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孽海花人物谈（上）
續孽海花人物談（上）
紀果庵
前余爲孽海花人物漫談，掛一漏萬，不免爲學人所譏。余生也晚，雖有志於朝章國故，而草野鄙僿，將何取資，况大戰成劫，書缺有間，搜羅采輯，舉不易易，時人謂近代史較古代史尤難爬梳，非夸言也。連年於中和月刊讀海虞張隱南先生(鴻)續孽海花，雖貫串脈絡，不能踵武曾氏，要其穿插時事，紀錄晚清故實，有裨國史，不能不謂爲精心之作。續書每遜原著，自西廂紅樓，何莫不然，則於張氏此作，固亦當勿爲苛論。張氏不幸於壬午一月病逝，耆宿凋零，彌用慨嘆，聞書將單行出版，張氏地下有知，或亦爲之瞑目乎？（中和四卷六期止已刊完)
續孽海花之筋節，唯在戊戌庚子兩大變局，而以彩雲緯於其間，所惜敍及彩雲本身者，不及全書五分之一，賓主不侔，最足惹人評議。唯如余文所云，吾輩所賞，在人物而不在技巧，則味乎牝牡驪黄之外,又不必執一般成見以爲衡度耳。按戊戌庚子之變，線索實非有二 。自光緒帝初政，即有發憤圖雄之志，西后專擅，積不相能，乃有戊戌，戊戌之後，太后旣益忌新黨，加以無識庸臣，煽誘其間，魯莽滅裂，終召八國聯軍之禍，譬之弈棋，一着旣錯，滿盤皆輸，縱欲挽回，抑已艱矣。光緒十年甲申，法攻越南急，中朝窮於應付，忽而和，忽而戰，盛伯羲（昱)遂疏劾軍機大臣，於是樞垣自恭王以下十餘人，一夕俱罷，醇王代領軍機，引用孫毓汶等，朝政益不如前，翁叔平相國，亦被排出軍機者，唯仍在毓慶宮行走，不失帝師之位，其不慊孫等，已不必言，旣而盛伯羲又劾醇親王不宜與聞機務，中朝對清流，漸有厭煩之意，不久，陳寶琛張佩綸等遂皆以欽差會辦之頭銜，紛紛外放矣，然朝中隱分黨派，互爲傾擠，實自茲始，故論者咸目甲申爲晚清政局之關鍵焉。(張季直自訂年譜：自恭王去，醇王執政，孫毓汶擅權，賄賂公行，風氣日壞，朝政益不可謂。由是而有甲午朝局之變，由甲午而有戊戌政局之變，由戊戌而有庚子拳匪之變，由庚子而有辛亥革命之變，因果相乘，昭然明白，……故談朝局國變者，謂始於甲申也。可爲此說一例。)自今年上溯甲申適周甲子，撫古念今，頗多感觸。續孽海花第三十九回“蘭鲍同堂洛閩分黨派”記汪鳴鑾受翁相國暗示彈孫毓汶去職事，詳細生動，可補舊史之闕。欲明此役，請先追言甲申故事，頃閱黄秋岳花隨人聖盫摭憶，對此記載至詳：
甲申時，秉政者恭邸與高陽李文正鴻藻，恭邸自庚申和議後，内平髮捻回匪，外與各國駐使周旋坫壇，承文忠(祥)之後，雖不悉當，尚畏清議，高陽則提挈清流，開一時風氣，忌清流者，亦因之而起。法越事起之前，合肥丁內艱，奪情回籍，守制百日，朝廷以合肥統北洋淮軍，即命向隸淮軍之張樹聲署直督以鎭率之，其子靄青，在京專意結納清流，爲乃翁博聲譽，此時即奏請豐潤（張佩綸)幫辦北洋軍務，忽爲言官奏劾，疆臣不得奏調京僚，豐潤仍留京，因而怨樹聲之調爲多事，樹聲甚恐，頗慮其挾恨爲難，非排去不安，然豐潤恃高陽，又非先去高陽不可，靄青即多方慫恿清流，向盛伯熙再三遊說，彈劾樞臣失職，伯熙爲動，乃不意并樹聲亦論列之，此乃非靄青所料。自光緒七年秋起，法人謀越日急，恭邸掌樞（軍機)譯(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因應失宜，以致决裂，已屢經台諫彈劾，且西后於邸，恩眷已衰，迨十年三月，伯熙奏上，兩宫即召見伯熙曰：樞臣如此，敎我們如何是好？即下淚曰：然則非更動不可，伯熙亦淚下。次日，恭邸與高陽即出樞，樹聲亦開兩廣缺矣，伯熙旋亦悔之。此爲同光清流於朝局盛衰之關鍵，清流亦自此結局。迨醇邸當國，援引孫毓汶入值，從此贿賂公行，風氣日壞，朝政益不堪，旋有甲午之役。……靄青名華奎，當時清流已分道揚鑣，伯熙及王可莊兄弟，黃仲弢皆不慊於簣齋(佩綸)——故爲靄青所用。
又記祁文端寯藻曾孫景願之言云：
同光間李文正公鴻藻，文文忠公祥，久居樞府，咸豐庚申，恭忠親王首辦各國交涉，其人忠懇公明，維持調護，文正以帝師兼值軍機（指鴻藻爲同治師)，吳江沈文定桂芬先數年入樞，當時已分南北派；榮文忠祿，時方隨文文忠左右，與文正定交，即在文忠所。光緒初，常熟又爲帝師，時二張(南皮、豐潤)奔走於高陽，頗攻擊吳江（沈文定)仁和（王文勤)，王爲沈辛亥浙江鄉試門生，故援王以厚南派之勢。甲申三月事，實起於清流，李文忠丁母憂奪情未起，張樹聲署直督，其子華奎小有才略，向附清流，與二張稔，方謀請以豐潤幫辦北洋軍務，外間傳聞豐潤已首肯，而爲南派所懾，於是有致高陽書，中有某忝值赤墀，豈疆吏所能乞請，若臨以朝命，亦必堅辭。合肥旋回任，其事乃寢，華奎乃草一疏底，以豐潤曾保唐、徐，時法越事起，唐徐敗退，爲舉非其人，且辭連高陽，因王仁東達於祭酒盛昱，祭酒乃更易其詞，嚴劾全樞，正值慈寧不愜恭邸，與醇邸議，而有大處分之下，外傳孫濟寧預其事，諭旨即出其手，然濟寧已先奉命出外查辦事件，早出都門矣。
在續書中，正言翁尚書利用孫萊山曾與恭邸有此嫌隙，因而觝去之，固知當時孫氏與謀之謠，甚囂塵上矣。孫在書中化名祖蓀山，翁則仍曰龔和甫，恭王射名敬王。按孫萊山於甲午力持和議，至痛哭流涕，後雖爲清流所非，然亦不得謂爲無所見也。其晚節簠簋不飭，世頗詬之，交通權璫，尤爲士林所薄，沃邱仲子近代名人小傳云：
