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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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法

紀果庵

帝京景物略云:“四月八日捨豆兒,曰結緣,十八日亦捨;先是,拈豆念佛,一豆號佛一聲,有念豆至石者,至日,熟豆,人徧捨之,其人亦一念佛啖一豆也。凡婦不見容於夫姑婉若者,婢妾擯於主及姥者,則自咎曰:身前世不捨豆兒,不結得人緣也。”餘墨偶談,燕京歲時記等書有相似記載,而趣味不如這個好,姑從略。中國人的迷信有時也很有趣味,例如此事即其一端。我住在北京的時候,物價已高,此風蓋久不行矣。不得夫姑主姥之歡,而自怨自艾的說没有結得人緣,真是東方精神之極致,我近來總感覺國人日常行事,受道家影響地方很不少,不與人爭,不與物爭,尤其顯著者也。細想起來,人緣二字,也確是極微妙的事,普通所說一見如故與面目可憎兩句話殊可代表。讀紅樓者,詫於寶黛之夙緣,寳玉一見黛玉,便說這位妹妹好像在那裏見過的,也許以爲這種話過於誇張,但日常現象中未嘗無有,楚詞所云滿堂兮美人,獨與余兮目成,當初讀時,深以屈子爲孟浪,然在字上着想,固無一男女關係,不是起於如此云云也。

然我所要說的,尙不盡指男女姻緣,可也不是豐子愷先生緣緣堂隨筆上所說的,一隻不倒翁失落在水中,究竟其下落如何,一片桃花飄落在書案上,他的故枝在那裏,甚至一粒米的經歷,一張鈔票的生活日記,我覺得像那樣心爲物役,簡直是自討煩惱,佛家論緣法,本有隨緣而化的意思,絕不是要這樣瑣屑追求。念了一石豆子的佛號,這一石豆子如果施捨出去,都將入於何人之口,真是記也没法子記的,捨豆的人,更無此存心,所以這樣唯物的結緣法,想想也是笑話,然而要叫我出一個主意,也委實想不出來,月下老人本是一個理想的存在,可是對於天南地北的男女,仍須以紅絲爲繫,可見物質還是結緣要素也。如今我以爲緣法之最足縈心者,則屬於人生的聚散離合,而此中的媒孽成分,總結起來,除去物質還有什麽呢?講了半天有緣有緣,也免不了“物”的牽纏與支配,人生苦樂,都是自己親手製造,又誠不可思議者矣。

去年冬天,冷得應當生爐火了,晚飯吃過,我們一家藉飯後餘溫圍桌閒談,忽然我的太太在某小報分類廣告中發現了一條廣告:

“女敎員待聘:北京籍,擅國語,願者請於每日下午到SM旅館找LW洽”太太把報紙一放,高聲說,“哎呀,這個人是我的舊老師呀,我在中學時,她敎我們手工,蠻好的一個人,只是向來没聽說他有什麼親屬,老是一個人孤另另的住在學校,性情也孤僻得很。她怎麽會到這裏呢?她原籍雖然是廣東,可是生長在北京,萬也不會來到三千里以外的南京呀,恐怕是同名吧。”我說:“這種年月,一切那能說定呢,好在旅館離我們家不遠,你何不去看看。”我們慨嘆了一回,這事也就罷了,可是太太不由得又想起一位老朋友楊小姐來。這差不多每逢在有餘閒或人事上特別變化的時候,她總會提起來,因爲在幼年時和她同過五六年學,最要好的小友。楊的祖父則在我們縣裏作警官,和妻的外祖父最相知,天天在一起吃老酒。妻自幼失母,寄養在外祖父家,所以兩個小女孩格外親近起來,妻升中學時,楊的外祖父調走了,到離我們家鄉約一百里的縣分去作事,朋友的信照舊往來。中間楊的祖父退休,回到原籍大名府,楊的父親則到天津電報局作事,楊也隨着在津讀書,妻一直到畢業後往天津旅行,才見了一別十年的密友,那時她給我來信,真是樂不可支。我們結婚前一年暑假,妻特別把楊從天津約了來,在北京過日子,我們都掙着一點微少的錢,又不會節省地花,自然是非常困窮,楊的家境也幷不好,她們說着幼年的故事,以及同年姊妹兄弟的現狀,好像永遠說不完似的,我則在默默地籌畫着今天如何弄一點錢到中山公園長美軒去吃火腿包,這種日子怎麼能够維持長久呢?而且楊似乎也在爲婚姻問題焦灼着,好像她的家長要把她許配給一個她不大喜歡的表兄弟吧,她又沒有進正式學校,只在某私人醫院中作一名學習看護,她很希望到北京念書,要求我們設一設法,在生活重壓之下,我們對於這些事恐怕是相當冷淡的,於是她只好意興闌珊的走了。接着我們就在左右支絀中辦理婚儀,生活好像愈加緊迫了,我們都得冒着大風大雪在早晨六點鐘去電車站等車,學校薪水一下子欠到三個月,還想得到什麼朋友呢?雖然他在我們結婚時也送了個小小的銀盾,我們連覆謝也没有,忽忽一年過去,等妻想起而連次寫了快信掛號信到天津去時,楊宅早已遷移,信都遭逢了退還的處分,於是後悔也來不及了。從這時起,我們幾乎一遇到天津人就打聽楊宅的下落,也不管別人有知道的可能没有。可是一直到去年冬天,終於音書杳然,不想分別十幾年的LW女士却有再會之緣。

