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果庵交游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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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果庵交游考

曾祥金

日本学者樱庭弓子在《苏青导论》中有这样一句话:“在1944年新年号上,苏青与知堂、陶晶孙、纪果庵等当时的大作家比肩而坐,足见其地位的上升。”[①]这里撇开苏青不谈,纪果庵在樱庭弓子眼里是“大作家”。1998年出版的《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散文卷》收录了他的《两都赋》《语稼》《亡国之君》《林渊杂记》《小城之恋》《病中谈病》《知己篇》等文章,入选数量占抗战时期南京沦陷区文坛之首,是彼时不可忽视的文学力量。其实纪果庵在当时就已经有较大的影响力,周作人对他赞赏有加,认为他是抗战时期文坛少有的“可以提出来一说”[②]的作家。此外,1944年有署名陈尘的作者在《风雨谈》上发表《纪果庵论》,系统论述纪果庵散文的特点,认为纪果庵的创作“自有峥嵘独立之态”“对散文的发展旺盛上有极大帮助”[③] 。但目前学界对纪果庵的研究可谓少之又少[④],本着知人论世的原则,笔者在这里先梳理考察他与当时文坛名家的交游,以期呈现一个较为清晰立体的纪果庵形象,进而推动学界对他的关注和相关研究。

一、纪果庵与周作人

纪果庵是沦陷时期为数不多得到周作人赞许的作家,周氏曾这样描述他阅读纪果庵文章后的感受:“读文情俱胜的随笔本是愉快,在这类文字中常有的一种惆怅我也仿佛能够感到,又别是一样淡淡的喜悦,可以说是寂寞的不寂寞之感,此亦是很有意思的一种缘分也。”[⑤]纪果庵则把周作人当成是自己的精神偶像,相继撰写《知堂先生南来印象追记》《知堂老人南游纪事诗》,对周氏1942、1943年两次南游的一言一行予以细致的描绘,颇有诚惶诚恐的意味。正因如此,当纪果庵在战后被抓时,有杂志这样讽刺他:“纪果庵乃附逆文人中最无行者,以善于奔竞钻营阿谀标榜得名,及苦茶老人——周作人南来,亟远道乘迎,望门投止,趋奉殷勤,追随弗舍,果得附骥尾而益彰。旋复连篇累牍,歌颂吹擂假以做自我宣传,遂益身价十倍。”[⑥]这也可以间接证明周氏对纪果庵的影响。

纪果庵在河北省通县省立师范学校上学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周作人。那次是周氏去做演讲,因为周作人说的是绍兴官话,所以纪果庵一句也没听懂,“仅看见一位穿夏布长衫的中年人在台上张口闭口而已”[⑦]。后来纪果庵在北京孔德学校任课的时候,周作人的次女(菊子)和周建人的两个儿子(丰二、丰三)都在那里上学。几个学生都很调皮,叫纪果庵为“纪果庵先”,故意省去一个“生”字;每次纪果庵换了新衣服或剃了头时,他们一定会上前来打头,并说:“剃头打三光,不长虫子不长疮。”这也算是纪果庵与周作人的缘分之一种。

1942年5月,周作人随汪精卫一块从盛京来到南京,这是他时隔三十多年后再一次来到南京。[⑧]5月12日,伪中央大学校长樊仲云在成贤街农场设宴招待周作人;5月13日上午,周作人前往伪中央大学做题为《中国的思想问题》的演讲,下午又参加了伪行政院文物保管委员会举办的欢迎茶会。这几次活动纪果庵都参与其中,周作人在伪中大的演讲稿经纪果庵整理校对后刊发在《中大周刊》上。这是纪果庵与周作人第一次较为亲密的接触,周氏“蔼然儒者的风度”给纪果庵留下了深刻的印象。1943年4月,周作人再次来到南京。这时的纪果庵虽然抱病在身,还是拖着病体到中华留日同学会去拜访周作人。两人相谈甚欢,并留下了合照。纪果庵在事后这样描述这张合照:“与先生合拍一照,余俨然僧头,唯欠袈裟,不知能否效迦叶阿难,传先生妙法之一粟耳。”[⑨]此后,两人交往渐密,周作人曾邀纪果庵为他主持的《艺文杂志》撰文,纪果庵主编的《真知学报》《求是》上也出现了周作人的文章。周作人还有意让纪果庵把自己的文字结集,交由艺文社出版,这在当时出版资源稀缺的环境下是难得的。