孫毓汶字萊山，故大學士玉廷孫也。以翰林同治初大考一等一名，擢侍講學士，值南書房，督福建安徽學政，考試公明，關說不入，光緒初始除侍郎，授軍機大臣，晉兵部尚書，毓汶固權奇饒智略，尤有口給，然守家學，頗勵操行，旣入樞府，頓改節，孜孜營財賄，通竿牘，時領樞府者爲世鐸（禮親王)，懦庸無能，毓汶遂專魁柄，夙值南齋，多識羣奄，恒於后前稱其能，寵以日固，黔藩司王德榜入覲之①，謁之，索門包白金千，德榜起行間，負氣善駡，怒曰：吾國家官，非孫家官也，不見何害，安用賄爲！竟去，旣還仕，黔撫適缺員，毓汶爲后言，德榜不通文理，不可攝封疆，遂以臬司黄槐森權撫，德榜憤死，又閩臬司黄毓恩，餽冰敬二百金，却之曰：八年夔州，僅足辦此乎！蓋毓恩任夔州守久，膴仕也，已而竟調黔臬，懼餽萬金，未及黔遂晉閩藩。其弄權類如此！凡命題書畫，輒摹贋本進，而自留其眞，時稱齊天大聖，言如小說中孫悟空之善變化盜桃竊丹然。……甲午日朝事作，遼地半失，提督董福祥晋謁，尚屬爲購關東貂裘，福祥面叱之，言官爭彈其攬權，德宗亦悟其奸，遂准病致仕去，然毓汶固未嘗乞休也。
對萊山微辭良多，所稱言官，即汪鳴鑾（柳門)等，翁氏之門生，書中稱爲錢唐卿，其搏擊出諸常熟授意，而罪狀則仍言甲午主和也。汪與長麟（書中化名長琳)被革黜，事在光緒廿一年十月，續書記此，完全出於李蓮英之圈套，長麟爲左翼總兵，時帝親往天壇郊祀，李故使御膳房廚司犯蹕，因被長逮繫，及西后傳膳，詭言膳夫被捕，無人烹調，遂大召后怒，傳諭德宗，痛爲申飭，並問曰：“你這兩天召見的錢端敏（即錢唐卿)，這個人好不好呢？”皇上一聽，知道出了事了，就奏道：“兒子因爲有人說他不很安分，所以當面問問他，看起來這個人不見得靠得住。”太后冷笑道：你這句話還有一點兒明白，你就去辦吧！”知汪、長被排，除助翁爲帝張目，嚴斥后黨外，又有宫闈瓜葛在内，蜷廬隨筆翁文恭條亦記帝后對答之言，與續書參讀，頗有意致：
翁文恭師，得君之專，一時無兩，上聞諸內侍相語曰：某人爲某人之心腹，上笑曰：我無心腹，只有翁同龢一人，可爲吾心腹耳。太后聞之不懌，蓋未悟股肱心膂之說，認作植黨營私耳。珍貴妃以微過被譴，降作貴人，遂不得與上相見，上亦不得臨幸，蓋宮廷定制如是，貴人位卑也。上以慈意嚴切，無法解救，不免怏怏踰年，太后怒息，赦珍出，仍命爲妃。上意釋。定省之際，愈爲婉順，太后亦喜，笑謂曰：汝常能如此盡孝，吾豈不歡？前此之桀驁，汝必誤聞人言也，吾言是否?上素性訥愿，唯唯而已，太后因問，汝當初誤聞何人之言乎?上默不敢對，太后笑曰：汝不妨姑言之，上復囁嚅，太后怒曰：有問無答，孝行何在！上大惶恐，自念實無人言，何敢妄說，而又實逼處此，不得不略舉一二，倉卒無可指名，憶及早晨召見之九門提督長萃，戶部(當作吏部)侍郎汪鳴鑾，二人素爲太后所稱者，言之當無妨，乃舉二人以對，太后勃然曰：鼠輩乃敢離間我母子乎？立將二人付刑部，照離間兩宮例定罪，於是盈廷惶駭，樞臣及翁相國等，皆入宮泥首以請，旋得旨，長萃汪鳴鑾，皆革職永不敘用，慈聖之意，初欲上舉翁同龢爲對，不意上以長萃汪鳴鑾當其災也。
（徐一士君認此說不可信，見國聞周報十卷十期隨筆)所云長萃係長麟之誤，麟官戶部右侍郎（清史稿云，累至戶部右侍郎)翻譯進士，能文善書，黄秋岳君引吳介清筆記云（吳名汝廉汪同鄉官吏部)：
長石農能文善書，與清秋浦總憲銳，均爲翻譯界出色人物，任右翼總兵時年僅廿八九歲，短小精悍，英爽俊偉，陛見日，奏對稱職，聖眷因之日隆。甲午事起，失利疊聞，不得已起用恭忠親王督辦軍務，特簡長隨同辦事，一日，因某事與王爭執，抗辯不少屈，退出後，王顧左右云：後生可畏，聖上喜用青年，吾輩暮氣深沉，不足任重致遠矣。不意進銳退速，乙未十月，竟以離間宮廷，不知大體，與吾鄉汪柳門先生鳴鑾同日罷黜。先是和議成，大學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齊集内閣大堂，恭讀硃諭，汪讀至賠欵二萬萬，與其師高陽相國，均痛哭失聲。自是撄心疾，早蓄歸計，至是得遂初服。但是日緣何致觸上怒，疑莫能解，其後曾有人追述此事經過(似是時報駐京記者汪康年)，事隔多年，汪②亦忘之矣。甲午十月，豫撫裕寬，入都祝嘏，覬覦蜀督，先謀之李奄，所索奢，未能滿其欲，裕故與珍妃母家爲近姻，乃輦金獻之珍妃，俾伺便言之上前，未及行，爲李偵知，憾裕舍己之珍，遂以告孝欽，孝欽果大怒，立召珍親詢之，妃直自承不諱：且曰：上行下效，佛爺不開端，孰敢爲此乎？孝欽怒，杖之百，賴先朝諸妃嬪及大公主(恭邸女)環跪乞恩，乃與瑾妃並降爲貴人，翌年十月，長麟罷黜，不數日，竟復二妃封位，……謠傳種種，均謂長麟與珍案有關，然宫闈秘密，莫得究竟也。
黄氏云：
就前後情節觀之，汪長必爲珍妃被黜進言，以爲應復其位，以泯帝后之嫌隙，故觸上怒，而此事又不能明言，故以離間宫廷不知大體八字，籠統揭布；意其情形，汪柳門有藉此求去之隱衷，長石農則年少敢言，自恃八旗子弟，其同遭淪謫不復起，則緣德宗始終抑鬱，故帝黨一蹶不振也。
汪康年所記不知與此有出入否，寒齋無康年莊諧選錄等，故不能知。歸納諸家之說，則長汪之去，與珍妃被黜有關，殆無疑義。唯吳黄所云汪有藉此求去之心，殊恐未必。觀翁文恭乙未十月日記：
見起，遞摺畢，上宣諭，吏部侍郎汪某，戶部長某，離間兩宫，厥咎難逭，着革職永不敍用。臣等固請所言何事，而天怒不可回，但云，此係寬典，後有人敢爾，當嚴譴也。三刻退，擬旨，未到書房，訪燮臣數語歸，柳門候余久，伊甚坦然，可敬也。
仍以續書所云，出之新舊黨互相排擠爲是，不可以小說之言，視爲讕語耳。長麟被黜，旣非右翼總兵，尤非九門提督，諸所記皆附會。