一個人的朋友當然不止少數,但是有的朋友是可以分離的,有的朋友好像山東人對於大葱,湖南人對於辣椒,不可一日無此君,失掉了他,大有鮒魚涸轍之感。楊女士對於我是沒什麼關係的,我的感觸,無非是普通的惘然,至於LW就更不成問題。可是我的好友若PH弟,這個詩人,散文家,以及廣結人緣的交際者,他有詩人的敏慧,散文的趣味,而又有敎會傳道者的熱忱服務精神,他不但是我的好友,同時也是我的朋友中許多人的好友,如南星君即是其一,最近在風雨談上還有“寄花溪”的詩篇在給遠處的PH以問候。我也自廿七年起,先後在朔風上寫了“懷PH”,在中國文藝上寫了“夕照”,在中國學生上寫了“懷舊”,來表現我的悒怏,可是他自二十六年到花溪以後,母親死了,父親老了,妹妹嫁了,弟弟娶了,他自己也打破以前種種幻想而結婚生子了,只是一樣,相去日以遠,音書日以稀,又何時能够再見呢?即使見了,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少年的日子如何可以追回呢,去年他妹妹轉寄給我他的像片,分明把我的美夢打破了,因爲當廿六年我們天天聚首的時節,他還是個Handsome的大學生,如今則左看也是皺紋,右看也是皺紋,中年的老態,是再也掩不住了。杜牧之的綠葉成蔭子滿枝一詩,雖是寄懷對少女的惆悵,實在未嘗不可爲朋友咏之,而人面桃花的故事,若是加在朋友身上,其爲鬱鬱,也正不下於男女之間也。——當LW之重新發現時,我所引起的惆悵正如此。

現在再回過頭來說LW女士的事。自那天見報後,又過了五六天光景,妻才想起來去看她,是一個很小很汚濁的旅館,見面以後,L女士極驚訝,因為妻已經發胖了,自己介紹了半天才弄明白,原來這位五十歲的老人,自從事變前就在上海流浪着,後來到一位也是她曾敎過的學生家裏去做家庭敎師,一下子就過了四五年,近來因爲物價貴了,不好意思再麻煩人家,就自己跑到南京碰機會,又没有認識的人,只好在報紙上登登廣告。本來這個當兒,常有外籍人士聘請國語敎師的,又是北京人,或者不至於完全失望,那知幾個來接洽的人,都很注意年齡,一看是五十多歲的人,一聲也不響的走了,現在只有一個人來學,錢也有限得很,極希望在學校裏敎幾點鐘書,弄點固定的收入。這歷史固是很平凡,但是我們想想一個流落無歸的五十老人,天天在小客店裏生了小炭爐子煮些稀飯充飢,連燒餅都買不起,其可憐與黯淡,也就很可以下淚了。恰好這時我在開始創辦一所學校,於是就在寒假後請她來担任了四小時的手工,每月可以有二百多元的收入;恰好某私立女學校也要聘請她,功課很不少,可是薪水也不過二百元,我們對於她的下文有了安置,心裏好像輕鬆許多。

四五百元的收入,怎麼能維持一個人水平線的生活呢?而她又開始患着臌症,肚子大得如五斗瓠,我常常看見她花不起錢雇洋車,自家走來上課,疲乏了就扶着牆休息一程,和妻談起來又是一塊石頭壓在胸口。會給她介紹了醫生診斷幾次,有的說是氣鼓,有的說是蟲子,吃藥也不見效。一天大雨,我又看見她脫下襪子在泥濘裏跋涉,這個景象可使我大吃一驚,果然,這一星期就没有來上課,又過了兩天,接到一封告假信,說是患痢甚重,請假數日云云。她自接某私校聘書後,就移至學校寄宿,暑假後兩校的功課都稍增加,但物價上昇的速度,永遠是此薪俸高幾十倍,故這老年的流浪者,日子反而比從先更窘。我們看到她的信,實在揑一把汗,覺得這位先生恐怕靠不住了,妻去看他,回來對我講,學校連工友都没有,她住室內的垃圾已經一個多月沒人倒了,每天自己掃在簸箕裏,偏巧這老人又有潔癖,好像環境故意和她開玩笑,偏遇到這樣的人生。至於痢疾,一天要泄四五十次,馬桶更是沒人管的,三天前好容易托人熬點稀飯,這兩天只好將冷飯泡點開水吃,而冲一回開水要給看門的老工友兩毛錢。床前擺着五隻已經乾了的燒餅,幾天前買來想吃而終於没吃得下的。那種悽楚的况味,不用說我們親目經歷,只消聽聽就可以下淚了。她向妻說,在京再沒有熟人,如果死去,一把火燒掉算了,衣衾棺槨都不必。她有個過繼的弟弟早已不通音問,聽說現在在南洋經商,事實上也沒方法通知。妻給她一百塊錢,又囑託了學校的舍監,含着淚出來了。我們已經决定給她準備後事,心想這責任是逃不開了,又過二三日,再去看她,居然好了許多,不到一週,她竟來上課了,我們在自笑着杞人之憂,而心裏下意識的感到,我們中間的緣分,大約尙未盡罷?