1944年,纪果庵时隔4年后再次回到北平,终于如愿以偿地去八道湾拜访了周作人:“于削面北风中两次访谒知堂老人,苦茶庵有与先生散文一样的清净无尘的风格。可惜我未得机会到书室去谈,客厅中书并不多,只有书道全集之类的大部头书,仿佛是摆在那里而不是看的。此外则有画像一帧,极为神似,又晋砖数事,殆即无端所玩之骨董欤,也很使我注意。”[⑩]这次谈话纪果庵向周作人报告了许多南方的事情,周作人听了很感兴趣。周作人对南京的书价表示吃惊,还告诉纪果庵近来杭州的书店常可以买到零星而少见的东西,价钱也不算贵。1945年抗战胜利后,周作人与纪果庵先后被捕入狱,此后似再无交集。直到1957年,中央号召“大鸣大放”,周作人在《人民日报》发表《谈毒草》一文,纪果庵竟在千里之外的苏州写起了文章呼应周氏,认为《谈毒草》“很有意思,不仅启发思想,而且增长了知识”,并在文末提出自己的观点:“恶人应当怎样改造,是另一问题,毒草不是完全无用,却是可以肯定的了。”[11]这样的冲动之举给纪果庵带来了严重的后果。

二、纪果庵与沈启无

纪果庵与沈启无的第一次见面在1942年。纪果庵在《沈启无印象》中写道:“此番全教会议,使我重会到别离多年的师友,并认识了好些心仪已久的人物,如沈君殆即其一。”[12]而《沈启无自述》则是这样说的:“1942年,我参加南京召开的全国教育会议。”[13]在见面之前,纪果庵以为沈启无“一定是属于肺病型的颀长瘦削的江南才子”,结果出现在他面前的是“满面健康色的丈夫,面唇上又鬑鬑颇有髭,马褂穿得很整齐,如果不说是教授,倒颇可算一位简任官吏了”。[14]

沈启无这次在南京待了一段时间,同为北人的纪果庵和他很谈得来。两个人做了好几次的长谈,从南京的风土谈到许多“新的掌故”,由事变后谈到事变前。纪果庵从沈启无那里听到了很多想要知道的北方现状,“如大米卖到四百余元,面粉在一百四十元以上,俞平伯、郭绍虞诸先生的动静等等。”[15]纪果庵还请沈启无到他主持的中大附中做了一次演讲,说了“平易恳切的几段话”。此外就是日常的宴请和旧书店巡礼了。有意思的是,沈启无在这段时期写给柳雨生的信中也提到了与纪果庵的交游:“果庵大可谈,约去吃北平馆子,又闲逛朱雀桥边书摊子,十年前的旧怀抱不图于今日重温之。”“来南京后,几乎天天看见果庵,随便乱谈。”且对纪果庵评价颇高:“老纪亦大有意思人也。”“此公既能办事,而又健于谈天,长于写作,真当今之人才也。”[16]由此可见,两人的初次接触均给对方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两人的第二次见面在1943年4月。《沈启无自述》中记下了这一次的南京之行:“1943年春,我陪同周作人到南京。周作人会见汪精卫以后,(我并未见汪)我又随他往苏州看章太炎故居,当时同去的有宣传部杨鸿烈,南京中央大学龙沐勋,在苏逗留一天,游览虎丘、剑池及龙岩等地。”[17]此时的周作人在伪华北政务委员会中受到排挤,遂往南京拜谒汪精卫,后被汪授予伪国府委员等职。纪果庵在《知堂老人南游纪事诗》中记录了沈周的这次南行:“次日接启无快函,云知翁六日动身,七日渡江,盼能到浦口一迎,盖同行者尚有公子丰一及沈君夫人也。”“八日之晨,忽启无来视我,不能起床,卧谈良久。”该文还有专门描述沈启无的段落,对于把握二人关系颇有价值,照录如下:

  闲步庵前一树花,不阴不雨足风华;我本并州游侠子,如何不忆大风沙?