汪穰卿以辦時務報，蜚聲晚清，其終也，亦以報館致瞿文愼於顚躓。書中射曰王讓卿。與梁超如（啓超字卓如)林敦古(即六君子中之林旭字暾谷)戴勝佛（譚嗣同字復生)王子度（黄公度)等等盤桓詩酒，頗敦氣類，而賽金花亦所眷也。按穰卿與梁，初雖融和無間，迨光緒廿四年，新政次第實施，朝廷用康有爲言，將時務報收歸官辦，而令康爲監督，汪大不願，遂自改其報曰昌言報，格式一仍舊貫，康氏無可接，以朝旨令江督及滬道强迫停閉其報，經汪向江督劉坤一呈請得免，梁氏乃於上海各報刊登時務報原委記一文，言時務報之設，原係上海强學會餘欵，及兩湖張督輸捐，初非汪氏一人出資，何得自居經理云云，蓋汪氏於國聞報所刊改組時務報啓事中有“康年於丙申秋在上海剏辦時務報，延請新會梁卓如孝廉爲主筆”一語，深觸梁氏之怒也。梁文洋洋數千言，詆汪甚厲，汪亦爲短文辯解，而着重於不可同室操戈一點。後此事派黄公度查辦，以新政瓦解，不了自了，及梁氏漫遊新大陸，又與汪通欵曲，近穰卿之弟詒年輯其兄傳記出版，對此事申說甚詳，好掌故者不妨取閱，又戈公振氏中國報學史，全載梁氏詆汪之文，亦可備報界故實。
賽金花至滬結識名妓小寶，其同里也，由小寶計劃，始再懸艷幟，並脫略孫三，不啻弄之掌股，則小寶亦奇人也。清稗類鈔娼妓類金小寶有吳娘本色一條云：“光緒中葉，上海名妓有所謂四大金剛者，曰林黛玉，曰陸蘭芬，曰金小寶，曰張書玉，蓋繼如來三寶之吳新寶黄銀寶何雙寶而起者也。金名粟，爲吳娘，曾居閶門下塘，手足柔纖，肌膚瑩腻，風韻體態，雅近上流，若其酬答敏慧，雖文士，靡有加也。旋徙滬，負一時盛名，而絕無叫囂隳突之習，固猶是吳娘本色也。後適馬氏，未幾，挈厚貲下堂去，有兩客爭餌之，互致謗語，小寶左右之，不知所可，已而回蘇，言將入校肄業，又未幾重至滬，羅致舊客，設博場，役一俊僕，名之曰同胞。”觀此則小寳之奇可知。林黛玉亦有一條，無關宏恉，不備錄。
賽金花由滬入京及義和團變中與瓦德西結識各節，泰半取材賽金花本事，(劉半農弟子商鴻逵所述，乃親詢之賽者。)而爲克林德立坊一事，尤賽所津津樂道者。賽氏病故舊京後，張次溪君曾摭拾當時紀載刊爲靈飛集，昨余偶於冷攤買到此冊，中有楊雲史（圻)致張商量賽金花墓碑書，頗不以賽氏居功代李傅相向瓦德西說項爲然，茲抄錄於后，亦不失“賽史”中一小掌故也。
次溪仁弟如晤：昨書誦悉……囑書碑文固樂爲之。……唯有數事，須於此時定局，一曰定名稱也，彩雲金花，皆其化名僞姓，不可稱，今旣爲存其人，則不當稱洪稱魏，而稱趙靈飛坟，旣雅馴，而存其眞面目也。二曰核事實也，此人事迹，全在余眼中，其所排難解紛，保全閨秀名節，確功不可沒，至若近年青年文士，不書事實，爲求刊物利市，聳動耳目，至謂其有功國家，信口雌黄矣。且謂李文忠求賽緩頰於瓦德西，而今月之實報半月刊，東山君至謂文忠屢請不至，乃躬自造訪，又不見，乃屏去騶從，徒步造膝，眞令人作嘔而髮指！無論文忠豈能跪求娼寮，且文忠自入都後，即未出門一次，庚子之夏，家嚴由文忠奏調議和，余隨侍居賢良寺一年餘，與于晦若、楊蓮甫、徐次舟朝夕晤聚，一切深悉，安有絲毫此種影響！此等紀載執筆亦求驚世異俗，或貪稿費，而辱國誣賢，一切不顧，至此且不獨辱祖國，且辱及德國，可謂無聊之極。倘聽其以訛傳訛③則他日將誤及史乘，今幸余等尚復生存，豈可令其信口胡說？前歲李氏即欲與劉半農法律解决，因劉死作罷，嗣欲登報辨白，爲余所阻，……所幸碑文紀載，今由弟主持其間，余聞之甚慰，亟欲與弟相晤，……此事旣出之當事，諸君風義之舉，則須格外謹慎，因關於國家，關於賽之事迹，若但求溢美，不顧其他，則辱國誣賢，在所不免，不可視諸眞娘蘇小，與風雅等觀而已也。……再文人至不足恃，孽海花爲余表兄所撰，廿六年前初屬稿時，余曾問賽與瓦帥在柏林私通，兄何得知之？孟樸曰：彼二人實不相識，余因苦於不知其此番在北京相遇之由，又不能虚構，因其在柏林，確有碧眼情人，故我借來張冠李戴，虛構來迹，則事有線索，文有來龍，且可舖敍數回也，言已大笑，此辛丑之事，余年廿七，曾年三十，且余以北京拳匪材料供給不少，試問文人筆墨爲文筆不喜平庸起見，往往虛構出之，賢者不免，而况投稿求食者，豈能顧及流弊？……
與楊氏意見相同者，則又有黄秋岳氏，其說數見，姑引其二：
孟樸近爲賽金花事，在滬報有談話甚詳，其實如傅彩雲者，何足辯證？鶴亭言(按是冒鶴亭)况夔笙舊與彩雲自命甚暱，願載筆爲傳，彩雲漫諾之，夔笙一夕具紙筆，造粧閣，首詢身世，已自十問答二，又據孽海花，叩以阿福事，則色然報以白眼曰：瞎說八道！夫欲從老妓口中徵其往事，而又期爲信史，此誠天下之書癡，夔笙已極癡矣，近人乃不信孟樸所述，而反欲徵於彩雲，輒詢以洪文卿與下堂事，則其癡與不曉事蓋不讓前輩也。
又云：
比見南北報紙，數記賽金花事，大率拙滯可笑，獨劉半農所爲傳記，余未及見，半農今已化去，見亦無從質之。其所作大抵徵於賽之口述，恐未可據爲信史，庚子至今，才三十餘年，耳聞目見，說之可憑者不少，乃使老妓自言其遭際，其必爲所愛者諱可知。執筆時毋乃過勇耶?但樊山後彩雲曲，所述儀鸞殿火，瓦德西裸抱賽穿窗出云云，余嘗叩之樊翁，亦僅得之傳說，若瓦賽跨馬並遨，略無顧忌，則衆所共知。瓦歸國後，卒不得志，亦云緣此事。……又金鑾瑣記（四川高樹撰曾官御史)中有一詩云：蜂狂蝶浪亂官儀，妖孽天生此夏姬，鐵面丹心驄馬使，飛符驅逐出京師。原注云：賽金花傅彩雲，戶部尚書楊立山暱之，莊王妒甚，使拳匪誣之，彩雲下處，京朝官車馬雲集，實天生一夏姬也。城南弟（按樹弟名柟，時爲巡城御史)惡之，巡城時遞解彩雲回蘇。按此詩擬賽於夏姬，則年齒身世，尤不侔矣。而事實亦大誤，立山所眷口袋底名妓，名綠柔，殺之者載瀾，非莊王也。由此可見咫尺間事，猶易傳訛，矧文筆故實之比附乎?