就在這個時候,一天看海報,忽在天下月刊的廣告中,發現“日本婦女生活”題下的“路培華”三字,我瞿然一動,這不是我十年以來消息沉隔的學生嗎?她到日本去,我是知道的,民國二十五年還有信給我,二十六年起,早已不知去向了,旣是說日本的事,名字又完全不差,我想是不會錯的了,因之不免把十幾年前的舊夢又兜上心來。那時我還是大學的二年生,可是在外面兼了不少功課,似當時風氣一致如此,何况我又是個自食其力的人。Y女校在故都是很出風頭的,有漂亮的球隊,百戰百勝,有演京戲的天才生,常常彩排,雖是私立,可是學生很不少。校舍也考究,是曹大總統時某寵臣的邸第,一個院子有兩株極老極高的海棠,每逢花時,爛縵奪目。我是同學J君的夫人R女士介紹去的,R正在那裏作訓育主任,頗有振刷之意,我本已在東城一所學校有課了,這學校却在西城,於是每天東西奔走,大學的課簡直不大上。整個冬天過去了,我只拿到一個月薪水,因爲是新來的敎員,也没敢質問,第二年春天開學,薪水還是忽有忽無的,半年之內,平均拿不到三個月。這時一部分職員已經在蠢動了,P君更激昂慷慨的替同人說話,我們從旁面打聽,學生的學費並不少,校長和事務主任揩油太多,便苦到敎員身上。校長娶一位女同學作太太,事務主任是賣化粧品洋行的Travaller出身,除錢以外,別的都不懂,可是也在向某同學進攻着。這些事很惹動一部分同事的反感,但是爲了飯盌,到底不曾有人放過一個屁。暑假後,R君憤而辭職了,校長也知道長久這樣下去不行,就聲明一定不再欠薪,幷極力籌還舊欠,但上課以後薪水又改爲三十五天一發了。這樣一學期中我們就要吃上一個月的虧,况私立學校,假期照例是不給錢的,算起來一年不過發六七個月的薪水罷了。事已如此,我們只好安心上課,路君就在此時入學的,她本在上海中西女中,因爲家眷北移,在上海看了Y女校的ANNUAL很漂亮,便决定投考,我記得她坐在前排,很沉靜,但當我講高爾基的“大仇人”和魯迅的“聰明人和儍子和奴才”時,她却很受感動,在作文時,頗受了影響似的發揮着。和她要好的一位同學,名叫楊鳳文,文章冩得尤其好,她們幾乎整天在一起。這年冬天,平津一帶忽有便衣隊的事,居民風聲鶴唳,有幾天晚上剛到六點鐘就斷絕行人,但青年人心裏,尙都安定,好像距寒假一個月光景,我正從東城的學校到Y校,甫進門便看見學生紛紛散出,有人告訴我:“先生,放假了,不必上課了。”也有的問我:“爲什麼放假呀?”我說:“沒有聽說呀,一點也不曉得。”大部分學生就和我吵:“先生,還上課吧,我們不管放假不放假。”我只好跑到裏邊去,看看風色再說。在敎員休息室我接到學校的通知,說“刻下時局不靖,本校提前放假”云云,許多同人,正在那兒不得要領,後來有位稍知此事內幕的人說:這又是玩花頭,早放假好不給錢,讓我們大家喝西北風過日子。我年青氣盛,不覺大怒,大聲叫着,“我們應當要欠薪呀,放假不能算了事的。”於是有幾個人附合着我到事務處去,吵了一陣,半個人也看不見,我的氣更加大了,就發起到C校長公館去請願。我明知這是不會有結果的,可是青年人的氣比火還盛,好像巴黎人攻打巴士底監獄一樣,我居然帶了幾十人,浩浩蕩蕩,到校長公館去了。校長是早就會得到消息的,我們到後,早已蹤影均無,大家橫三豎四坐下來,我在向他們演講,應當團結一致,對付這種學界蟊賊,自然是一個也不響,老成一點的人,無非看風使船,能分着錢最好,分不到也没什麼關係,反正起意的是我不是他們。與校長有特殊關係的,則在乘機刺探,好去邀功,事情雖小,可是若真的當作什麽大事,我想也不過如是吧。從早晨吵到中午,有的人已經偷偷溜走,回去吃飯了,我也跑回公寓去吃飯,臨走時向他們說,希望大家午後照常來,我們不見到校長問個明白是不回去的。等我吃過飯回來,聰明的校長早已在家中相候了,幾個他的同鄉,正親切的打着鄉談,我一看,這事情糟了,分明已竟有人投降。他一見我便派了我許多不是,說不該領了人到他家中亂吵,我很簡單的說:目的只是窮得没辦法,請求發給欠薪,並無其他用意。他很慷慨的答應我說,這一點小事容易辦,務必先回去,一定有辦法的。我實在疲乏得很了,無精打釆的走出來,心裏想,這是我第一次被人利用而且看了笑話,委實不大痛快,可是像這樣渺小的人,又有什麽辨法,回到冷寞的家中,只有自嘆而已。可是這一天晚上,C校長就派人送了二十塊錢,糊里糊塗,也未曾說明是那一個月的薪水,我也就姑不管他。年關已屆,同人們窮得和我一樣的確實不少,他們看了我還敢說話,集合了幾位到我家裏開會,商討如何去索欠薪,最後决定了日期,大家冷不妨一齊去要,到那一天,我應約前往,果然最率直的G先生已竟和C校長吵起來了。我也加入舌戰,一會,老同學H君揹一雙冰鞋,向辦公室探望一下,含笑說:“我去溜冰,我去溜冰,”其實當商討時,他是最激烈的,我心中一陣惡心,覺得這種學校,何必再幹下去,鳥獸不可與同羣,還是算了吧。索了半日債,也沒有結果,倒是回到家中,還得想法應付平常拖下來的債,和怎麽樣籌備這個非過不可的舊歷年。(後來聽這些都向校長告密,說又是我召集的索薪團呢。)