闲步庵主人沈启无兄,亦一妙人,余前于印象记中略述之矣。此次来京,以公私匆遽及不获娓娓而谈,唯在中央大学讲演两次,听者受益不少,即余亦为之茅塞顿开。所选大学国文,与傅东华所编大学文选及朱剑心兄所辑中央大学国文选颇异其趣,盖沈书注意于“文章”,而傅朱留心于学术,合而观之,真完璧矣。然若以趣味言,吾宁取沈,其书绝无道学文章,义法文章,以及滥调八股文章也。(大体以风土人情日记尺牍传状墓志小赋之类为准)苏游归后,余请知翁及主人各写册页两纸,主人书陶元亮士不遇赋一,又一则书其所为诗“我宁爱这不下雨而开花的地方”,笔意仿佛晋唐,致足赏目。其后附有一跋云:果庵喜欢我的诗,他在印象记里说我的诗比散文好,我认为是知言。我爱住北京,曾有诗句云:我也爱这个古城,我爱这古城正好不是一个雨的城,这里的风尘正好在他的虹。果庵是北人,得无有乡关之思?余离幽州三年矣,烽火连天,家书不至,岂仅人情风土,时系孤怀,即骨肉友朋,亦均不得消息,兰成赋哀江南,余愧无文笔,不能作忆北国耳。颇盼以后,时惠好音,亦足疗我心痗。[18]

1944年2月,纪果庵重返已离别四年的北平,在那里住了一个月。这段时间他到处走亲访友,其中自然包括相交匪浅的沈启无。纪果庵在《北游记》中这样描述这次拜访:

启无兄的家比苦雨斋更其寂静偏僻。……是南北向的胡同,在口外可以望见北海的白塔,的确是一个诗人理想的家,闲步庵盖可以天天闲步而不会厌烦也。启无的书室很宽大,藏书甚多而整齐,在我所见到的友人中,要算最可观了。我吃着芝麻糖和甜杏仁,听启无讲这房子的历史,一个老年的太监是主人,并告诉我这一带的房子,并不都是寺人的产业,我要能住在这里,听他们说说开天遗事,是如何幸运呢![19]

就在两个月后,周作人发表《破门声明》,将沈启无逐出门墙。同年10月,沈启无离开北平,后往南京投靠胡兰成。他住在胡兰成家里,帮忙编辑《苦竹》杂志。在这段时间,沈启无与同在南京的纪果庵应该是有交往的,但目前并未找到相关的文字记载。1945年初,沈启无与胡兰成一道前往武汉,接编《大楚报》。此后的纪果庵与沈启无,只能是相期邈云汉了。

三、纪果庵与周黎庵

纪果庵与周黎庵最早开始联系的时间现在还不能确定。纪果庵在《古今与我》一文中说:“我虽和黎庵亢德两兄算老同志,然与亢德兄音问已断绝数年,江湖水深,恐早忘矣,既不知是周陶二公所主编,还是忽略的成分居多。……随了刊物,得黎兄来函,仍以写稿相命。”[20]由此可知,一开始是周黎庵写信给纪果庵,叫纪果庵给《古今》写稿子。当时纪果庵正在研究曾国藩与左宗棠交恶的问题,于是复信周黎庵说想写一篇与之有关的文章。结果周黎庵对这个话题也很感兴趣,两个人都有“历史癖”,从此两个人不断往来通信,从曾国藩与左宗棠的长短谈到晚清的许多史籍,彼此都觉得很有收获和乐趣。纪果庵在文章中写道:“我自到南京,久已失去友朋切磋之乐。……自与黎庵信札往来后,才又恢复了旧时乐境,至今思之,犹有余味。”[21]周黎庵也在《一年来的编辑杂记》中说:“一年来,他和我的函札往来,从来不曾间断过。他出奇的忙,但仍不废治牍。他对《古今》有很好的批评和指点,使我有所遵循。他所治的清史,尤投合我的兴趣,有时贡献些鄙见,居然也蒙采取,这是我引以为荣的。友朋之乐,自谓无过于此了。”[22]可见两个人由于在清史上的共同爱好,而成为非常融洽的文字之交。

