作品。很多文章说她和张爱玲、苏青、关露并称为上海四才女,其实是无法“并”起来的,关露属于前辈作家,三十年代就有了名声,而1944年之前,潘柳黛甚至还算不上女作家,确切地说,不过是偶有创作的女记者而已。
潘柳黛(1920-2001)的自传体小说《退职夫人自传》,1949年5月在上海的新奇出版社出版。这一年,潘柳黛还不满三十岁。
1920年,潘柳黛出生于北京的一个旗人家庭,20岁时和一个老师来到南京。此后,潘柳黛进入新闻媒体,成为沦陷时期在南京崛起的一个女记者、女作家,先后在《京报》《华文大阪每日》任记者,《文友》杂志任助理编辑。引导她走上这条道路的,正是她在《退职夫人自传》中写到的“纪先生”。
“纪先生”是她的老师,出现在《退职夫人自传》第三章《变》,“我”离开了一家私立完全小学,“到寒假的时候,我的老师纪先生为我介绍了一个属于河北省的县立学校”,位于河北宝坻(今属天津)的宝坻县立小学。
这是她的老师“纪先生”对她的第一次帮助。
1939年底,潘柳黛随她的情人“陈浩”私奔到南京,开始了南方的生活。
《退职夫人自传》第五章《贫困与挣扎》中,潘柳黛写到:由于被陈浩所弃,她(柳思琼)决定自杀,“我想去跳有名的燕子矶”。“我看了看我的钱口袋,那里还有两块多钱,于是我到饭馆去吃了一顿最后的饭——像一个待斩的囚徒,向这世界告别一样。”
正在这时,她偶遇了纪先生:
我独自在一家北方馆子里吃饭,并且喝了一点酒,正在我默然独酌的时候,忽然一个人走来喊我:
“是妳么?妳什么时候到南京来的?”我的老师纪先生,立在我面前晃动着他高大的身影——这就是我当初才从学校毕业以后,介绍我到宝坻县去就我第二个职业的人。
我看了看他,然后竭力镇静自己,其实我老早就知道他在南京某一个大学校里教书的,但是为了自己的太不得意,我竟不愿去见他。
纪先生是和几个朋友一起来的,他招呼了我,并且热诚的和我约定明天到旅馆来看我以后,就回到自己的一桌去了。
我为避免纪先生的注意,匆匆吃过了饭,离开了饭馆。
……(略)
第二天纪先生来了,他约略的和我谈了一些相互的近况。他没有多问我什么话。但我知道他对我的南来是相当怀疑的。
我告诉他我现在的需要——一个能够糊口的职业。他爽快的答应了我,要我写两篇散文和小说交给他,以便作为他给我向人介绍的张本。
纪先生走了,我将一切的痕迹都藏起来。陈浩再来看我,我便只好再接受那一块两块的香烟钱,来等着我的新生。
不久,纪先生为我带来了两封介绍信,那是他的大学里的校长为我写的,一封给宣传部长,一封给拥有三家报纸的施社长。他在信上一再说明我希望有机会能做一个新闻从业员。
我拿着介绍信去看凌部长了,他接待了我,他看我的介绍信以后问:
“妳希望做什么事呢?”
“想做一点文化工作。”
“会写论文?”
“不会,只会写散文小说,随笔……”
“——好吧!等我通知妳。”(《退职夫人自传》第33-34页)
关于纪先生的描写,《退职夫人自传》还有一处:
(进入报社后)我只好再去向纪先生告贷,我向他借了八十块钱,……(《退职夫人自传》第35页)
不再抄下去了。简单地说吧,“我”拿了给施社长的介绍信,接洽之后,就成了一家报社的“试用记者”,从此正式迈进了新闻界。
这完全来自纪先生无私的帮助。
这位纪先生是谁?潘柳黛文章中提供了几个可供索隐的线索:从职业方面说,在北方做过“我”的老师,现在又在南京的大学教书。行为上讲:曾推荐“我”到宝坻的小学教书,又介绍“我”到南京的报社做记者,还借钱给她,让她渡过难关,说明纪先生乐于助人。作者对纪先生的外貌描写很少,算得上的只有一句:“立在我面前晃动着他高大的身影”,说明纪先生身材高大。这位纪先生和大学校长关系很好,能一下子就要来两份介绍信,双保险,确保介绍职业的成功。
这里的宣传部凌部长,一看就明白指的是当时的宣传部部长林柏生,三个报社的社长,也别无第二人选,就是当年《中报》《京报》《南京新报》的社长罗君强。1940年秋,南京的大学也很好锁定,就是刚恢复的中央大学,校长就是樊仲云。当时,樊仲云除了中央大学校长,还是教育部政务次长,所以纪先生也呼之欲出,就是曾任教育部秘书、中央大学总务主任、中央大学教授的纪果庵(据纪庸自传:纪果庵于1940年4月29日到南京,5月任教育部次长樊仲云秘书。6月,辞去教育部秘书职务,任南京中央大学总务主任)。
而潘柳黛正是这年11月任南京《京报》试用记者的。
为了求证潘柳黛笔下的“纪先生”是否真是纪果庵,笔者和纪果庵先生的哲嗣纪英楠先生联系,为了不影响到他老人家的记忆,我只把《退职夫人自传》中写到“纪先生”的三处摘抄下来,不加任何暗示,让纪英楠先生判断一下:纪果庵先生是否认识潘柳黛?这个“纪先生”是不是纪果庵先生?