過年後,Y校的事當然一刀兩斷,就是我想幹,C校長也是不會賞臉的了。但我已經打好主意,雖是課不上,欠薪總是要的,不能便宜了這種學匪。於是我每當課閒,就順步踱到Y校,門房本已受過命令,不許招待我進去,無如校長連工友也是不給錢的,所以他們反而同情我,假作沒看見,放我揚長走入。校長見了我,氣怒驚詫,兼而有之,却又無以難我。他忽而向我發老爺皮氣,用校長架子嚇我,忽而用可憐的態度求我,說經費如何困難。總之,面皮放在一邊,不給錢就是。偏遇見我是深信魯迅先生所說“韌性”這句話的,沒有結果,絕不干(甘)休,所以到最後他畢竟得屈服,不能不從荷包中擠出點油水滋養我這瘠牛一下。有一次我又去要錢,路君的一班同學見了,立刻包圍住不放我走,質問爲什麼不敎她們了,並說,校長轉告,我嫌她們不用功頑皮云云,是否有這樣話,我殊覺難於置答,只有敷衍了幾句,從人叢中走出去,恰巧路君也要回到青年會寄宿舍,一路走出來,她定要問我走的原因,我一五一十說給了她,她似很氣憤的樣子,當時問明我的住址,說是要到我家裏來談談。

不久我就接到她的信,而人也來了,還有楊君,我太太正在懷孕,身體很不好,這兩個無邪的青年人,有時也在家裏吃飯,甚至到廚房去動手做;有時不吃飯,反將許多糖果點心,偷偷放在我們床下,一直到晚上才發現了,就禁不住笑起來。今日想起那些日子,好像不曾有過似的,也彷彿想起自己青春那麼渺遠,中年憂患,把我整個變化了。這一年正是長城戰爭,四月間北平城已經很恐慌了,許多平常叫得很響亮的大學生都偷偷溜回家去,惹得敎育部反倒通令禁止。我太太即於此時生產,她患着嚴重的產前水腫,連路都走不了,當別人紛紛雇了汽車向東車站運行李搬家眷時,我却將她送入醫院。幸而戰爭的事,隨即結束,北京的富人們,把心又收回腔子裏,重新在跳通宵舞了。我每天下課後先到醫院去,路君也是時常來的,在清華一年級的PH亦送一盆花,困頓日子中有朋友安慰,不覺就過去了。暑假我畢業,路君因爲Y女校不能再讀,周折許久,一年以後,才决定到日本去就學。我呢,爲衣食奔走,天南地北,直至於今。我在保定時,她還給我的小孩子織了帽子寄去,稱小孩爲貝貝,她去日本那年夏天,我到塞外某地去敎讀,她和楊君都送我到西直門車站,記得是從安定門走的,路極泥濘,有很長的一段,我們只可下來慢慢步行,以免傾覆,貝貝已一生日,大家輪流抱着,抵車站時,竟睡在母親懷中,火車一聲吼,他才睜開小眼。聽妻說,她們又陪着回家,很熱忱的安慰這個初次有離情的人。接着路君也就東去,楊君則轉到南滿醫大去。在塞外三年,時時有信,且似曾有像片寄給我,二十四年抑二十五年暑假,她還回國一次,在北京我的簡陋的家中聚談一次。事變以後,消息一直沉隔着,在懷念朋友時,我們也屢次念及,以爲她早已回來,或許到內地去了。現在忽然看見在上海,心裏殊有說不出的奇怪。於是我立即寫給夙不識面的天下主編人蔣槐青先生一函,並轉去路君一函,前幾天,居然收到蔣君和她的覆信了:

“××老師:今由蔣槐青先生轉來您的信,拆讀之後,使我非常驚喜。想不到那篇不通的文章,將變成我們久別重逢的恩物,不是您說‘貝貝已在小學六年級了,’我真也不敢更不願計算過去的歲月,這十年真像作了一場糊塗的空夢。記得我是在二十七年回國的,在香港澳門住有半年才回上海,而我的父母已在我歸國前遷往內地去了,從那時起,我就住在親戚家裏,直到如今,尙未離過上海的圈子;這幾年來除心境較前不同外,其他依然故我,對於學問方面,更愧不敢言!從前不了解的東西,如今更不了解,以往看不慣的種種,現在反而都看慣了。……我希望在最近的將來我能到南京去,或者你們能來上海,讓我們好好的談幾天;貝貝的小臉兒我已經記不清楚了。不過我還能記得她(他?)的名字叫‘小難’……”

我們一家人都歡喜得沒有吃好晚飯,恨不得馬上能够見到她,大家各自傾瀉自己的遭際與悲歡。叫做小難的十一歲孩子也莫名其妙的問東問西,他名字早已改爲“楠楠”了,對於小難二字更不了解,這名字本是“阿難”,一則紀念母難,二則那時時局正危險,三則也是佛經上有名的人物。後來許多人全說難字究竟不好,才改成這樣。

到底什麽時候才會見了面,現在也還不敢斷定。但是,想想這也是一種緣法,爲什麼我們就遇到了,又爲什麽隔開了,而現在終又遇到。一生之中,如這樣的事有多少呢?悲歡離合,便是人生全部,也即是歷史的大部。私訂終身後花園,公子落難中狀元,這種俗傖的套子自然不是高級趣味,可是真正的人生,從這個公式變化出來的却極多。所以小說戲曲中叫作緣的也就格外夥頣了,——金玉緣,再生緣,鏡花緣,弓硯緣,得意緣,鐵弓緣………這些,不但是文人所喜歡採取的材料,且也是閱者欣賞者所喜好的對像。(可惜只注意男女關係,注意朋友關係的尙不多見。)我們願意爲人家的分離落淚,我們更高興爲別人的聚合歡舞。人類真的到無我的境地是很難,可是如果把各種緣法都當作故事來靜觀自得,却亦可以減少若干煩苦。對於通行的一付格言聯:“欲除煩惱須無我,各有因緣莫羨人。”我只贊成下一句,幸實事上只要下一句做得到,也就是無我之境了。歲月如此,別離殊爲家常便飯,老杜詩云:“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頗是有感之言。然又有句更好的詩,即“海內存知已,天涯若比鄰”是,我們恐只有多諷此句以自解了。

