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孽海花人物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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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孽海花人物談(下)

紀果庵

譚復生遊說袁世凱(射名方安堂蓋由慰亭二字化出),是新黨得失之關鍵,以袁之梟雄,而不能預料其忠佞,知人之難,有如此者。任公譚傳,記事尚詳,他家亦有記之者,或不如梁氏之可信耳:

皇上欲開懋勤殿設顧問官,令君擬旨,先遣內侍持歷朝聖訓授君,傳上言謂康熙乾隆咸豐三朝有開懋勤殿故事,令查出引入上諭中,蓋將以二十八日親往頤和園請命西后云,君退朝,乃告同人曰:今而知皇上之眞無權矣!至二十八日,京朝人人咸知懋勤殿之事,以爲今日諭旨將下而卒不下,於是益知西后與帝之不相容。二十九日皇上召見楊銳,遂賜衣帶詔,有“朕位幾不保,命康與四卿及同志速設法籌救”之语,君與康先生捧詔慟哭,而皇上手無寸柄,無所爲計,時諸將之中,唯袁世凱久使朝鮮,講中外之故,力主變法,君密奏請皇上結以恩遇,冀緩急或可救助,詞極激切。八月初一日,上召見袁世凱特賞侍郎,初二日,復召見,初三日,君徑造袁所寓之法華寺直詰袁曰:君謂皇上何如人也?袁曰:曠代之聖主也;君曰:天津閱兵之陰謀,君知之乎?袁曰:然,固有所聞。君乃直出密詔示之曰:今日可以救我聖主者,惟在足下;足下欲救則救之,又以手自撫其頸曰:苟不欲救,請至頤和園首僕而殺僕!可以得富貴也。袁正色厲聲曰:君以袁某爲何如人哉!聖主乃吾輩所共事之主,僕與足下同受非常之遇,救護之責,非獨足下,若有所敎,僕固願聞也!君曰:榮祿密謀,全在天津閱兵之舉,足下及董聶三軍,皆受榮所節制,將挾兵力以行大事,雖然,董聶不足道也,天下健者,唯有足下,若變起,足下以一軍敵彼二軍,保護聖主,復大權,清君側,肅宮廷,指揮若定,不世之業也。袁曰:若皇上於閱兵時疾馳入僕營,傳號令以誅奸賊,則僕必能從諸君子之後,竭死力以補救。君曰:榮祿遇足下素厚,足下何以待之?袁笑而不言,袁幕府某曰,榮賊并非推心待慰帥者,昔某公欲增慰帥兵,榮曰:漢人未可假大兵權,蓋向來不過籠絡耳。……君乃曰:榮祿固操莽之才,絕世之雄,待之恐不易易,袁怒目視曰:若皇上在僕營,則誅榮祿如殺一狗耳!因相與言救上之條理甚詳,袁曰:今營中槍彈火藥皆在榮贼之手,而營哨各官,亦多屬舊人,事急矣,旣定策,則僕須歸營更選將官,而設法備貯彈藥則可也。乃丁寧而去,時八月初三夜漏三下矣。至初五日袁復召見,聞亦奉有密詔云,至初六日,變遂發。

譚之胆識,不可謂不大,惜在心未細耳。而袁氏奸猾之狀,歷歷如見。

立山爲内務府大臣,富於貲,自稱漢軍,故又姓楊,字曰豫甫,戊戌與榮祿合力傾新黨,而庚子終不免於舊黨銜怨,何也?說者不一,近代名人小傳云:

己亥,議爲穆宗(同治)立嗣,山主恭親王溥偉,載漪仇之,及拳亂作,廷臣議對御前,山復言神術未可恃,而匪渠皆艷其富,遂說漪勳等殺之。”春冰室野乘云:“逢福陔觀察言:立豫甫尚書之死,人皆知爲拳匪涎其財富,而不知尚書與瀾公別有交涉,其死也,瀾實與有力焉;先是都下有名妓曰綠柔者,艶絕一時,瀾與立皆昵之,爭欲貯諸金屋,是時瀾尚閒散無差事,頗窘於資,故不能與立爭,綠柔卒歸立。瀾以是銜立刺骨,及是遂傾之以報。聯荇仙(沅)學士之上封事停攻使館也,出遇崇文山於景運門外,崇訝曰:荇仙何事,今日未明入值耶?學士告以故,崇勃然曰:荇仙!君自忘爲吾滿洲人乎?乃效彼漢奸所爲!(聯爲崇門生)學士毫不遜謝,竟拂衣去,崇益怒,未數日,學士遂赴西市矣。是日學士已赴市,將就刑,忽見一大師兄,紅衣冠由宣武門出,怒馬驟馳,騎後尚拖一巨物,塵埃坌涌,觀者皆莫辨,俄頃至刑所,始知爲一人,縛手足,繫諸馬蹄,面目已毁敗,不可復辨,私問諸番役,乃知爲立尚書也。

如所言,立之死亦慘矣。之二說者,皆有所見,蓋若西后無死之之心,徒瀾公亦無能爲役。余前記黃秋岳言,已力辨瀾公與立結怨爲綠柔而非賽金花矣,然續書中固言瀾與立曾因爭賽而失和,立賽交誼,本非尋常,賽金花本事記其自述云:

在這個時期中(指由滬移津),我結識了不少的顯貴人物,有一位楊立山,性情極豪爽,和我最要好,初次見面,就送給我一千兩銀子,以後三百兩五百兩是常常給。又有一位德曉峯(名馨,曾爲浙撫,即書中之達壽山)人也誠懇,和我最投契。……楊立山的老太太作壽,我由天津來京給他拜壽,恰巧德曉峯也在京,事畢後,他們便同着一些朋友很懇切的挽留我長住在京裏,無論如何,不讓再回天津了。有的便趕忙去給我租房子,他們這番美意,很難違拂,且有他們幾位在旁關照,也絕無什麽舛錯,隨即搬來京裏。我們在京就住在李鐵拐斜街鴻陞屋裏(按即與孫三幽會所也),這時如韓家潭,陝西巷,猪毛胡同,百順胡同,石頭胡同等地方,住的差不多全是妓女相公,這一带非常繁華。京裏從前是沒有南班子的,還算由我開的頭。我在京裏不久,經諸位摯好一吹噓,幾乎無人不知。每天門前車馬擁擠不堪,有些老爺們,覺着這樣來去太不方便,便邀我去他們府裏,像莊王府,慶王府我都是常去的,尤其是莊王府,只有我一個人能去,旁的妓女,皆不許進入。賽二爺的稱呼,也是從這時才有的。因爲楊立山給我介紹了他一好友,名叫盧玉舫,人極有趣,見我幾次面,就想着同我拜把兄弟,我竭力推辭,他偏不允,便換了盟單,磕了頭,他行大,我行二,從此人們都稱呼我賽二爺。過了些時,我嫌城南一帶太髒太亂,想在内城找一所清潔寬敞的房子,就在刑部後面高碑胡同內看好了一所,便租了過來,搬去還沒有一個月,房東要賣房,我因裝置修飾花了不少錢,捨不得搬走,便打算買了他,同房東划了划價錢,講妥二千五百兩銀子,才要寫契撥欵,趕上官廳禁止口袋底,(商鴻逵氏原註云:口袋底,西城一胡同也,……光緒己庚間,這一帶成立了一種曲班,裏面都是姑娘們唱曲,賣茶,如今之落子館。後其中漸有操賣淫業者,時端王弟載瀾任步軍統領,聞而禁之,因最初之一曲班設於口袋底,故聆曲者,皆曰逛口袋底,及禁止,亦皆曰禁止口袋底。)內城不許立樂戶了,那些被驅逐的姑娘們,就有躲藏在我這裏的,房東恐怕受牽連,房也不租不賣了,只催我快搬家,整天同我吵鬧,我一生氣,就又回了天津。

由此不特證明賽立之關係,抑可知立瀾之爭,原因顯然,彩雲是時傾倒衆生,竟可左右時局,恩仇互快,夫豈彼所能料耶?立山官内務府久,生活極侈汰,陳恒慶歸里清談記載殊詳,大可與書中相印證,恒慶與立至交,亦非妄談也:

立山尚書,字玉甫,漢軍人,其先楊姓。美容儀,慷慨好施,交遊至廣,善鑒別古磁古字畫,收藏綦富,由奉宸苑郎中,洊升戶部尚書,爲内務府大臣。邸内園林之勝,甲於京師諸府。余與之鄰居,起園時,爲之擘畫,自園門至後院,可循廊而行,雨不能阻。山石亭榭,池泉樓閣,點綴煞费經營。演劇之廳,原爲吾家廳事,後歸尚書,予爲布置,可坐四五百人,時雅片盛行,設榻兩側,可臥餐烟霞,靜聽詞曲,男伶如玉,女伶如花,迭相陪侍。……凡冠蓋而來者,冬初則一色鷄心外褂,深冬則一色貂褂,王府女眷,珠翠盈頭,小內監二人,扶掖而至,脂粉之香,馥郁盈室,復有時花列案,蓓蕾吐芳,雕簷之下,鸚鹉八哥,懸以銅架,喃喃作人語,與歌聲互答。酒酣燈炧,時已四鼓,賓散戲止,優伶各駈快車出城去,此可謂盛矣。”

續書四十七回記其慶壽演戲一節,皆京朝名伶,極一時之盛,舖排場面,與上文及金花所述對勘,可知梗槪。近代名人小傳亦云:

旣官總管久,致巨富,家居侈靡,排日宴樂觀劇,而性坦直好義,數傾萬金濟人急,未嘗有難色,每隆冬諸旂員寒素者,輒假其裘裳,入春盡付質庫,第以質券歸,山一笑罷,無復言也。……山嗜烟,日盡二兩,而儀容俊偉,容光煥發,人無知其有烟霞癖者。

至其偏護皇帝與西后不合,或亦出之義俠本性,有不能自已者歟?凌霄一士隨筆云:

立山庚子被殺,與五忠之列,其任内務府大臣,嘗於冬令爲光緒帝設一屏風蔽寒,時在戊戌政變後,帝被囚,西后虐視之,他大臣無敢向帝致慇懃也。西后知而大怒,嚴詰何人所爲,立山自承,並請未先白太后之罪,西后喝令奄人毆之,立山亟曰:奴才自己打罷!於是自批其頰,至紅腫不堪,后怒始解而叱之退。蓋立山不欲辱於奄人之手也。

又引竢園談往記立庚子被禍云:

立忠貞公之入獄,在請室一慟而絕,救之良久不起,羣以先世父(指徐政靖先生)精於醫,因請爲診,以竣劑甦之,詢其獲罪之由,且勗以舒和以全大臣之體,忠貞曰:昨論大舉攻使館於御前,廷議紛紜莫决,太后謂羣臣曰:此國之大事,應决之於皇上,帝自退政,恒拱默不言,自是力言其不可,以爲無同時與各國開釁理,王夔石稽首曰:聖慮及此,國家之福也!端邸怒斥之曰:王文韶此時,猶爲此誤國之言邪!余繼謂宜先派大員宣朝廷德意,不喻,然後圖之,則我爲有辭。太后遽曰:即命汝往!余對受國厚恩,不敢辭,惟向不諳洋務,請命徐用儀同往,允之,未及覆命,亂民已蟻聚我家,設壇門外,謂有地道潛通西什庫敎堂,大搜索之,無跡,則擁余至壇前焚表,表升,無以罪我,方擾攘間,有類緹騎者,逮予至此,余雖不肖,然亦朝廷極品官,乃一時昏瞀而屈膝於亂民,虧體辱國,死不蔽辜,是以悔恨,非畏刑也。逾二日,大差下,獄卒掖之去。

是立雖遊惰手,然不失爲識大體之臣也。端剛諸惡,此之不容,國家不亡,豈非天哉!楊以豪俠,常周人急,故有伶人路三寶殮屍美譚,與王九之送張樵野遣戍,同爲晚清伶界之光云。

沈鵬,字北山,與燕谷老人生同里閈,以排擊三凶,直聲大動,旣閱本書,乃知房闈之間,頗有隱衷,激而出此,非局外所知,小說有裨正史,此一端矣。孫師鄭(雄)舊京詩文集載沈墓表,極稱斯舉,照錄之:

光緒廿四年戊戌四月,故相翁文恭公奉嚴旨開缺,知與不知,皆以公之去國爲惜,公曷爲而去國?爲榮祿剛毅輩媒孽傾陷而去也。(此其說與梁任公同)——沈君北山,與翁公同里閈,肄業國子監南學,為公所賞,旋拔中癸巳順天鄉試舉人,出公門下。甲午聯捷成進士,改庶吉士,散館授編修。夙慕楊忠愍史忠正之爲人,平居目擊時艱,常鬱鬱思有所建白。同邑内閣中書張鴻,振奇士也,與君爲總角交,又與翁氏有連,常擬彈劾三凶疏稿以示君,君極稱許,謂適如吾意中所欲言,因加點竄,於己亥十月呈乞掌院學士代奏,疏中大旨謂三人行事不同,而不利於皇上則同。且權勢所在,人爭趨之,今日旗員之中凡掌有兵柄者,即權不逮榮祿,而亦榮祿之黨援也;凡勢位通顯者,即悍不若剛毅,而亦剛毅之流亞也;而旗人漢人之嗜進無恥者,日見隨聲附勢而入於三人之黨,時勢至此,人心至此,可爲痛哭流涕長太息!故竊謂不殺三凶以儆其餘,則皇上之安危未可知也。臣伏願皇太后聽曲突徙薪之言,懍滋蔓難圖之義,亟收榮祿之兵權,而擇久任督撫忠懇知兵者分領其衆;懲剛毅之苛暴,而用仁恕慈祥之人;李蓮英奄豎小人,復何顧恤!除惡務盡,不俟終朝,如此則皇上安於泰山,可以塞天下之望矣。掌院徐相國桐,怖其言,格不上達,君流涕長跪,再三固請,仍不允,遂將摺匣置案上,拂衣出都,道出津門,有國聞報館記者來訪君,乞觀疏稿,君坦然示之,次日,即登報傳播遐邇,爲榮祿剛毅所聞,徐桐恐禍及己,遂露章劾奏,旋奉嚴譴,奪職監禁,經年始出獄,然已憂悸成心疾,居北郭家祠,三歷寒暑,見人不言,時或狂笑,惟喜振筆疾書,不能得紙,則牆壁几案,墨痕狼藉,視其所書之語,多詰屈不可解,未幾,疾卒。……初聘吳縣劉氏,繼娶武進费氏。(即書中所言之米小亭,乃费屺懷念慈也。)

夫以僉壬滿朝,奸邪道長之季世,而敢批鱗直諫,不畏强禦,若沈君者,詎不足以風乎?惜所稱轟天雷說部,未之寓目,或其點染,更有可觀者。

余雖嗜史,而深惡正史,翻閱清史,殆個人之履歷表,官階表耳,其於個性,固無所描繪,即事實之肯綮,亦不願明言。昔人稱墓誌碑銘,爲諛墓之文,披覽史書,誠不知相去幾許。(清史稿尚不如碑傳集等所刊之文能盡委曲)所幸私家紀載,往往詳官書所不詳,紀正史所不紀。而數十年來,以時事爲背景之說部,迭出不窮,其中緣飾固多,然亦必有其質地以爲根核,吾人欲明晚清之社會,轉不如於此覘之。若孽海花,固此中佼佼者,續書恣縱,雖不逮正,唯於戊戌以來三十年之朝局,大致可以得一輪廓矣。余每讀三國志注,輒覺裴氏之法,頗宜仿行,今日若有人大發宏願,盡取清代筆記之有關正史者,分別輯錄附載之,綱以目錄,緯以索引,俾後之從事於斯者,一展卷而衆說悉陳,異聞斯廣,則有益學術,當復不淺!掌故之學,未窺門徑,徒事撏撦獺祭,草爲此篇,因感翻檢之難,遂期補苴之切,不知海內識者,以爲如何也。若夫政局之變化,賢佞之興衰,久有定論,無待費辭。  