纪英楠先生给我回信说:这里的“纪先生”正是他的父亲,潘柳黛的描写基本属实。“潘柳黛去过我家数次,我还记得她的身材相貌”,“她的姐姐潘碧涛是一位助产士,为人文静朴实,和她的作风不同,与我家来往时间较长。潘柳黛本名潘小莺,有一个妹妹潘小鸾,也到我家去过。”潘柳黛的本名,一般都说是思琼,原来还有“小莺”这个不为世人所知的名字。纪家居然还和她的姐姐、妹妹有过很长时间的交往。
笔者的直感和判断果然不错,只要了解当年的文坛,这个圈子实在不大,笔者读这段历史,自诩是有一幅指掌图的。
我还问纪英楠先生:为什么潘柳黛笔下对“纪先生”没有感激之情,而纪果庵先生的自传也一句不提潘柳黛呢?纪老回忆说:“后来她去了上海,写一些低级趣味的文章,名声很不好,父亲和她不再有来往。”“在当时上海的一些报刊上或能找到她的文章。好像她把她的一个男友叫做热带蛇,写过一些不好的文字,父亲知道了很生气,这些事她的自传里不知提到没有。”
显然,当潘柳黛写《退职夫人自传》之时,纪果庵早已因为潘柳黛名声不佳,而与她断绝了交往,且抗战结束后,纪果庵又经过了逮捕判刑到“无罪释放”的过程,潘柳黛在写这本自传时平淡地提一笔也就很好理解,而纪果庵60年代初的“自传”一口不提,更是理所当然了,潘柳黛已经去了香港,少谈为妙,且也不屑提她。
然而,纪果庵先生多次无私帮助别人中的一次,被潘柳黛记录下来,却因为没人看出来而不为人知,直到笔者一眼看出,在这里为纪果庵先生表彰出来。
纪英楠先生信中提到“她把她的一个男友叫做热带蛇,写过一些不好的文字,父亲知道了很生气”,这个故事自传里倒真是有的,《退职夫人自传》专列一章,乃是第十一章《热带蛇》,潘柳黛写道:
在这时期,我应某画刊之请为他们写了一篇散文小说。小说的取材就是在描写我与阿乘(引者按:潘的同居男友)的恋爱,他是一个身材瘦长的青年,他像蛇一样的蛊毒,也像蛇一样的伶俐,我像被蛇缠绕住了,不能解脱,在那篇文章里,开头我便写:
“——最近,我被蛇咬了一口。”
这篇被潘柳黛看作散文小说的文章(见《中华画报》第二卷第一期1944年),当年在上海滩曾引起很大的轰动。这轰动,相当于如今的网红,关注度瞬时高起,名誉却是谈不上的。她也因此得到了一个“弄蛇女”的绰号,曾有刊物上画着她手中弄蛇的漫画,带有戏谑和调侃的味道(见文亨的《钢笔与口红》)。
然而,对于引领她走上文坛的老师纪果庵先生,纪英楠先生明白表示“父亲知道了很生气”。纪果庵先生,在苏青《续结婚十年》中化名周礼堂,她这样描写:“周是北方人,高个子,举止厚重,是个笃实的君子。”这个判断是真确的,正是纪果庵的真实写照。因此,看到自己的学生,写这种文章,生气是必然,不再来往也是必然的选择。不过,在此之前,潘柳黛在上海作为助理编辑,编有日本陆军报道部背景的《文友》杂志,曾拉过纪果庵的稿子,如《哀乐谭》发表于《文友》第1卷01期,1943年5月。《鼠》发表于《文友》第1卷02期,1943年5月。《献岁》发表于《文友》第1卷04期,1943年6月。《笔赋》发表于《文友》第1卷05期,1943年7月。可见此前他们师生之间的关系,还是正常的。
由于潘柳黛1950年之后去往香港,此后内地一直无人提起,直到1989年12月,她的《退职夫人自传》在上海书店影印出版,潘柳黛这个人才重新回到内地文史学者的视野里面。
我之所以要撰文揭出纪果庵和潘柳黛这段师生故事,是因为读了周文杰著《柳黛传奇》(安徽文艺出版社, 2011)这本目前唯一的潘柳黛传记,发现作者对潘的了解没有从其生前开始,而是在去世之后,因此对潘柳黛的内地生活,了解得很不够,很多篇幅只是潘文和当年报刊上写潘的文的简单连缀。特别是作者缺乏辨析能力,无法分清真实与虚假的界线,造成错误触目皆是,对我这样熟悉这段历史的读者,简直成了一种痛苦的体验,不妨在此写出这段真实的历史,为纪果庵奖掖后进乐于助人作一点宣传。
(本文首发于2019年1月10日《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