祝天涯的友人平安。

十二月八日繁霜之晨


(原载《天地》第5期。蔡登山先生录入。文韬先生提供书影)

【简体版】

缘法

纪果庵

帝京景物略云:“四月八日捨豆儿,曰结缘,十八日亦捨;先是,拈豆念佛,一豆号佛一声,有念豆至石者,至日,熟豆,人徧捨之,其人亦一念佛啖一豆也。凡妇不见容于夫姑婉若者,婢妾摈于主及姥者,则自咎曰:身前世不捨豆儿,不结得人缘也。”馀墨偶谈,燕京岁时记等书有相似记载,而趣味不如这个好,姑从略。中国人的迷信有时也很有趣味,例如此事即其一端。我住在北京的时候,物价已高,此风盖久不行矣。不得夫姑主姥之欢,而自怨自艾的说没有结得人缘,真是东方精神之极致,我近来总感觉国人日常行事,受道家影响地方很不少,不与人争,不与物争,尤其显著者也。细想起来,人缘二字,也确是极微妙的事,普通所说一见如故与面目可憎两句话殊可代表。读红楼者,诧于宝黛之夙缘,寳玉一见黛玉,便说这位妹妹好像在那里见过的,也许以爲这种话过于夸张,但日常现象中未尝无有,楚词所云满堂兮美人,独与余兮目成,当初读时,深以屈子爲孟浪,然在字上着想,固无一男女关係,不是起于如此云云也。

然我所要说的,尙不尽指男女姻缘,可也不是丰子恺先生缘缘堂随笔上所说的,一隻不倒翁失落在水中,究竟其下落如何,一片桃花飘落在书案上,他的故枝在那里,甚至一粒米的经历,一张钞票的生活日记,我觉得像那样心爲物役,简直是自讨烦恼,佛家论缘法,本有随缘而化的意思,绝不是要这样琐屑追求。念了一石豆子的佛号,这一石豆子如果施捨出去,都将入于何人之口,真是记也没法子记的,捨豆的人,更无此存心,所以这样唯物的结缘法,想想也是笑话,然而要叫我出一个主意,也委实想不出来,月下老人本是一个理想的存在,可是对于天南地北的男女,仍须以红丝爲繫,可见物质还是结缘要素也。如今我以爲缘法之最足萦心者,则属于人生的聚散离合,而此中的媒孽成分,总结起来,除去物质还有什么呢?讲了半天有缘有缘,也免不了“物”的牵缠与支配,人生苦乐,都是自己亲手製造,又诚不可思议者矣。

去年冬天,冷得应当生炉火了,晚饭吃过,我们一家藉饭后馀温围桌閒谈,忽然我的太太在某小报分类广告中发现了一条广告:

“女敎员待聘:北京籍,擅国语,愿者请于每日下午到SM旅馆找LW洽”太太把报纸一放,高声说,“哎呀,这个人是我的旧老师呀,我在中学时,她敎我们手工,蛮好的一个人,只是向来没听说他有什麽亲属,老是一个人孤另另的住在学校,性情也孤僻得很。她怎么会到这里呢?她原籍虽然是广东,可是生长在北京,万也不会来到三千里以外的南京呀,恐怕是同名吧。”我说:“这种年月,一切那能说定呢,好在旅馆离我们家不远,你何不去看看。”我们慨叹了一回,这事也就罢了,可是太太不由得又想起一位老朋友杨小姐来。这差不多每逢在有馀閒或人事上特别变化的时候,她总会提起来,因爲在幼年时和她同过五六年学,最要好的小友。杨的祖父则在我们县里作警官,和妻的外祖父最相知,天天在一起吃老酒。妻自幼失母,寄养在外祖父家,所以两个小女孩格外亲近起来,妻升中学时,杨的外祖父调走了,到离我们家乡约一百里的县分去作事,朋友的信照旧往来。中间杨的祖父退休,回到原籍大名府,杨的父亲则到天津电报局作事,杨也随着在津读书,妻一直到毕业后往天津旅行,才见了一别十年的密友,那时她给我来信,真是乐不可支。我们结婚前一年暑假,妻特别把杨从天津约了来,在北京过日子,我们都挣着一点微少的钱,又不会节省地花,自然是非常困穷,杨的家境也幷不好,她们说着幼年的故事,以及同年姊妹兄弟的现状,好像永远说不完似的,我则在默默地筹画着今天如何弄一点钱到中山公园长美轩去吃火腿包,这种日子怎麽能够维持长久呢?而且杨似乎也在爲婚姻问题焦灼着,好像她的家长要把她许配给一个她不大喜欢的表兄弟吧,她又没有进正式学校,只在某私人医院中作一名学习看护,她很希望到北京念书,要求我们设一设法,在生活重压之下,我们对于这些事恐怕是相当冷淡的,于是她只好意兴阑珊的走了。接着我们就在左右支绌中办理婚仪,生活好像愈加紧迫了,我们都得冒着大风大雪在早晨六点钟去电车站等车,学校薪水一下子欠到三个月,还想得到什麽朋友呢?虽然他在我们结婚时也送了个小小的银盾,我们连覆谢也没有,忽忽一年过去,等妻想起而连次写了快信挂号信到天津去时,杨宅早已迁移,信都遭逢了退还的处分,于是后悔也来不及了。从这时起,我们几乎一遇到天津人就打听杨宅的下落,也不管别人有知道的可能没有。可是一直到去年冬天,终于音书杳然,不想分别十几年的LW女士却有再会之缘。