斯所語可謂頗有見解，賽金花本事，雖出口述，然簡略之極，尤以阿福瓦德西諸公案，皆諱言之，即孫三亦不似孽海花中描寫之情節入微，且孫黑而麻，亦不似世人想象中之面首也。樊山翁前彩雲曲，世多傳誦，後彩雲曲，專爲賽在庚子一役之招搖而作，故猥媟不堪，詩格卑甚，爲讀者便利計，姑引其序及儀鸞火災一段如下：
光緒己亥居京師，製彩雲曲，爲時傳誦。癸卯入觐，適彩雲虐一婢死，婢故秀才女也，事發到刑部，問官皆其相識，從輕遞籍而已，同人多請補紀以詩，余謂其前隨使節，儼然敵體，魚軒出入，參佐皆屏息鵠立，陸軍大臣某，時爲舌人(似指廕昌)④，亦在行列。後乃淪爲淫鴇，流配南歸，何足更污筆墨，頃居滬有人於夷場見之，蓋不知偃蹇幾夫矣。因思庚子拳匪之亂，彩侍德帥瓦爾德西，居儀鸞殿，爾時聯軍駐京，惟德軍最酷，留守王大臣，皆森目結舌，賴彩言於所歡，稍止淫掠，此一事足述也。儀鸞殿災，瓦抱之穿窗而出，當其穢亂宮禁，招搖市廛，晝入歌樓，夜侍夷寢，視從某侍郎使英德時尤極烜赫。今老矣，仍與厠養同歸，……而瓦酋歸國，德皇察其穢行，卒被褫譴，此一泓禍水，害及中外文武大臣，究其實亦一尋常蕩婦而已。……此詩着意庚子之亂，其他瑣瑣，槪從略焉。
……瓦酋入據儀鸞座，鳳城十家九家破，武夫好色勝貪財，桂殿秋清少眠臥，聞道平康有麗人，能操德語工德文，……柏靈當日人爭看，依稀記得芙蓉面，隔越蓬山二十年，瓊華島上邀相見。……將軍七十虬髯白，四十秋娘盛钗澤，普法戰罷又今年，枕席行師老無力，……誰知九廟神靈怒，夜半瑤台生紫霧，火馬飛馳過鳳樓，金蛇舕舑燔鷄樹，此時錦帳雙鴛鴦，皓軀惊起無襦袴，小家女記入抱時，夜度娘尋鑿坏處，撞破煙樓閃電窗，釜魚籠鳥求生路，一霎秦灰楚炬空，依然別館離宮住！……”
考賽金花本事所記及前楊雲史轉述曾孟樸語，皆言與瓦帥初不相識，稗官附會，要亦不必太鑿，近閱瓦德西拳亂筆記，（王光祈譯，筆墨奇劣，竟不能達意)。對儀鸞殿災，描寫甚詳，而書中迄未提及賽氏，瓦是幕中人，自更不便說起，則此事難乎傳信，抑不必斤斤爲辯矣。
書中記大刀王五舆譚嗣同相結事，恍如看七俠五義彭公案，其詳不獲於他書取證，又一回記譚入山學道，聞新黨得勢而出山赴京，途遇盜匪掠刦村農，拔刀爲助，亦譚一重要軼事，不知可信否？按大刀王五（書中射名王二)，在晚清時頗蜚聲京華，後以尋仇，爲拳匪所殺，其人誠奇男子也。護送安維峻赴甘一事，尤爲人所樂道，故書中頗致意於此。安字曉峯，甘肅泰安人，光緒六年進士，十九年官御史，一年中先後上六十餘疏，日韓起事，首彈李合肥挾外洋以自重，甚至謂其子經方婿於日，殆冬烘頭腦之戆直書生也。然於彈李之餘，乃痛詆李蓮英及西后，稜稜風骨，殊有足多。原摺略云：
聞和議出自皇太后，太監李蓮英實左右之，臣未敢深信，何者?皇太后旣歸政，若仍遇事牽掣，將何以上對祖宗，下對天下臣民?至李蓮英是何人斯，敢干政治乎?如果屬實，律以祖宗法制，豈復可容?唯是朝廷受李鴻章恫嚇，不及詳審，而樞臣中或係私黨，甘心左袒，或恐决裂，姑事調停，李鴻章事事挾制朝廷，抗違諭旨，唯冀皇上赫然震怒，明正其罪，布告天下，如是而將士有不奮興，贼人有不破滅者，即請斬臣以正妄言之罪。
疏入，上諭：“軍國要事，仰承懿訓遵行，天下共諒，乃安維峻封奏，託諸傳聞，竟有皇太后遇事牽掣之語，恐開離間之端，令革職發軍台。”清史本傳云：“維峻以言獲罪，直聲震中外，人多榮之，訪者萃於門，餞送者塞於道，或贈以言，或資以贐，車馬飲食，衆皆爲供應。”蓋直道自在人心，初非一手可掩，同光之間，肅人前有吳柳堂（可讀)侍御之尸諫，後有安曉峯之遣戍，堪稱雙璧。關於王五，各家紀載頗多，茲引春冰室野乘一段，以見官府吏胥之劣狀，亦可與本書相發明。
大刀王五者，光緒時京師大俠也，業爲人保鑣，河北山東羣盜，咸奉爲祭酒。王五因爲制法律約束之，其所劫必奸吏猾胥，非不義之財無取也。己卯庚辰間，三輔劫案數十起，吏逐捕不一得，皆心疑王五，以屬刑部，於是刑部總司讞事兼提牢者，爲溧水濮青士太守文暹，奉堂官令，檄五城御史，以吏卒往捕，王所居在宣武城外，御史得檄，發卒數百人圍其宅，王以二十餘人，持械俟門內，數百人者，皆弗敢入，第囂呼示威而已。會日暮，尚不得要領，吏卒悉散歸，旣散，始知王五不知何時，亦著城卒號衣，雜稠人中，而官吏不之知也。翼日，王五忽詣刑部自首，太守召而詢之，則曰：曩以兵取我，我故不肯從命，今兵旣罷，故自歸也。詰以數月來劫案，則孰爲其徒黨所爲，孰爲他路賊所爲，侃侃言無少遁飾。太守固廉知其材勇義烈，欲全之，乃謬曰：吾固知諸劫案與汝無與，然汝一匹夫，而廣交遊，酗酒縱博，此决非善類，吾逮汝者，將以小懲而大戒也，笞之二十，逐之出。歲癸未，太守出爲河南南陽知府，將之官，資斧無所得，憂甚，一日，五忽來求見，命入，則頓首曰：小人蒙恩無以爲報，今聞公出守，此去皆暴客充斥，非小人爲衛，必不免，且聞公乏資斧，今攜二百金來，將以爲贐。太守力辭之，且曰：吾今已得金矣！五笑曰：公何欺小人爲！公今晨尚往西商處，貸百金，議不諧，安所得金乎?無已，公盍署券付小人，俟到任相償何如？至於執覊靮，從左右，公即不許，小人亦决從行矣，太守不得已，從其言，遂同行。至衛輝，大雨連旬，黄河盛漲，不得度，所攜金又垂盡，乃謀之五曰：資又竭矣，奈何！五笑曰：是戔戔者，胡足難王五？言畢，乃匹馬腰佩刀，絕塵馳去，從者譁曰：王五往行劫矣！太守大駭，旁皇終日不能食，薄暮五始歸，解腰纏五百金置几上，太守曰：吾雖渴絕不飲盜泉一滴，速將去，毋污我！五啞然大笑曰：公疑我行劫乎？王五雖微，區區五百金，何至無所稱貸，而出此乎！此固假之某商者，公不信，試爲折簡召之，即書片紙，令從者持之去，次日，某商果持五所署券呈太守，始謝受之，五返京師，仍理故業。安曉峯侍御之戍軍台也，五實護之往，車馱資皆其所贈；五故與譚復生善，戊戌之變，五詣譚君所，勸之出奔，願以身護之行，譚君固不可，乃已。譚君旣死，五潛結壯士數百人，欲有所建立，所志未遂，而拳亂作，五遂罹其禍。”