九月廿三日晨起完稿


①己、庚同為天干,應是兩個紀年的首字。根據賽金花的經歷,說這番話應在1898至1900年她在京津期間,則成立“曲班”的己庚年間應是前一輪己庚,即1889(己丑)與1890(庚寅)年間此前。

②駈,同驅。


(原載《古今》半月刊第三十五期。蔡登山先生录入。文韬先生提供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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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孽海花人物谈(下)

纪果庵

谭复生游说袁世凯(射名方安堂盖由慰亭二字化出),是新党得失之关键,以袁之枭雄,而不能预料其忠佞,知人之难,有如此者。任公谭传,记事尚详,他家亦有记之者,或不如梁氏之可信耳:

皇上欲开懋勤殿设顾问官,令君拟旨,先遣内侍持历朝圣训授君,传上言谓康熙乾隆咸丰三朝有开懋勤殿故事,令查出引入上谕中,盖将以二十八日亲往颐和园请命西后云,君退朝,乃告同人曰:今而知皇上之眞无权矣!至二十八日,京朝人人咸知懋勤殿之事,以为今日谕旨将下而卒不下,於是益知西后与帝之不相容。二十九日皇上召见杨锐,遂赐衣带诏,有“朕位几不保,命康与四卿及同志速设法筹救”之语,君与康先生捧诏恸哭,而皇上手无寸柄,无所为计,时诸将之中,唯袁世凯久使朝鲜,讲中外之故,力主变法,君密奏请皇上结以恩遇,冀缓急或可救助,词极激切。八月初一日,上召见袁世凯特赏侍郎,初二日,复召见,初三日,君径造袁所寓之法华寺直诘袁曰:君谓皇上何如人也?袁曰:旷代之圣主也;君曰:天津阅兵之阴谋,君知之乎?袁曰:然,固有所闻。君乃直出密诏示之曰:今日可以救我圣主者,惟在足下;足下欲救则救之,又以手自抚其颈曰:苟不欲救,请至颐和园首仆而杀仆!可以得富贵也。袁正色厉声曰:君以袁某为何如人哉!圣主乃吾辈所共事之主,仆与足下同受非常之遇,救护之责,非独足下,若有所敎,仆固愿闻也!君曰:荣禄密谋,全在天津阅兵之举,足下及董聂三军,皆受荣所节制,将挟兵力以行大事,虽然,董聂不足道也,天下健者,唯有足下,若变起,足下以一军敌彼二军,保护圣主,复大权,清君侧,肃宫廷,指挥若定,不世之业也。袁曰:若皇上於阅兵时疾驰入仆营,传号令以诛奸贼,则仆必能从诸君子之后,竭死力以补救。君曰:荣禄遇足下素厚,足下何以待之?袁笑而不言,袁幕府某曰,荣贼并非推心待慰帅者,昔某公欲增慰帅兵,荣曰:汉人未可假大兵权,盖向来不过笼络耳。……君乃曰:荣禄固操莽之才,绝世之雄,待之恐不易易,袁怒目视曰:若皇上在仆营,则诛荣禄如杀一狗耳!因相与言救上之条理甚详,袁曰:今营中枪弹火药皆在荣贼之手,而营哨各官,亦多属旧人,事急矣,旣定策,则仆须归营更选将官,而设法备贮弹药则可也。乃丁宁而去,时八月初三夜漏三下矣。至初五日袁复召见,闻亦奉有密诏云,至初六日,变遂发。

谭之胆识,不可谓不大,惜在心未细耳。而袁氏奸猾之状,历历如见。

立山为内务府大臣,富于赀,自称汉军,故又姓杨,字曰豫甫,戊戌与荣禄合力倾新党,而庚子终不免於旧党衔怨,何也?说者不一,近代名人小传云:

己亥,议为穆宗(同治)立嗣,山主恭亲王溥伟,载漪仇之,及拳乱作,廷臣议对御前,山复言神术未可恃,而匪渠皆艷其富,遂说漪勋等杀之。”春冰室野乘云:“逢福陔观察言:立豫甫尚书之死,人皆知为拳匪涎其财富,而不知尚书与澜公別有交涉,其死也,澜实与有力焉;先是都下有名妓曰绿柔者,艶绝一时,澜与立皆昵之,争欲贮诸金屋,是时澜尚閒散无差事,颇窘於资,故不能与立争,绿柔卒归立。澜以是衔立刺骨,及是遂倾之以报。联荇仙(沅)学士之上封事停攻使馆也,出遇崇文山於景运门外,崇讶曰:荇仙何事,今日未明入值耶?学士告以故,崇勃然曰:荇仙!君自忘为吾满洲人乎?乃效彼汉奸所为!(联为崇门生)学士毫不逊谢,竟拂衣去,崇益怒,未数日,学士遂赴西市矣。是日学士已赴市,将就刑,忽见一大师兄,红衣冠由宣武门出,怒马骤驰,骑后尚拖一巨物,尘埃坌涌,观者皆莫辨,俄顷至刑所,始知为一人,缚手足,系诸马蹄,面目已毁败,不可复辨,私问诸番役,乃知为立尚书也。

如所言,立之死亦惨矣。之二说者,皆有所见,盖若西后无死之之心,徒澜公亦无能为役。余前记黄秋岳言,已力辨澜公与立结怨为绿柔而非赛金花矣,然续书中固言澜与立曾因争赛而失和,立赛交谊,本非寻常,赛金花本事记其自述云:

在这个时期中(指由沪移津),我结识了不少的显贵人物,有一位杨立山,性情极豪爽,和我最要好,初次见面,就送给我一千两银子,以后三百两五百两是常常给。又有一位德晓峯(名馨,曾为浙抚,即书中之达壽山)人也诚恳,和我最投契。……杨立山的老太太作壽,我由天津来京给他拜壽,恰巧德晓峯也在京,事毕后,他们便同着一些朋友很恳切的挽留我长住在京里,无论如何,不让再回天津了。有的便赶忙去给我租房子,他们这番美意,很难违拂,且有他们几位在旁关照,也绝无什么舛错,随即搬来京里。我们在京就住在李铁拐斜街鸿陞屋里(按即与孙三幽会所也),这时如韩家潭,陕西巷,猪毛胡同,百顺胡同,石头胡同等地方,住的差不多全是妓女相公,这一带非常繁华。京里从前是没有南班子的,还算由我开的头。我在京里不久,经诸位挚好一吹嘘,几乎无人不知。每天门前车马拥挤不堪,有些老爷们,觉着这样来去太不方便,便邀我去他们府里,像庄王府,庆王府我都是常去的,尤其是庄王府,只有我一个人能去,旁的妓女,皆不许进入。赛二爷的称呼,也是从这时才有的。因为杨立山给我介绍了他一好友,名叫卢玉舫,人极有趣,见我几次面,就想着同我拜把兄弟,我竭力推辞,他偏不允,便换了盟单,磕了头,他行大,我行二,从此人们都称呼我赛二爷。过了些时,我嫌城南一带太脏太乱,想在内城找一所清洁宽敞的房子,就在刑部后面高碑胡同内看好了一所,便租了过来,搬去还没有一个月,房东要卖房,我因装置修饰花了不少钱,舍不得搬走,便打算买了他,同房东划了划价钱,讲妥二千五百两银子,才要写契拨欵,赶上官厅禁止口袋底,(商鸿逵氏原注云:口袋底,西城一胡同也,……光绪己庚①间,这一带成立了一种曲班,里面都是姑娘们唱曲,卖茶,如今之落子馆。后其中渐有操卖淫业者,时端王弟载澜任步军统领,闻而禁之,因最初之一曲班设於口袋底,故聆曲者,皆曰逛口袋底,及禁止,亦皆曰禁止口袋底。)内城不许立乐户了,那些被驱逐的姑娘们,就有躲藏在我这里的,房东恐怕受牵连,房也不租不卖了,只催我快搬家,整天同我吵闹,我一生气,就又回了天津。

由此不特证明赛立之关系,抑可知立澜之争,原因显然,彩云是时倾倒众生,竟可左右时局,恩仇互快,夫岂彼所能料耶?立山官内务府久,生活极侈汰,陈恒庆归里清谈记载殊详,大可与书中相印证,恒庆与立至交,亦非妄谈也:

立山尚书,字玉甫,汉军人,其先杨姓。美容仪,慷慨好施,交游至广,善鉴別古磁古字画,收藏綦富,由奉宸苑郎中,洊升户部尚书,为内务府大臣。邸内园林之胜,甲於京师诸府。余与之邻居,起园时,为之擘画,自园门至后院,可循廊而行,雨不能阻。山石亭榭,池泉楼阁,点缀煞费经营。演剧之厅,原为吾家厅事,后归尚书,予为布置,可坐四五百人,时雅片盛行,设榻两侧,可臥餐烟霞,静听词曲,男伶如玉,女伶如花,迭相陪侍。……凡冠盖而来者,冬初则一色鸡心外褂,深冬则一色貂褂,王府女眷,珠翠盈头,小内监二人,扶掖而至,脂粉之香,馥郁盈室,复有时花列案,蓓蕾吐芳,雕簷之下,鹦鹉八哥,悬以铜架,喃喃作人语,与歌声互答。酒酣灯炧,时已四鼓,宾散戏止,优伶各駈②快车出城去,此可谓盛矣。”

续书四十七回记其庆壽演戏一节,皆京朝名伶,极一时之盛,舖排场面,与上文及金花所述对勘,可知梗槪。近代名人小传亦云:

旣官总管久,致巨富,家居侈靡,排日宴乐观剧,而性坦直好义,数倾万金济人急,未尝有难色,每隆冬诸旂员寒素者,辄假其裘裳,入春尽付质库,第以质券归,山一笑罢,无复言也。……山嗜烟,日尽二两,而仪容俊伟,容光焕发,人无知其有烟霞癖者。

至其偏护皇帝与西后不合,或亦出之义侠本性,有不能自已者欤?凌霄一士随笔云:

立山庚子被杀,与五忠之列,其任内务府大臣,尝於冬令为光绪帝设一屏风蔽寒,时在戊戌政变后,帝被囚,西后虐视之,他大臣无敢向帝致慇懃也。西后知而大怒,严诘何人所为,立山自承,并请未先白太后之罪,西后喝令奄人殴之,立山亟曰:奴才自己打罢!於是自批其颊,至红肿不堪,后怒始解而叱之退。盖立山不欲辱於奄人之手也。

又引竢园谈往记立庚子被祸云:

立忠贞公之入狱,在请室一恸而绝,救之良久不起,羣以先世父(指徐政靖先生)精于医,因请为诊,以竣剂甦之,询其获罪之由,且勗以舒和以全大臣之体,忠贞曰:昨论大举攻使馆於御前,廷议纷纭莫决,太后谓羣臣曰:此国之大事,应决之于皇上,帝自退政,恒拱默不言,自是力言其不可,以为无同时与各国开衅理,王夔石稽首曰:圣虑及此,国家之福也!端邸怒斥之曰:王文韶此时,犹为此误国之言邪!余继谓宜先派大员宣朝廷德意,不喻,然后图之,则我为有辞。太后遽曰:即命汝往!余对受国厚恩,不敢辞,惟向不谙洋务,请命徐用仪同往,允之,未及覆命,乱民已蚁聚我家,设坛门外,谓有地道潜通西什库敎堂,大搜索之,无迹,则拥余至坛前焚表,表升,无以罪我,方扰攘间,有类缇骑者,逮予至此,余虽不肖,然亦朝廷极品官,乃一时昏瞀而屈膝於乱民,亏体辱国,死不蔽辜,是以悔恨,非畏刑也。逾二日,大差下,狱卒掖之去。

是立虽游惰手,然不失为识大体之臣也。端刚诸恶,此之不容,国家不亡,岂非天哉!杨以豪侠,常周人急,故有伶人路三宝殓尸美谭,与王九之送张樵野遣戍,同为晚清伶界之光云。

  沈鹏,字北山,与燕谷老人生同里闬,以排击三凶,直声大动,旣阅本书,乃知房闱之间,颇有隐衷,激而出此,非局外所知,小说有裨正史,此一端矣。孙师郑(雄)旧京诗文集载沈墓表,极称斯举,照录之:

光绪廿四年戊戌四月,故相翁文恭公奉严旨开缺,知与不知,皆以公之去国为惜,公曷为而去国?为荣禄刚毅辈媒孽倾陷而去也。(此其说与梁任公同)——沈君北山,与翁公同里闬,肄业国子监南学,为公所赏,旋拔中癸巳顺天乡试举人,出公门下。甲午联捷成进士,改庶吉士,散馆授编修。夙慕杨忠愍史忠正之为人,平居目击时艰,常郁郁思有所建白。同邑内阁中书张鸿,振奇士也,与君为总角交,又与翁氏有连,常拟弹劾三凶疏稿以示君,君极称许,谓适如吾意中所欲言,因加点窜,於己亥十月呈乞掌院学士代奏,疏中大旨谓三人行事不同,而不利于皇上则同。且权势所在,人争趋之,今日旗员之中凡掌有兵柄者,即权不逮荣禄,而亦荣禄之党援也;凡势位通显者,即悍不若刚毅,而亦刚毅之流亚也;而旗人汉人之嗜进无耻者,日见随声附势而入於三人之党,时势至此,人心至此,可为痛哭流涕长太息!故窃谓不杀三凶以儆其余,则皇上之安危未可知也。臣伏愿皇太后听曲突徙薪之言,懔滋蔓难图之义,亟收荣禄之兵权,而择久任督抚忠恳知兵者分领其众;惩刚毅之苛暴,而用仁恕慈祥之人;李莲英奄竖小人,复何顾恤!除恶务尽,不俟终朝,如此则皇上安于泰山,可以塞天下之望矣。掌院徐相国桐,怖其言,格不上达,君流涕长跪,再三固请,仍不允,遂将折匣置案上,拂衣出都,道出津门,有国闻报馆记者来访君,乞观疏稿,君坦然示之,次日,即登报传播遐迩,为荣禄刚毅所闻,徐桐恐祸及己,遂露章劾奏,旋奉严谴,夺职监禁,经年始出狱,然已忧悸成心疾,居北郭家祠,三历寒暑,见人不言,时或狂笑,惟喜振笔疾书,不能得纸,则墙壁几案,墨痕狼借,视其所书之语,多诘屈不可解,未几,疾卒。……初聘吴县刘氏,继娶武进费氏。(即书中所言之米小亭,乃费屺怀念慈也。)

夫以佥壬满朝,奸邪道长之季世,而敢批鳞直谏,不畏强御,若沈君者,讵不足以风乎?惜所称轰天雷说部,未之寓目,或其点染,更有可观者。

余虽嗜史,而深恶正史,翻阅清史,殆个人之履历表,官阶表耳,其於个性,固无所描绘,即事实之肯綮,亦不愿明言。昔人称墓志碑铭,为谀墓之文,披览史书,诚不知相去几许。(清史稿尚不如碑传集等所刊之文能尽委曲)所幸私家纪载,往往详官书所不详,纪正史所不纪。而数十年来,以时事为背景之说部,迭出不穷,其中缘饰固多,然亦必有其质地以为根核,吾人欲明晚清之社会,转不如於此觇之。若孽海花,固此中佼佼者,续书恣纵,虽不逮正,唯於戊戌以来三十年之朝局,大致可以得一轮廓矣。余每读三国志注,辄觉裴氏之法,颇宜仿行,今日若有人大发宏愿,尽取清代笔记之有关正史者,分別辑录附载之,纲以目录,纬以索引,俾后之从事於斯者,一展卷而众说悉陈,异闻斯广,则有益学术,当复不浅!掌故之学,未窥门径,徒事挦撦獭祭,草为此篇,因感翻检之难,遂期补苴之切,不知海内识者,以为如何也。若夫政局之变化,贤佞之兴衰,久有定论,无待费辞。

九月廿三日晨起完稿


①己、庚同为天干,应是两个纪年的首字。根据赛金花的经历,说这番话应在1898至1900年她在京津期间,则成立“曲班”的己庚年间应是前一轮己庚,即1889(己丑)与1890(庚寅)年间此前。

②駈,同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