一个人的朋友当然不止少数,但是有的朋友是可以分离的,有的朋友好像山东人对于大葱,湖南人对于辣椒,不可一日无此君,失掉了他,大有鲋鱼涸辙之感。杨女士对于我是没什麽关係的,我的感触,无非是普通的惘然,至于LW就更不成问题。可是我的好友若PH弟,这个诗人,散文家,以及广结人缘的交际者,他有诗人的敏慧,散文的趣味,而又有敎会传道者的热忱服务精神,他不但是我的好友,同时也是我的朋友中许多人的好友,如南星君即是其一,最近在风雨谈上还有“寄花溪”的诗篇在给远处的PH以问候。我也自廿七年起,先后在朔风上写了“怀PH”,在中国文艺上写了“夕照”,在中国学生上写了“怀旧”,来表现我的悒怏,可是他自二十六年到花溪以后,母亲死了,父亲老了,妹妹嫁了,弟弟娶了,他自己也打破以前种种幻想而结婚生子了,只是一样,相去日以远,音书日以稀,又何时能够再见呢?即使见了,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少年的日子如何可以追回呢,去年他妹妹转寄给我他的像片,分明把我的美梦打破了,因爲当廿六年我们天天聚首的时节,他还是个Handsome的大学生,如今则左看也是皱纹,右看也是皱纹,中年的老态,是再也掩不住了。杜牧之的绿叶成荫子满枝一诗,虽是寄怀对少女的惆怅,实在未尝不可爲朋友咏之,而人面桃花的故事,若是加在朋友身上,其爲鬱鬱,也正不下于男女之间也。——当LW之重新发现时,我所引起的惆怅正如此。

现在再回过头来说LW女士的事。自那天见报后,又过了五六天光景,妻才想起来去看她,是一个很小很汚浊的旅馆,见面以后,L女士极惊讶,因为妻已经发胖了,自己介绍了半天才弄明白,原来这位五十岁的老人,自从事变前就在上海流浪着,后来到一位也是她曾敎过的学生家里去做家庭敎师,一下子就过了四五年,近来因爲物价贵了,不好意思再麻烦人家,就自己跑到南京碰机会,又没有认识的人,只好在报纸上登登广告。本来这个当儿,常有外籍人士聘请国语敎师的,又是北京人,或者不至于完全失望,那知几个来接洽的人,都很注意年龄,一看是五十多岁的人,一声也不响的走了,现在只有一个人来学,钱也有限得很,极希望在学校里敎几点钟书,弄点固定的收入。这历史固是很平凡,但是我们想想一个流落无归的五十老人,天天在小客店里生了小炭炉子煮些稀饭充飢,连烧饼都买不起,其可怜与黯淡,也就很可以下泪了。恰好这时我在开始创办一所学校,于是就在寒假后请她来担任了四小时的手工,每月可以有二百多元的收入;恰好某私立女学校也要聘请她,功课很不少,可是薪水也不过二百元,我们对于她的下文有了安置,心里好像轻鬆许多。

四五百元的收入,怎麽能维持一个人水平线的生活呢?而她又开始患着臌症,肚子大得如五斗瓠,我常常看见她花不起钱雇洋车,自家走来上课,疲乏了就扶着牆休息一程,和妻谈起来又是一块石头压在胸口。会给她介绍了医生诊断几次,有的说是气鼓,有的说是虫子,吃药也不见效。一天大雨,我又看见她脱下袜子在泥泞里跋涉,这个景象可使我大吃一惊,果然,这一星期就没有来上课,又过了两天,接到一封告假信,说是患痢甚重,请假数日云云。她自接某私校聘书后,就移至学校寄宿,暑假后两校的功课都稍增加,但物价上昇的速度,永远是此薪俸高几十倍,故这老年的流浪者,日子反而比从先更窘。我们看到她的信,实在揑一把汗,觉得这位先生恐怕靠不住了,妻去看他,回来对我讲,学校连工友都没有,她住室内的垃圾已经一个多月没人倒了,每天自己扫在簸箕里,偏巧这老人又有洁癖,好像环境故意和她开玩笑,偏遇到这样的人生。至于痢疾,一天要泄四五十次,马桶更是没人管的,三天前好容易托人熬点稀饭,这两天只好将冷饭泡点开水吃,而冲一回开水要给看门的老工友两毛钱。床前摆着五隻已经乾了的烧饼,几天前买来想吃而终于没吃得下的。那种悽楚的况味,不用说我们亲目经历,只消听听就可以下泪了。她向妻说,在京再没有熟人,如果死去,一把火烧掉算了,衣衾棺椁都不必。她有个过继的弟弟早已不通音问,听说现在在南洋经商,事实上也没方法通知。妻给她一百块钱,又嘱託了学校的舍监,含着泪出来了。我们已经决定给她准备后事,心想这责任是逃不开了,又过二三日,再去看她,居然好了许多,不到一週,她竟来上课了,我们在自笑着杞人之忧,而心里下意识的感到,我们中间的缘分,大约尙未尽罢?