周黎庵写给纪果庵的三封信因为在当时的《作家》杂志发表而得以保存,从中我们可以得到些二人交往的痕迹。先是互相交换照片。周黎庵写信给纪果庵想要拿他的一张照片印在《古今》上,收到照片后对纪的外貌做出这样的描述:“吾兄方头大耳,凝重端庄,自是第一流相貌。”并且认为纪的相貌与同为作家的老向很像,都有北方人的特质。而周黎庵寄给纪果庵的照片却是证件照,“毫不神气”。后来从朱剑心口中才得知周黎庵长得很是神奇,“直如睹面叔宝,灵光照人,不胜欣羡”。接着自然是文人间的学术交流。比如关于《孽海花》的讨论,周黎庵在给纪果庵的信中挑起话题:“孽海花人名曾有索隐一文,前曾见过,近再读此书,不觉茫然不知为何人者甚多,如钱唐卿黎石农不知映射何人,兄若知道,便盼一示。”[23]纪果庵在与周黎庵交流后相继写出《孽海花人物漫谈》《续孽海花人物谈》等文章,刊发在《古今》上。周黎庵在《古今》的“编辑后记”中对纪果庵的文章予以推介:“孽海花一书之传,世俗多以赛金花一人重,实则堕囹一花,绝非曾君全书骨干。纪果庵先生首得我心,拈出‘同光朝士’四字。呜呼!今日之观同光,亦犹同光之观乾嘉也,而流风余沫,邈不可复得矣。果庵此文,洋洋万言,然尤病其未尽,暇当为狗尾之续焉。”[24]而周黎庵的“狗尾之续”也很快出现在《古今》上,那就是第37期的《孽海花人物世家》和第42期的《记孽海花硕果仅存人物》。 此外纪果庵写的《清初圈地考》等文,也曾得到周黎庵的指点和赞誉。后来两人又谈起写字的问题来:“自己虽是春蚓秋蛇,写不成样,但关于碑帖之收集,墨迹之欣赏,亦性之所嗜,于是大谈特谈,一发而不可止。”“后来谈来谈去,有些厌了,还是黎兄来函,说‘打住吧’,才不再谈。”[25]两人俨然已成知己了。

《古今》是纪果庵和周黎庵交往中的重要中介。纪果庵在《古今》刊发了为数不少的文章,如《白门买书记》《两都赋》《北游记》等。而周黎庵也总是在《编辑后记》中着重介绍纪果庵的文章:“纪果庵先生专研历史,著述宏富,本期所刊曾左一文,于中兴两巨公构隙之始末,探讨至详。下期更有《南京与北京》一文,亦为不可多得之作,可为读者告。”[26]“纪果庵先生为本刊老作者,这篇《白门买书记》真是不刊之作。”[27]在《古今》创刊两周年的纪念文章中,周黎庵还特别感谢了纪果庵,认为他为《古今》两年来取得的成功出力甚多。

以上说的都是两人的文字交往,纪果庵与周黎庵的会面却是一推再推。先是1942年5月,周作人随汪精卫从盛京来到南京,周黎庵就给纪果庵写信说他准备前往南京见周作人,顺便拜访纪果庵。后来因为周作人在南京待了几天就回去了,而周黎庵又有别的事耽搁,两人的会面就此作罢。1943年4月,周作人再次南游,周黎庵同样想去南京最终却没去成。直到1943年7月,纪果庵才在上海见到周黎庵的真容:“不到二十分钟,黎庵也穿着灰绸衫昂然而入,颀长、潇洒,无怪朱剑心兄说是邪气漂亮。”接着是周黎庵请纪果庵吃饭:“由黎庵作东,我七点到黎兄处,这时才能脱下长衫,喘一口气打开我的话匣子,大说而特说,由南京近闻说到上海观感,由过去说及将来,更说及这半年来我们所适逢的厄难。……谢谢黎庵夫人,为我备了很多菜肴而我却吃得不多,使他颇疑心这北国的大汉是在作客,实在呢,我是根本吃不了许多的。”第二天两人一起前往参加朱朴之的朴园雅集,与上海的周越然、予且、柳雨生、文载道、苏青等人碰面。第三天两人在陶亢德家吃午饭,饭后又往古今社参观,参观期间周黎庵请纪果庵题写扇面以做留念。纪果庵写了沈尹默和周作人《五十自寿诗》的一首,并做一跋:“癸未夏日,始游申江,得识黎庵真面,亦了一夙愿,乃临行之际,竟被投辖,既来古今社,亢德命写此诗,大有关合,不知异日视之,以为何如也。”[28]