此文大似遊俠刺客傳，惜稍病冗贅，然五之行誼於此可見。庚子被禍，自是舊黨尋仇有意爲之，非僅由拳民妄殺者。(曾書亦致推挹。)
①“之”字應是衍文，或其後尚有字（如：入覲之前），無法查對原書，姑存疑。
②“汪”，原刊作“任”，應誤，根據上下文，當為汪。
③“訛”，原刊作“誤”，應為誤排。
④“舌人”是“通譯之官”，即翻譯官，廕昌于宣統三年任清廷所設内閣的陸軍大臣。
（原載《古今》半月刊第三十三期。蔡登山先生录入。文韬先生提供书影）
【简体版】
续孽海花人物谈（上）
纪果庵
前余为孽海花人物漫谈，掛一漏万，不免为学人所讥。余生也晚，虽有志於朝章国故，而草野鄙僿，将何取资，况大战成劫，书缺有间，搜罗采辑，举不易易，时人谓近代史较古代史尤难爬梳，非夸言也。连年於中和月刊读海虞张隐南先生(鸿)续孽海花，虽贯串脉络，不能踵武曾氏，要其穿插时事，纪录晚清故实，有裨国史，不能不谓为精心之作。续书每逊原著，自西厢红楼，何莫不然，则於张氏此作，固亦当勿为苛论。张氏不幸於壬午一月病逝，耆宿凋零，弥用慨叹，闻书将单行出版，张氏地下有知，或亦为之瞑目乎？（中和四卷六期止已刊完)
续孽海花之筋节，唯在戊戌庚子两大变局，而以彩云纬於其间，所惜敍及彩云本身者，不及全书五分之一，宾主不侔，最足惹人评议。唯如余文所云，吾辈所赏，在人物而不在技巧，则味乎牝牡骊黄之外,又不必执一般成见以为衡度耳。按戊戌庚子之变，线索实非有二 。自光绪帝初政，即有发愤图雄之志，西后专擅，积不相能，乃有戊戌，戊戌之后，太后旣益忌新党，加以无识庸臣，煽诱其间，鲁莽灭裂，终召八国联军之祸，譬之弈棋，一着旣错，满盘皆输，纵欲挽回，抑已艰矣。光绪十年甲申，法攻越南急，中朝穷于应付，忽而和，忽而战，盛伯羲（昱)遂疏劾军机大臣，於是枢垣自恭王以下十余人，一夕俱罢，醇王代领军机，引用孙毓汶等，朝政益不如前，翁叔平相国，亦被排出军机者，唯仍在毓庆宫行走，不失帝师之位，其不慊孙等，已不必言，旣而盛伯羲又劾醇亲王不宜与闻机务，中朝对清流，渐有厌烦之意，不久，陈宝琛张佩纶等遂皆以钦差会办之头衔，纷纷外放矣，然朝中隐分党派，互为倾挤，实自兹始，故论者咸目甲申为晚清政局之关键焉。(张季直自订年谱：自恭王去，醇王执政，孙毓汶擅权，贿赂公行，风气日坏，朝政益不可谓。由是而有甲午朝局之变，由甲午而有戊戌政局之变，由戊戌而有庚子拳匪之变，由庚子而有辛亥革命之变，因果相乘，昭然明白，……故谈朝局国变者，谓始于甲申也。可为此说一例。)自今年上溯甲申适周甲子，抚古念今，颇多感触。续孽海花第三十九回“兰鲍同堂洛闽分党派”记汪鸣銮受翁相国暗示弹孙毓汶去职事，详细生动，可补旧史之阙。欲明此役，请先追言甲申故事，顷阅黄秋岳花随人圣盫摭忆，对此记载至详：
甲申时，秉政者恭邸与高阳李文正鸿藻，恭邸自庚申和议后，内平发捻回匪，外与各国驻使周旋坫坛，承文忠(祥)之后，虽不悉当，尚畏清议，高阳则提挈清流，开一时风气，忌清流者，亦因之而起。法越事起之前，合肥丁内艰，夺情回籍，守制百日，朝廷以合肥统北洋淮军，即命向隸淮军之张树声署直督以鎭率之，其子霭青，在京专意结纳清流，为乃翁博声誉，此时即奏请丰润（张佩纶)帮办北洋军务，忽为言官奏劾，疆臣不得奏调京僚，丰润仍留京，因而怨树声之调为多事，树声甚恐，颇虑其挟恨为难，非排去不安，然丰润恃高阳，又非先去高阳不可，霭青即多方怂恿清流，向盛伯熙再三游说，弹劾枢臣失职，伯熙为动，乃不意并树声亦论列之，此乃非霭青所料。自光绪七年秋起，法人谋越日急，恭邸掌枢（军机)译(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因应失宜，以致决裂，已屡经台谏弹劾，且西后於邸，恩眷已衰，迨十年三月，伯熙奏上，两宫即召见伯熙曰：枢臣如此，敎我们如何是好？即下泪曰：然则非更动不可，伯熙亦泪下。次日，恭邸与高阳即出枢，树声亦开两广缺矣，伯熙旋亦悔之。此为同光清流於朝局盛衰之关键，清流亦自此结局。迨醇邸当国，援引孙毓汶入值，从此贿赂公行，风气日坏，朝政益不堪，旋有甲午之役。……霭青名华奎，当时清流已分道扬镳，伯熙及王可庄兄弟，黄仲弢皆不慊於篑斋(佩纶)——故为霭青所用。
又记祁文端寯藻曾孙景愿之言云：
同光间李文正公鸿藻，文文忠公祥，久居枢府，咸丰庚申，恭忠亲王首办各国交涉，其人忠恳公明，维持调护，文正以帝师兼值军机（指鸿藻为同治师)，吴江沈文定桂芬先数年入枢，当时已分南北派；荣文忠禄，时方随文文忠左右，与文正定交，即在文忠所。光绪初，常熟又为帝师，时二张(南皮、丰润)奔走於高阳，颇攻击吴江（沈文定)仁和（王文勤)，王为沈辛亥浙江乡试门生，故援王以厚南派之势。甲申三月事，实起于清流，李文忠丁母忧夺情未起，张树声署直督，其子华奎小有才略，向附清流，与二张稔，方谋请以丰润帮办北洋军务，外间传闻丰润已首肯，而为南派所慑，於是有致高阳书，中有某忝值赤墀，岂疆吏所能乞请，若临以朝命，亦必坚辞。合肥旋回任，其事乃寝，华奎乃草一疏底，以丰润曾保唐、徐，时法越事起，唐徐败退，为举非其人，且辞连高阳，因王仁东达於祭酒盛昱，祭酒乃更易其词，严劾全枢，正值慈宁不惬恭邸，与醇邸议，而有大处分之下，外传孙济宁预其事，谕旨即出其手，然济宁已先奉命出外查办事件，早出都门矣。
在续书中，正言翁尚书利用孙莱山曾与恭邸有此嫌隙，因而觝去之，固知当时孙氏与谋之谣，甚嚣尘上矣。孙在书中化名祖荪山，翁则仍曰龚和甫，恭王射名敬王。按孙莱山於甲午力持和议，至痛哭流涕，后虽为清流所非，然亦不得谓为无所见也。其晚节簠簋不饬，世颇诟之，交通权珰，尤为士林所薄，沃邱仲子近代名人小传云：