就在这个时候,一天看海报,忽在天下月刊的广告中,发现“日本妇女生活”题下的“路培华”三字,我瞿然一动,这不是我十年以来消息沉隔的学生吗?她到日本去,我是知道的,民国二十五年还有信给我,二十六年起,早已不知去向了,旣是说日本的事,名字又完全不差,我想是不会错的了,因之不免把十几年前的旧梦又兜上心来。那时我还是大学的二年生,可是在外面兼了不少功课,似当时风气一致如此,何况我又是个自食其力的人。Y女校在故都是很出风头的,有漂亮的球队,百战百胜,有演京戏的天才生,常常彩排,虽是私立,可是学生很不少。校舍也考究,是曹大总统时某宠臣的邸第,一个院子有两株极老极高的海棠,每逢花时,烂缦夺目。我是同学J君的夫人R女士介绍去的,R正在那里作训育主任,颇有振刷之意,我本已在东城一所学校有课了,这学校却在西城,于是每天东西奔走,大学的课简直不大上。整个冬天过去了,我只拿到一个月薪水,因爲是新来的敎员,也没敢质问,第二年春天开学,薪水还是忽有忽无的,半年之内,平均拿不到三个月。这时一部分职员已经在蠢动了,P君更激昂慷慨的替同人说话,我们从旁面打听,学生的学费并不少,校长和事务主任揩油太多,便苦到敎员身上。校长娶一位女同学作太太,事务主任是卖化粧品洋行的Travaller出身,除钱以外,别的都不懂,可是也在向某同学进攻着。这些事很惹动一部分同事的反感,但是爲了饭盌,到底不曾有人放过一个屁。暑假后,R君愤而辞职了,校长也知道长久这样下去不行,就声明一定不再欠薪,幷极力筹还旧欠,但上课以后薪水又改爲三十五天一发了。这样一学期中我们就要吃上一个月的亏,况私立学校,假期照例是不给钱的,算起来一年不过发六七个月的薪水罢了。事已如此,我们只好安心上课,路君就在此时入学的,她本在上海中西女中,因爲家眷北移,在上海看了Y女校的ANNUAL很漂亮,便决定投考,我记得她坐在前排,很沉静,但当我讲高尔基的“大仇人”和鲁迅的“聪明人和儍子和奴才”时,她却很受感动,在作文时,颇受了影响似的发挥着。和她要好的一位同学,名叫杨凤文,文章冩得尤其好,她们几乎整天在一起。这年冬天,平津一带忽有便衣队的事,居民风声鹤唳,有几天晚上刚到六点钟就断绝行人,但青年人心里,尙都安定,好像距寒假一个月光景,我正从东城的学校到Y校,甫进门便看见学生纷纷散出,有人告诉我:“先生,放假了,不必上课了。”也有的问我:“爲什麽放假呀?”我说:“没有听说呀,一点也不晓得。”大部分学生就和我吵:“先生,还上课吧,我们不管放假不放假。”我只好跑到里边去,看看风色再说。在敎员休息室我接到学校的通知,说“刻下时局不靖,本校提前放假”云云,许多同人,正在那儿不得要领,后来有位稍知此事内幕的人说:这又是玩花头,早放假好不给钱,让我们大家喝西北风过日子。我年青气盛,不觉大怒,大声叫着,“我们应当要欠薪呀,放假不能算了事的。”于是有几个人附合着我到事务处去,吵了一阵,半个人也看不见,我的气更加大了,就发起到C校长公馆去请愿。我明知这是不会有结果的,可是青年人的气比火还盛,好像巴黎人攻打巴士底监狱一样,我居然带了几十人,浩浩荡荡,到校长公馆去了。校长是早就会得到消息的,我们到后,早已踪影均无,大家横三竖四坐下来,我在向他们演讲,应当团结一致,对付这种学界蟊贼,自然是一个也不响,老成一点的人,无非看风使船,能分着钱最好,分不到也没什麽关係,反正起意的是我不是他们。与校长有特殊关係的,则在乘机刺探,好去邀功,事情虽小,可是若真的当作什么大事,我想也不过如是吧。从早晨吵到中午,有的人已经偷偷溜走,回去吃饭了,我也跑回公寓去吃饭,临走时向他们说,希望大家午后照常来,我们不见到校长问个明白是不回去的。等我吃过饭回来,聪明的校长早已在家中相候了,几个他的同乡,正亲切的打着乡谈,我一看,这事情糟了,分明已竟有人投降。他一见我便派了我许多不是,说不该领了人到他家中乱吵,我很简单的说:目的只是穷得没办法,请求发给欠薪,并无其他用意。他很慷慨的答应我说,这一点小事容易办,务必先回去,一定有办法的。我实在疲乏得很了,无精打釆的走出来,心里想,这是我第一次被人利用而且看了笑话,委实不大痛快,可是像这样渺小的人,又有什么辨法,回到冷寞的家中,只有自叹而已。可是这一天晚上,C校长就派人送了二十块钱,糊里糊涂,也未曾说明是那一个月的薪水,我也就姑不管他。年关已届,同人们穷得和我一样的确实不少,他们看了我还敢说话,集合了几位到我家里开会,商讨如何去索欠薪,最后决定了日期,大家冷不妨一齐去要,到那一天,我应约前往,果然最率直的G先生已竟和C校长吵起来了。我也加入舌战,一会,老同学H君揹一双冰鞋,向办公室探望一下,含笑说:“我去溜冰,我去溜冰,”其实当商讨时,他是最激烈的,我心中一阵恶心,觉得这种学校,何必再干下去,鸟兽不可与同羣,还是算了吧。索了半日债,也没有结果,倒是回到家中,还得想法应付平常拖下来的债,和怎么样筹备这个非过不可的旧历年。(后来听这些都向校长告密,说又是我召集的索薪团呢。)