后来纪果庵在《海上纪行》中回忆这次上海之行时说道:“普通朋友,中年以后,多出之互相利用,像此种文字交谊,越乎厉(利)害之上,独能洞见肝肺,实比若干年的互相利用之朋友真切得多,此次海上之行,这要算我顶珍贵的收获了。”[29]这段话用来概括纪果庵和周黎庵的交情,是再合适不过了。

四、纪果庵与陶亢德

纪果庵在《我所知道的陶亢德》一文中说:“亢德也可以说是老友了,在办《宇宙风》的时候开始和我通信。”[30]经查,纪果庵确实在《宇宙风》上发表过《北平的豆汁儿之类》《邻居》等文章。《古今与我》一文中也说:“我虽和黎庵亢德两兄算老同志,然与亢德兄音问已断绝数年,江湖水深,恐早忘矣。”[31]由此可以推测,纪果庵和任《宇宙风》编辑期间的陶亢德有过书信往来,后来就断绝音讯了。1940年,纪果庵受樊仲云之邀来到南京,后来为了筹办《真知学报》,才开始与陶亢德再次联系上。当时的陶亢德正在编辑沦陷时期上海的名刊《古今》,就邀请纪果庵为《古今》写稿,后面才有了纪果庵在《古今》上的系列文章。

纪果庵与陶亢德初次见面的时间在1943年4月30日,陶亢德预备到日本去,从上海到南京与各方接洽,见到了纪果庵。初次见面陶亢德给纪果庵留下的印象是“矮矮身材,目光奕奕,头部与身体显有比例不称之感,盖在相片上看来,万想不到其身长如此之短也”。陶亢德的这次南京之行就住在纪果庵的学校里,白天纪果庵陪他参观伪中央大学,又到傅佐路蔡宅治办事件;晚上两人谈得很久,特别是海上文坛诸人的近状,这样的深谈无形中加深了他们的友谊。第二天早晨两人一起去雪园吃茶,原因是陶亢德想要领略一下夫子庙风味。纪果庵在《我所知道的陶亢德》里用略带诙谐的笔调描述了这次雪园吃茶记:“我们到时,业已九点,正觅座间,遇中大王雨生先生,招坐一桌,亢德得饱览南京中下社会之‘吃相’与‘性格’,似有无穷趣致者也。同座某君,耳陶君大名,且非常表示敬意,弄得后来请客,你争我夺,亢德曾戏谓争取最后胜利云云,今日思之,不免犹觉可笑。”[32]吃完早饭两人又去看了一池污水的秦淮和零落不堪的画舫。午饭过后,陶亢德就匆匆回上海去了。回到上海的陶亢德还给纪果庵写了一封信表示感谢,并称要好好和周黎庵谈一谈纪果庵的“胖而长”[33]

1943年7月,纪果庵从南京前往上海,再次见到陶亢德,“他以皮黄戏的步子出现在弄堂中,使我立时浮起一种风趣、亲切、爽快之感。”在上海的几天里,纪果庵与陶亢德一起参加朴园雅集、一块到古今社参观,过从甚密。陶亢德还请纪果庵到家里吃饭,让夫人做了一桌精美的饭菜。这次上海之行让纪果庵对陶亢德有了更深的感情:“他在寓中候着我,那种恳挚快乐的情感,即几十年的老友,亦无以过。次晚在周黎庵兄家中吃饭,他畅谈我应当抱的态度,尤使我感到温厚的爱护之一。”[34]

1944年春,陶亢德、柳雨生和苏青一起到南京游玩,住在纪果庵的学校里。关于陶亢德等人的这次南京之行,纪果庵在《谈朋友》一文中做了比较详细的描述:

这一天我正在查清晨第一时学生上课有无迟到,从宿舍到课堂,跑得有点腿痠,忽然工友桂海跑来告诉我,上海的陶冯柳三先生来了,这使我忽然惊喜,惊的是何以毫无所闻就来了,喜的正是一种久别重逢的友情。跑到办公室,陶柳是顶熟,虽然陶兄去过日本,究竟离别只有半年多,柳公是去年冬天还会过面的,只有冯先生,以前匆匆一面,蓦得相见,不免先呆了一下,可是彼此也就立刻想起旧印象来了,所以谈得立即热闹。这天天气有点寒冷,又是阴雨,陶君首先吩咐要热茶和点心,大家吃了一点,似乎温暖了许多,于是决定怎样排列游览日程。这样,我们就有整整三天的聚会,跑到玄武湖,绿柳才黄半未匀,舟中看城头落日,有无限凄清。登鸡鸣寺,台城上北风猎猎,胭脂井照旧冷落。……第四天三君别去,我们全家都很怅惘,一似与若干年的好友握别,一个笑痕,一个笑痕都留给我们无限记忆。[35]