孙毓汶字莱山，故大学士玉廷孙也。以翰林同治初大考一等一名，擢侍讲学士，值南书房，督福建安徽学政，考试公明，关说不入，光绪初始除侍郎，授军机大臣，晋兵部尚书，毓汶固权奇饶智略，尤有口给，然守家学，颇励操行，旣入枢府，顿改节，孜孜营财贿，通竿牍，时领枢府者为世铎（礼亲王)，懦庸无能，毓汶遂专魁柄，夙值南斋，多识羣奄，恒於后前称其能，宠以日固，黔藩司王德榜入觐之①，谒之，索门包白金千，德榜起行间，负气善骂，怒曰：吾国家官，非孙家官也，不见何害，安用贿为！竟去，旣还仕，黔抚适缺员，毓汶为后言，德榜不通文理，不可摄封疆，遂以臬司黄槐森权抚，德榜愤死，又闽臬司黄毓恩，餽冰敬二百金，却之曰：八年夔州，仅足办此乎！盖毓恩任夔州守久，膴仕也，已而竟调黔臬，惧餽万金，未及黔遂晋闽藩。其弄权类如此！凡命题书画，辄摹赝本进，而自留其眞，时称齐天大圣，言如小说中孙悟空之善变化盗桃窃丹然。……甲午日朝事作，辽地半失，提督董福祥晋谒，尚属为购关东貂裘，福祥面叱之，言官争弹其揽权，德宗亦悟其奸，遂准病致仕去，然毓汶固未尝乞休也。
对莱山微辞良多，所称言官，即汪鸣銮（柳门)等，翁氏之门生，书中称为钱唐卿，其搏击出诸常熟授意，而罪状则仍言甲午主和也。汪与长麟（书中化名长琳)被革黜，事在光绪廿一年十月，续书记此，完全出于李莲英之圈套，长麟为左翼总兵，时帝亲往天坛郊祀，李故使御膳房厨司犯跸，因被长逮系，及西后传膳，诡言膳夫被捕，无人烹调，遂大召后怒，传谕德宗，痛为申饬，并问曰：“你这两天召见的钱端敏（即钱唐卿)，这个人好不好呢？”皇上一听，知道出了事了，就奏道：“儿子因为有人说他不很安分，所以当面问问他，看起来这个人不见得靠得住。”太后冷笑道：你这句话还有一点儿明白，你就去办吧！”知汪、长被排，除助翁为帝张目，严斥后党外，又有宫闱瓜葛在内，蜷庐随笔翁文恭条亦记帝后对答之言，与续书参读，颇有意致：
翁文恭师，得君之专，一时无两，上闻诸内侍相语曰：某人为某人之心腹，上笑曰：我无心腹，只有翁同龢一人，可为吾心腹耳。太后闻之不怿，盖未悟股肱心膂之说，认作植党营私耳。珍贵妃以微过被谴，降作贵人，遂不得与上相见，上亦不得临幸，盖宫廷定制如是，贵人位卑也。上以慈意严切，无法解救，不免怏怏踰年，太后怒息，赦珍出，仍命为妃。上意释。定省之际，愈为婉顺，太后亦喜，笑谓曰：汝常能如此尽孝，吾岂不欢？前此之桀骜，汝必误闻人言也，吾言是否?上素性讷愿，唯唯而已，太后因问，汝当初误闻何人之言乎?上默不敢对，太后笑曰：汝不妨姑言之，上复嗫嚅，太后怒曰：有问无答，孝行何在！上大惶恐，自念实无人言，何敢妄说，而又实逼处此，不得不略举一二，仓卒无可指名，忆及早晨召见之九门提督长萃，户部(当作吏部)侍郎汪鸣銮，二人素为太后所称者，言之当无妨，乃举二人以对，太后勃然曰：鼠辈乃敢离间我母子乎？立将二人付刑部，照离间两宫例定罪，於是盈廷惶骇，枢臣及翁相国等，皆入宫泥首以请，旋得旨，长萃汪鸣銮，皆革职永不叙用，慈圣之意，初欲上举翁同龢为对，不意上以长萃汪鸣銮当其灾也。
（徐一士君认此说不可信，见国闻周报十卷十期随笔)所云长萃系长麟之误，麟官户部右侍郎（清史稿云，累至户部右侍郎)翻译进士，能文善书，黄秋岳君引吴介清笔记云（吴名汝廉汪同乡官吏部)：
长石农能文善书，与清秋浦总宪锐，均为翻译界出色人物，任右翼总兵时年仅廿八九岁，短小精悍，英爽俊伟，陛见日，奏对称职，圣眷因之日隆。甲午事起，失利叠闻，不得已起用恭忠亲王督办军务，特简长随同办事，一日，因某事与王争执，抗辩不少屈，退出后，王顾左右云：后生可畏，圣上喜用青年，吾辈暮气深沉，不足任重致远矣。不意进锐退速，乙未十月，竟以离间宫廷，不知大体，与吾乡汪柳门先生鸣銮同日罢黜。先是和议成，大学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齐集内阁大堂，恭读朱谕，汪读至赔欵二万万，与其师高阳相国，均痛哭失声。自是撄心疾，早蓄归计，至是得遂初服。但是日缘何致触上怒，疑莫能解，其后曾有人追述此事经过(似是时报驻京记者汪康年)，事隔多年，汪②亦忘之矣。甲午十月，豫抚裕宽，入都祝嘏，觊觎蜀督，先谋之李奄，所索奢，未能满其欲，裕故与珍妃母家为近姻，乃辇金献之珍妃，俾伺便言之上前，未及行，为李侦知，憾裕舍己之珍，遂以告孝钦，孝钦果大怒，立召珍亲询之，妃直自承不讳：且曰：上行下效，佛爷不开端，孰敢为此乎？孝钦怒，杖之百，赖先朝诸妃嫔及大公主(恭邸女)环跪乞恩，乃与瑾妃并降为贵人，翌年十月，长麟罢黜，不数日，竟复二妃封位，……谣传种种，均谓长麟与珍案有关，然宫闱秘密，莫得究竟也。
黄氏云：
就前后情节观之，汪长必为珍妃被黜进言，以为应复其位，以泯帝后之嫌隙，故触上怒，而此事又不能明言，故以离间宫廷不知大体八字，笼统揭布；意其情形，汪柳门有借此求去之隐衷，长石农则年少敢言，自恃八旗子弟，其同遭沦谪不复起，则缘德宗始终抑郁，故帝党一蹶不振也。
汪康年所记不知与此有出入否，寒斋无康年庄谐选录等，故不能知。归纳诸家之说，则长汪之去，与珍妃被黜有关，殆无疑义。唯吴黄所云汪有借此求去之心，殊恐未必。观翁文恭乙未十月日记：
见起，递折毕，上宣谕，吏部侍郎汪某，户部长某，离间两宫，厥咎难逭，着革职永不敍用。臣等固请所言何事，而天怒不可回，但云，此系宽典，后有人敢尔，当严谴也。三刻退，拟旨，未到书房，访燮臣数语归，柳门候余久，伊甚坦然，可敬也。
仍以续书所云，出之新旧党互相排挤为是，不可以小说之言，视为谰语耳。长麟被黜，旣非右翼总兵，尤非九门提督，诸所记皆附会。