过年后,Y校的事当然一刀两断,就是我想干,C校长也是不会赏脸的了。但我已经打好主意,虽是课不上,欠薪总是要的,不能便宜了这种学匪。于是我每当课閒,就顺步踱到Y校,门房本已受过命令,不许招待我进去,无如校长连工友也是不给钱的,所以他们反而同情我,假作没看见,放我扬长走入。校长见了我,气怒惊诧,兼而有之,却又无以难我。他忽而向我发老爷皮气,用校长架子吓我,忽而用可怜的态度求我,说经费如何困难。总之,面皮放在一边,不给钱就是。偏遇见我是深信鲁迅先生所说“韧性”这句话的,没有结果,绝不干(甘)休,所以到最后他毕竟得屈服,不能不从荷包中挤出点油水滋养我这瘠牛一下。有一次我又去要钱,路君的一班同学见了,立刻包围住不放我走,质问爲什麽不敎她们了,并说,校长转告,我嫌她们不用功顽皮云云,是否有这样话,我殊觉难于置答,只有敷衍了几句,从人丛中走出去,恰巧路君也要回到青年会寄宿舍,一路走出来,她定要问我走的原因,我一五一十说给了她,她似很气愤的样子,当时问明我的住址,说是要到我家里来谈谈。

不久我就接到她的信,而人也来了,还有杨君,我太太正在怀孕,身体很不好,这两个无邪的青年人,有时也在家里吃饭,甚至到厨房去动手做;有时不吃饭,反将许多糖果点心,偷偷放在我们床下,一直到晚上才发现了,就禁不住笑起来。今日想起那些日子,好像不曾有过似的,也彷彿想起自己青春那麽渺远,中年忧患,把我整个变化了。这一年正是长城战争,四月间北平城已经很恐慌了,许多平常叫得很响亮的大学生都偷偷溜回家去,惹得敎育部反倒通令禁止。我太太即于此时生产,她患着严重的产前水肿,连路都走不了,当别人纷纷雇了汽车向东车站运行李搬家眷时,我却将她送入医院。幸而战争的事,随即结束,北京的富人们,把心又收回腔子里,重新在跳通宵舞了。我每天下课后先到医院去,路君也是时常来的,在清华一年级的PH亦送一盆花,困顿日子中有朋友安慰,不觉就过去了。暑假我毕业,路君因爲Y女校不能再读,周折许久,一年以后,才决定到日本去就学。我呢,爲衣食奔走,天南地北,直至于今。我在保定时,她还给我的小孩子织了帽子寄去,称小孩爲贝贝,她去日本那年夏天,我到塞外某地去敎读,她和杨君都送我到西直门车站,记得是从安定门走的,路极泥泞,有很长的一段,我们只可下来慢慢步行,以免倾覆,贝贝已一生日,大家轮流抱着,抵车站时,竟睡在母亲怀中,火车一声吼,他才睁开小眼。听妻说,她们又陪着回家,很热忱的安慰这个初次有离情的人。接着路君也就东去,杨君则转到南满医大去。在塞外三年,时时有信,且似曾有像片寄给我,二十四年抑二十五年暑假,她还回国一次,在北京我的简陋的家中聚谈一次。事变以后,消息一直沉隔着,在怀念朋友时,我们也屡次念及,以爲她早已回来,或许到内地去了。现在忽然看见在上海,心里殊有说不出的奇怪。于是我立即写给夙不识面的天下主编人蒋槐青先生一函,并转去路君一函,前几天,居然收到蒋君和她的覆信了:

“××老师:今由蒋槐青先生转来您的信,拆读之后,使我非常惊喜。想不到那篇不通的文章,将变成我们久别重逢的恩物,不是您说‘贝贝已在小学六年级了,’我真也不敢更不愿计算过去的岁月,这十年真像作了一场糊涂的空梦。记得我是在二十七年回国的,在香港澳门住有半年才回上海,而我的父母已在我归国前迁往内地去了,从那时起,我就住在亲戚家里,直到如今,尙未离过上海的圈子;这几年来除心境较前不同外,其他依然故我,对于学问方面,更愧不敢言!从前不了解的东西,如今更不了解,以往看不惯的种种,现在反而都看惯了。……我希望在最近的将来我能到南京去,或者你们能来上海,让我们好好的谈几天;贝贝的小脸儿我已经记不清楚了。不过我还能记得她(他?)的名字叫‘小难’……”

我们一家人都欢喜得没有吃好晚饭,恨不得马上能够见到她,大家各自倾泻自己的遭际与悲欢。叫做小难的十一岁孩子也莫名其妙的问东问西,他名字早已改爲“楠楠”了,对于小难二字更不了解,这名字本是“阿难”,一则纪念母难,二则那时时局正危险,三则也是佛经上有名的人物。后来许多人全说难字究竟不好,才改成这样。

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见了面,现在也还不敢断定。但是,想想这也是一种缘法,爲什麽我们就遇到了,又爲什么隔开了,而现在终又遇到。一生之中,如这样的事有多少呢?悲欢离合,便是人生全部,也即是历史的大部。私订终身后花园,公子落难中状元,这种俗伧的套子自然不是高级趣味,可是真正的人生,从这个公式变化出来的却极多。所以小说戏曲中叫作缘的也就格外伙頣了,——金玉缘,再生缘,镜花缘,弓砚缘,得意缘,铁弓缘………这些,不但是文人所喜欢採取的材料,且也是阅者欣赏者所喜好的对像。(可惜只注意男女关係,注意朋友关係的尙不多见。)我们愿意爲人家的分离落泪,我们更高兴爲别人的聚合欢舞。人类真的到无我的境地是很难,可是如果把各种缘法都当作故事来静观自得,却亦可以减少若干烦苦。对于通行的一付格言联:“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因缘莫羡人。”我只赞成下一句,幸实事上只要下一句做得到,也就是无我之境了。岁月如此,别离殊爲家常便饭,老杜诗云:“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颇是有感之言。然又有句更好的诗,即“海内存知已,天涯若比邻”是,我们恐只有多讽此句以自解了。

祝天涯的友人平安。

十二月八日繁霜之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