这次的聚会让纪果庵再一次感受到友朋的乐趣,“颇使乱世的我们枯寂之心,得到不少的温润”。

遗憾的是这份友谊在后来被无情地颠覆了。1957年5月,在“双百方针”的诱惑下,纪果庵相继写出《广毒草》《艺术(应为“学术”)空气还不够浓厚》《人人害怕的记账》,吐露了一些自己的心声。反右运动接踵而来,纪果庵因为这些文字受到批判,被划为“右派分子”。就在这时候,上海方面寄来了一封陶亢德的检举信,检举纪果庵在汪伪时期的历史。这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不久纪果庵即被打成蔡竣年、黄乃松、纪庸反革命集团。这时候的纪果庵不知道会不会想起他与陶亢德之间曾经的“友情”。

五、纪果庵与南星

在梳理纪果庵与南星的关系之前,有必要先说一下PH。纪果庵在《怀PH》一文的开头写道:“读了南星君的《松堂》和辛迪君的几首短札,我不能遏止对于PH的怀念了,而今天又是入夏以来第一个阴沉的雨天。”[36]PH就是后来翻译《曼斯菲尔德短篇小说选》的唐宝心,他是纪果庵和南星的共同好友。唐宝心于1937年离开北京前往贵州花溪清华中学任教,整个抗战期间一直在那里。纪果庵和南星都写了不少文章怀念这位好友,纪果庵写了《夕照》《怀旧》《中年一日》《跋〈寄花溪〉》,南星有《寄花溪》《松堂》等。

纪果庵和南星还有PH是中学同学,但在中学期间,纪果庵与南星交往并不多。纪果庵在《诗人之贫困》中回忆这时候的南星:“在中学,他是个特立独行的人,天才者应当卑视平庸,这是天赋的特权。我和PH很要好的时候,他还是一个人独往独来,虽然PH与他是同级。直到我毕业后,他们才成了挚友。”[37]就这样,PH成了纪果庵与南星友谊的桥梁:“在古城的时候,南星与PH间和我与PH间是等边形,为PH是顶点,若是女人,PH正该是其中心。”[38]某个冬天的黄昏,纪果庵和PH一起去造访南星的宿舍,他们在那微小的屋子里有了很多温暖的谈话。南星还拿出“维尔趣葡萄汁”招待纪果庵和PH。三个人并排携手走出红楼的时候,电灯光已洒满新筑的柏油路。后来他们还在润明楼吃了一顿怪有意思的晚餐。纪果庵在北平见证了南星从马神庙的中老胡同搬到北辰宫,再移居到在现代文学史上留下印记的甘雨胡同六号。但此时的纪果庵正在为生计奔波,与还在北京大学念书的南星不同,所以两人间并没有太多的交集。即使后来南星来到纪果庵任教的孔德学校教书,两个人还是比较疏远。“我的生活辗转着,我们有距离,我不大到南星房里去,恰好分在两个部分,竟是不大碰头。”[39]

1940年春,纪果庵受樊仲云之邀前往南京任汪伪政府教育部秘书,临行前推荐南星到河北滦县省立师范学校代替自己。一向热爱乡土的南星欣然前往,并在那里度过了一段非常快乐的时光:“他(指南星,引者注)放弃了高度的都市文化生活,到海滨去过春天了,那风帆,沙岸,五色的石子,山峰与闲云,有道士的古庙与松柏林间之古冢,都让他欢悦,他到星期日会徒步走出几十里去玩耍,会渡过小河到彼岸去看那几株伶仃的柳树,无邪的年轻人被他的学问和诚挚所感动。他没有老师的架子,也没有中年人特有的圆滑,我想这该是他快乐的日子。”[40]不过好久不长,没过多久学校改组,南星又回到北京去了。