汪穰卿以办时务报，蜚声晚清，其终也，亦以报馆致瞿文愼於顚踬。书中射曰王让卿。与梁超如（启超字卓如)林敦古(即六君子中之林旭字暾谷)戴胜佛（谭嗣同字复生)王子度（黄公度)等等盘桓诗酒，颇敦气类，而赛金花亦所眷也。按穰卿与梁，初虽融和无间，迨光绪廿四年，新政次第实施，朝廷用康有为言，将时务报收归官办，而令康为监督，汪大不愿，遂自改其报曰昌言报，格式一仍旧贯，康氏无可接，以朝旨令江督及沪道强迫停闭其报，经汪向江督刘坤一呈请得免，梁氏乃於上海各报刊登时务报原委记一文，言时务报之设，原系上海强学会余欵，及两湖张督输捐，初非汪氏一人出资，何得自居经理云云，盖汪氏於国闻报所刊改组时务报启事中有“康年於丙申秋在上海剏办时务报，延请新会梁卓如孝廉为主笔”一语，深触梁氏之怒也。梁文洋洋数千言，诋汪甚厉，汪亦为短文辩解，而着重于不可同室操戈一点。后此事派黄公度查办，以新政瓦解，不了自了，及梁氏漫游新大陆，又与汪通欵曲，近穰卿之弟诒年辑其兄传记出版，对此事申说甚详，好掌故者不妨取阅，又戈公振氏中国报学史，全载梁氏诋汪之文，亦可备报界故实。
赛金花至沪结识名妓小宝，其同里也，由小宝计划，始再悬艷帜，并脱略孙三，不啻弄之掌股，则小宝亦奇人也。清稗类钞娼妓类金小宝有吴娘本色一条云：“光绪中叶，上海名妓有所谓四大金刚者，曰林黛玉，曰陆兰芬，曰金小宝，曰张书玉，盖继如来三宝之吴新宝黄银宝何双宝而起者也。金名粟，为吴娘，曾居阊门下塘，手足柔纤，肌肤莹腻，风韵体态，雅近上流，若其酬答敏慧，虽文士，靡有加也。旋徙沪，负一时盛名，而绝无叫嚣隳突之习，固犹是吴娘本色也。后适马氏，未几，挈厚赀下堂去，有两客争饵之，互致谤语，小宝左右之，不知所可，已而回苏，言将入校肄业，又未几重至沪，罗致旧客，设博场，役一俊仆，名之曰同胞。”观此则小寳之奇可知。林黛玉亦有一条，无关宏恉，不备录。
赛金花由沪入京及义和团变中与瓦德西结识各节，泰半取材赛金花本事，(刘半农弟子商鸿逵所述，乃亲询之赛者。)而为克林德立坊一事，尤赛所津津乐道者。赛氏病故旧京后，张次溪君曾摭拾当时纪载刊为灵飞集，昨余偶於冷摊买到此册，中有杨云史（圻)致张商量赛金花墓碑书，颇不以赛氏居功代李傅相向瓦德西说项为然，兹抄录於后，亦不失“赛史”中一小掌故也。
次溪仁弟如晤：昨书诵悉……嘱书碑文固乐为之。……唯有数事，须於此时定局，一曰定名称也，彩云金花，皆其化名伪姓，不可称，今旣为存其人，则不当称洪称魏，而称赵灵飞坟，旣雅驯，而存其眞面目也。二曰核事实也，此人事迹，全在余眼中，其所排难解纷，保全闺秀名节，确功不可没，至若近年青年文士，不书事实，为求刊物利市，耸动耳目，至谓其有功国家，信口雌黄矣。且谓李文忠求赛缓颊於瓦德西，而今月之实报半月刊，东山君至谓文忠屡请不至，乃躬自造访，又不见，乃屏去驺从，徒步造膝，眞令人作呕而发指！无论文忠岂能跪求娼寮，且文忠自入都后，即未出门一次，庚子之夏，家严由文忠奏调议和，余随侍居贤良寺一年余，与于晦若、杨莲甫、徐次舟朝夕晤聚，一切深悉，安有丝毫此种影响！此等纪载执笔亦求惊世异俗，或贪稿费，而辱国诬贤，一切不顾，至此且不独辱祖国，且辱及德国，可谓无聊之极。倘听其以讹传讹③则他日将误及史乘，今幸余等尚复生存，岂可令其信口胡说？前岁李氏即欲与刘半农法律解决，因刘死作罢，嗣欲登报辨白，为余所阻，……所幸碑文纪载，今由弟主持其间，余闻之甚慰，亟欲与弟相晤，……此事旣出之当事，诸君风义之举，则须格外谨慎，因关于国家，关于赛之事迹，若但求溢美，不顾其他，则辱国诬贤，在所不免，不可视诸眞娘苏小，与风雅等观而已也。……再文人至不足恃，孽海花为余表兄所撰，廿六年前初属稿时，余曾问赛与瓦帅在柏林私通，兄何得知之？孟朴曰：彼二人实不相识，余因苦於不知其此番在北京相遇之由，又不能虚构，因其在柏林，确有碧眼情人，故我借来张冠李戴，虚构来迹，则事有线索，文有来龙，且可舖敍数回也，言已大笑，此辛丑之事，余年廿七，曾年三十，且余以北京拳匪材料供给不少，试问文人笔墨为文笔不喜平庸起见，往往虚构出之，贤者不免，而况投稿求食者，岂能顾及流弊？……
与杨氏意见相同者，则又有黄秋岳氏，其说数见，姑引其二：
孟朴近为赛金花事，在沪报有谈话甚详，其实如傅彩云者，何足辩证？鹤亭言(按是冒鹤亭)况夔笙旧与彩云自命甚暱，愿载笔为传，彩云漫诺之，夔笙一夕具纸笔，造粧阁，首询身世，已自十问答二，又据孽海花，叩以阿福事，则色然报以白眼曰：瞎说八道！夫欲从老妓口中征其往事，而又期为信史，此诚天下之书痴，夔笙已极痴矣，近人乃不信孟朴所述，而反欲征於彩云，辄询以洪文卿与下堂事，则其痴与不晓事盖不让前辈也。
又云：
比见南北报纸，数记赛金花事，大率拙滞可笑，独刘半农所为传记，余未及见，半农今已化去，见亦无从质之。其所作大抵征於赛之口述，恐未可据为信史，庚子至今，才三十余年，耳闻目见，说之可凭者不少，乃使老妓自言其遭际，其必为所爱者讳可知。执笔时毋乃过勇耶?但樊山后彩云曲，所述仪鸞殿火，瓦德西裸抱赛穿窗出云云，余尝叩之樊翁，亦仅得之传说，若瓦赛跨马并遨，略无顾忌，则众所共知。瓦归国后，卒不得志，亦云缘此事。……又金銮琐记（四川高树撰曾官御史)中有一诗云：蜂狂蝶浪乱官仪，妖孽天生此夏姬，铁面丹心骢马使，飞符驱逐出京师。原注云：赛金花傅彩云，户部尚书杨立山暱之，庄王妒甚，使拳匪诬之，彩云下处，京朝官车马云集，实天生一夏姬也。城南弟（按树弟名柟，时为巡城御史)恶之，巡城时递解彩云回苏。按此诗拟赛於夏姬，则年齿身世，尤不侔矣。而事实亦大误，立山所眷口袋底名妓，名绿柔，杀之者载澜，非庄王也。由此可见咫尺间事，犹易传讹，矧文笔故实之比附乎?