1944年2月,纪果庵回到阔别已久的北平,也在四年之后再次见到南星。这时刚好是旧历除夕,纪果庵就在南星家里过除夕:“南星兄也找我去过年,天正降雪,他住东城,但其宁静也不减于八道湾水车胡同等,和他整四年不见,小孩已经四岁,杜诗所谓儿女忽成行,诗人也垂垂老矣,且生活正慢慢逼走灵感,这年头儿,什么话也不必讲了!他的小孩很可爱,会讲英语,望着我这陌生人不免有些诧怪。他一面教读,一面主持着《文学集刊》的编务,我答应写一篇随笔,动手了二千字,尚未完卷就跑到北平来,还不知何时可以交卷!南星乃真是诗人,如前所云,不是这样时代,他是不会关心到许多与诗无关的事的。”两人聊天的集中点还是在PH身上:“他找出PH自花溪寄来的信,也有提到我的话,说起这位朋友,我心中便有写不出的空虚,前几天我看他的父亲,七十岁而尚为生活奔走,也是把花溪的信从口袋里掏出来给我看,这差不多是从前我一见到他时必有的举动,信上写着在花溪梦见了我,已经有四个孩子,实则我并未增加一个孩子,而他却由未结婚变成两个孩子的父亲了。PH乃是我和南星以及任何认识他的人们的怀念对象,自他走后,我们不知写了多少文字寄怀,南星更作了不少诗篇,然而花溪远在天涯,又怎么可以看见呢,‘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我黯然,南星更黯然了。”[41]

同年春,纪果庵为南星诗集《寄花溪》作跋,称赞南星的诗和散文在文坛早有定评,南星是“天才的诗家”。1944年9月,纪果庵接到北平来的家信,信中说南星因为穷得无法维持,回到距离一百多里以外的家乡去了,仅于每星期到城里一次,校校所编刊物之稿件,上两三小时的课。太太生产刚刚过去,他已做了两个小孩的父亲。纪果庵想起南星托他介绍到上海出版的诗集《山蛾集》已摆在案头三个月了,因为没有纸张,诗集在市场也无销路,《山蛾集》的出版遥遥无期,觉得对朋友有“无法赎偿的罪过”。于是纪果庵写下《诗人之贫困》一文,寄托对诗人南星的同情,对世俗社会的愤慨:“他是一个天真的人,正如文字里常说的一句话,‘不失其赤子之心’。然人类是多变的,愈是成长,愈是变得离赤子远,互相不能了解,小孩子看见大人害怕,大人看了小孩子就讨厌。南星因为不放弃其童心之执着,于是离开现实的人间世远了,故其被社会所弃,殆亦当然。”“他好像不曾有过生活之重压,他是一只飞在天空的鸿鹄或天鹅,我们由他的诗中是读不到烟火气的,可是他被社会虐待了,他本来不充盈的肢体该是更瘦削了。”[42]就在纪果庵写完这篇文章后不久,得到了南星的来信,更是证实了他的忧虑:

未奉函转瞬月余,多日未复惶傀不安。弟自暑假中陷入涸辙后,日暮途穷,不得已乃送妻孥回田里,适家父大病,未得返京。中心繁乱之至!……近日在X大上课,处处生疏,较之吾兄在此之日,空气迥然不同,感慨何如!今日风雨,落叶击窗,不久当又严冬,然寒风中我辈且行且谈之趣,岂可再得乎?近一月来,贱内及小孩亦皆病,缠绵不已,弟往返城乡之间,疲倦与愁苦交并,神经痛复发,唯强忍而已。弟体弱,值此过于紧张之岁月,乃不胜衰老之感。“万种尽闲事,一生能几时!”之句,尝吟诵太息。兄在南京,叶宜在花溪,与余相依者,唯空屋蟋蟀耳。……弟此后恐难多所写作,“寂寞谁与同,只应君自知”,请为弟诵之。秋深,至祈珍重。[43]

此时的南星,又回想起了三个人并排携手,走过新筑柏油路的日子。


注释

[①] 吴俊编译:《东洋文论:日本现代中国文学论》,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531页。

[②] 周作人:《文抄序》,《古今》,1944年第54期,第14页。

[③] 陈尘:《纪果庵论》,《风雨谈》,1944年第14期,第70页。

[④] 笔者所见仅有蔡登山《重逢纪果庵的一段因缘》、梁仁昌《纪果庵散文随笔中“生命的元气”》、谢茂松等《普通人日常生活的重新发现——40年代沦陷区散文概论》,以及学者黄恽的几篇考证性文章。

[⑤] 周作人:《文抄序》,《古今》,1944年第54期,第15页。

[⑥] 《卑鄙之纪果庵》,《轰炸机》,1946年第4期,第8页。

[⑦] 纪果庵:《知堂先生南来印象追记》,《古今》,1943年第20/21期,第6页。                           

[⑧] 关于周作人1942年南京之行具体事宜参见曾祥金:《周作人1942年南京之行考》,《新文学史料》,2018年第4期。

[⑨] 纪果庵:《知堂老人南游纪事诗》,《古今》,1943年第23期,第11页。

[⑩] 纪果庵:《北游记》,《古今》,1944年第43/44期,第27页。

[11] 纪果庵:《广毒草》,《文汇报》,1957年6月29日。

[12] 纪果庵:《沈启无印象》,《缘法》,海豚出版社2011年版,第143页。

[13] 黄开发整理:《沈启无自述》,《新文学史料》,2006年第1期,第68页。

[14] 纪果庵:《沈启无印象》,《缘法》,海豚出版社2011年版,第144页。

[15] 纪果庵:《沈启无印象》,《缘法》,海豚出版社2011年版,第146~147页。

[16] 沈启无:《闲步庵书简》,《风雨谈》,1943年第2期。

[17] 黄开发整理:《沈启无自述》,《新文学史料》,2006年第1期,第68页。

[18] 纪果庵:《知堂老人南游纪事诗》,《古今》,1943年第23期,第7~10页。

[19] 纪果庵:《北游记》,《古今》,1943年第43/44期,第27~28页。

[20] 纪果庵:《古今与我》,《古今》,1943年第19期,第33页。

[21] 纪果庵:《古今与我》,《古今》,1943年第19期,第33~34页。

[22] 周黎庵:《一年来的编辑杂记》,《古今》,1943年第19期,第63页。

[23] 果厂:《废邮偶存》,《作家》,1942年第3卷第1期,第292页。

[24] 周黎庵:《编辑后记》,《古今》,1943年第27/28期,第28页。

[25] 纪果庵:《古今与我》,《古今》,1943年第19期,第35页。

[26] 周黎庵:《编辑后记》,《古今》,1942年第4期,第40页。

[27] 周黎庵:《编辑后记》,《古今》,1942年第11期,第27页。

[28] 纪果庵:《海上纪行》,《古今》,1943年第30期,第24~27页。

[29] 纪果庵:《海上纪行》,《古今》,1943年第30期,第26页。

[30] 纪果庵:《我所知道的陶亢德》,《艺潮》,1944年第4期,第21页。

[31] 纪果庵:《古今与我》,《古今》,1943年第19期,第33页。

[32] 纪果庵:《我所知道的陶亢德》,《艺潮》,1944年第4期,第22~23页。

[33] 纪果庵:《亢德来京记》(下),《京报》,1943年5月8日。

[34] 纪果庵:《我所知道的陶亢德》,《艺潮》,1944年第4期,第23页。

[35] 纪果庵:《谈朋友》,《天地》,1944年第7/8期,第10页。

[36] 纪果庵:《怀PH》,《缘法》,海豚出版社2011年版,第40页。

[37] 纪果庵:《诗人之贫困》,《杂志》,1944年第14卷第1期,第11页。

[38] 纪果庵:《跋〈寄花溪〉》,《缘法》,海豚出版社2011年版,第52页。

[39] 纪果庵:《跋〈寄花溪〉》,《缘法》,海豚出版社2011年版,第55页。

[40] 纪果庵:《诗人之贫困》,《杂志》,1944年第14卷第1期,第11页。

[41] 纪果庵:《北游记》,《古今》,1944年第43/44期,第29页。

[42] 纪果庵:《诗人之贫困》,《杂志》,1944年第14卷第1期,第9~10页。

[43] 纪果庵:《苌楚篇》,《杂志》,1944年第14卷第3期,第25页。

作者简介:曾祥金(1990—),男,江西吉安人。南京大学文学博士,西安交通大学中文系助理教授,西安交通大学青年优秀人才A类。


( 原文刊于2022年第2期《新文学史料》,黄恽先生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