斯所语可谓颇有见解，赛金花本事，虽出口述，然简略之极，尤以阿福瓦德西诸公案，皆讳言之，即孙三亦不似孽海花中描写之情节入微，且孙黑而麻，亦不似世人想象中之面首也。樊山翁前彩云曲，世多传诵，后彩云曲，专为赛在庚子一役之招摇而作，故猥媟不堪，诗格卑甚，为读者便利计，姑引其序及仪鸞火灾一段如下：
光绪己亥居京师，制彩云曲，为时传诵。癸卯入觐，适彩云虐一婢死，婢故秀才女也，事发到刑部，问官皆其相识，从轻递籍而已，同人多请补纪以诗，余谓其前随使节，俨然敌体，鱼轩出入，参佐皆屏息鹄立，陆军大臣某，时为舌人(似指廕昌)④，亦在行列。后乃沦为淫鸨，流配南归，何足更污笔墨，顷居沪有人於夷场见之，盖不知偃蹇几夫矣。因思庚子拳匪之乱，彩侍德帅瓦尔德西，居仪鸞殿，尔时联军驻京，惟德军最酷，留守王大臣，皆森目结舌，赖彩言於所欢，稍止淫掠，此一事足述也。仪鸞殿灾，瓦抱之穿窗而出，当其秽乱宫禁，招摇市廛，昼入歌楼，夜侍夷寝，视从某侍郎使英德时尤极烜赫。今老矣，仍与厠养同归，……而瓦酋归国，德皇察其秽行，卒被褫谴，此一泓祸水，害及中外文武大臣，究其实亦一寻常荡妇而已。……此诗着意庚子之乱，其他琐琐，槪从略焉。
……瓦酋入据仪鸞座，凤城十家九家破，武夫好色胜贪财，桂殿秋清少眠臥，闻道平康有丽人，能操德语工德文，……柏灵当日人争看，依稀记得芙蓉面，隔越蓬山二十年，琼华岛上邀相见。……将军七十虬髯白，四十秋娘盛钗泽，普法战罢又今年，枕席行师老无力，……谁知九庙神灵怒，夜半瑶台生紫雾，火马飞驰过凤楼，金蛇舕舑燔鸡树，此时锦帐双鸳鸯，皓躯惊起无襦袴，小家女记入抱时，夜度娘寻凿坏处，撞破烟楼闪电窗，釜鱼笼鸟求生路，一霎秦灰楚炬空，依然別馆离宫住！……”
考赛金花本事所记及前杨云史转述曾孟朴语，皆言与瓦帅初不相识，稗官附会，要亦不必太凿，近阅瓦德西拳乱笔记，（王光祈译，笔墨奇劣，竟不能达意)。对仪鸞殿灾，描写甚详，而书中迄未提及赛氏，瓦是幕中人，自更不便说起，则此事难乎传信，抑不必斤斤为辩矣。
书中记大刀王五舆谭嗣同相结事，恍如看七侠五义彭公案，其详不获於他书取证，又一回记谭入山学道，闻新党得势而出山赴京，途遇盗匪掠刦村农，拔刀为助，亦谭一重要轶事，不知可信否？按大刀王五（书中射名王二)，在晚清时颇蜚声京华，后以寻仇，为拳匪所杀，其人诚奇男子也。护送安维峻赴甘一事，尤为人所乐道，故书中颇致意於此。安字晓峯，甘肃泰安人，光绪六年进士，十九年官御史，一年中先后上六十余疏，日韩起事，首弹李合肥挟外洋以自重，甚至谓其子经方婿於日，殆冬烘头脑之戆直书生也。然於弹李之余，乃痛诋李莲英及西后，稜稜风骨，殊有足多。原折略云：
闻和议出自皇太后，太监李莲英实左右之，臣未敢深信，何者?皇太后旣归政，若仍遇事牵掣，将何以上对祖宗，下对天下臣民?至李莲英是何人斯，敢干政治乎?如果属实，律以祖宗法制，岂复可容?唯是朝廷受李鸿章恫吓，不及详审，而枢臣中或系私党，甘心左袒，或恐决裂，姑事调停，李鸿章事事挟制朝廷，抗违谕旨，唯冀皇上赫然震怒，明正其罪，布告天下，如是而将士有不奋兴，贼人有不破灭者，即请斩臣以正妄言之罪。
疏入，上谕：“军国要事，仰承懿训遵行，天下共谅，乃安维峻封奏，讬诸传闻，竟有皇太后遇事牵掣之语，恐开离间之端，令革职发军台。”清史本传云：“维峻以言获罪，直声震中外，人多荣之，访者萃於门，饯送者塞於道，或赠以言，或资以赆，车马饮食，众皆为供应。”盖直道自在人心，初非一手可掩，同光之间，肃人前有吴柳堂（可读)侍御之尸谏，后有安晓峯之遣戍，堪称双璧。关于王五，各家纪载颇多，兹引春冰室野乘一段，以见官府吏胥之劣状，亦可与本书相发明。
大刀王五者，光绪时京师大侠也，业为人保镳，河北山东羣盗，咸奉为祭酒。王五因为制法律约束之，其所劫必奸吏猾胥，非不义之财无取也。己卯庚辰间，三辅劫案数十起，吏逐捕不一得，皆心疑王五，以属刑部，於是刑部总司谳事兼提牢者，为溧水濮青士太守文暹，奉堂官令，檄五城御史，以吏卒往捕，王所居在宣武城外，御史得檄，发卒数百人围其宅，王以二十余人，持械俟门内，数百人者，皆弗敢入，第嚣呼示威而已。会日暮，尚不得要领，吏卒悉散归，旣散，始知王五不知何时，亦著城卒号衣，杂稠人中，而官吏不之知也。翼日，王五忽诣刑部自首，太守召而询之，则曰：曩以兵取我，我故不肯从命，今兵旣罢，故自归也。诘以数月来劫案，则孰为其徒党所为，孰为他路贼所为，侃侃言无少遁饰。太守固廉知其材勇义烈，欲全之，乃谬曰：吾固知诸劫案与汝无与，然汝一匹夫，而广交游，酗酒纵博，此决非善类，吾逮汝者，将以小惩而大戒也，笞之二十，逐之出。岁癸未，太守出为河南南阳知府，将之官，资斧无所得，忧甚，一日，五忽来求见，命入，则顿首曰：小人蒙恩无以为报，今闻公出守，此去皆暴客充斥，非小人为卫，必不免，且闻公乏资斧，今携二百金来，将以为赆。太守力辞之，且曰：吾今已得金矣！五笑曰：公何欺小人为！公今晨尚往西商处，贷百金，议不谐，安所得金乎?无已，公盍署券付小人，俟到任相偿何如？至於执羁靮，从左右，公即不许，小人亦决从行矣，太守不得已，从其言，遂同行。至卫辉，大雨连旬，黄河盛涨，不得度，所携金又垂尽，乃谋之五曰：资又竭矣，奈何！五笑曰：是戋戋者，胡足难王五？言毕，乃匹马腰佩刀，绝尘驰去，从者哗曰：王五往行劫矣！太守大骇，旁皇终日不能食，薄暮五始归，解腰缠五百金置几上，太守曰：吾虽渴绝不饮盗泉一滴，速将去，毋污我！五哑然大笑曰：公疑我行劫乎？王五虽微，区区五百金，何至无所称贷，而出此乎！此固假之某商者，公不信，试为折简召之，即书片纸，令从者持之去，次日，某商果持五所署券呈太守，始谢受之，五返京师，仍理故业。安晓峯侍御之戍军台也，五实护之往，车驮资皆其所赠；五故与谭复生善，戊戌之变，五诣谭君所，劝之出奔，愿以身护之行，谭君固不可，乃已。谭君旣死，五潜结壮士数百人，欲有所建立，所志未遂，而拳乱作，五遂罹其祸。”
此文大似游侠刺客传，惜稍病冗赘，然五之行谊於此可见。庚子被祸，自是旧党寻仇有意为之，非仅由拳民妄杀者。(曾书亦致推挹。)
①“之”字应是衍文，或其后尚有字（如：入觐之前），无法查对原书，姑存疑。
②“汪”，原刊作“任”，应误，根据上下文，当为汪。
③“讹”，原刊作“误”，应为误排。
④“舌人”是“通译之官”，即翻译官，廕昌于宣统三年任清廷所设内阁的陆军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