篁轩杂记自序
篁轩杂记自序
纪果庵
杂文二十余篇,辑为一集,因为都是在种着丛篁的窗下所写,就命名为篁轩杂记罢。生硬的笔墨,陈腐的内容,又多属于身边私事,当此岁月,有什么印行的必要!所以终于弄到一起者,无非也算可以代表一时期的生活纪录而已。如今写文章本是极难,——就是从前,亦未尝不难。大约人间世不容许有诚实的话,诚实了非呆痴即疯狂,古人虽然也赞成狂狷,但在当时就是十足碰钉子的。日光以下无新事,然于今终是更甚于古。那么就只好拣自家不高明的事情来说,我屡次讲过,自己是一个缺乏色泽平淡无奇的人,文章也是如此。没有传奇,没有惊险,没有波澜,只是一味平常。不过乱世平常之事,往往亦成新奇,譬如生事之艰难,便远非想像所及,如果详细纪录,岂非后世的好谈资?由后之观今,才想起今之视昔,我是反用古人成语的意思,梦梁录,梦华录,陶庵梦忆等,皆追念昔时繁华者也,一饮一啄, 一草一木,一烟火,一游艇,一菜馆,一街道,皆是惆怅。这惆怅乃是硬而重的,读书人轻轻滑过,作等闲观,便可骂其文无裨世道,足败传统,未免稍稍冤枉,自然,诸贤的本意总会明白,但社会侮辱也颇不好受。我们有什么资格可方古人,只是这样一点意思,素所钦佩,又常想到今昔之殊异,虽是三十岁的人,却竟像很迟暮的样子,或骂作不认识现实,或骂作无用的清谈,大约都是应该的。
这里将文字分为四五组,为了性质的关系,而且也使阅者容易得到一个系统,其写作时间,实在是参差着的。数组之中,回忆的占了大部分,旁人认为没有出息者在此,自己容易起感慨者亦在此。如前所云,生涯单简,除去家乡,学校,几本旧书,几位常常想起的友人以外,更有什么可说,而这些烂熟的题材乃如小学生作文,由烂熟变为烂调矣。尤其关于书,时时想写一点有趣味的话,可是这收藏非常寒伧,也只成为家有敝帚之意。每天起卧于几架旧纸堆中,不免慢慢生出情感,生怕有金石录后序之痛,一面愿意快和那些躺在尘埃与鼠矢中的老友见面,一面又想如何使之留下一点纪录,总算有这么一个因缘,于是不免于嚼甘蔗 渣,再三反覆,别人看起来毫无可爱,自己则读一次有一次题外之悲哀。两年以来因书价涨到不能相信的地步,买书的事,差不多已竟完全付之幻想,只听说有许多“富润身”的人物,把四部丛刊,四部备要,百衲本廿四史等大批的囤积起来,这好像土地一样,该当喊出“读者有其书”的口号来才对, 但又如何办得到呢?因之,虽然是寒俭,虽然是不值一说的小册子,现在倒也像另有一番可以宝贵的意义了。
说理的文章每每使我感到词不达意,而且要有一点新意思也难。前面所说不能说诚实的话是就整个的说,读书不多,识力无有,是就单独自己来说。易卜生云,多数的永远是错,少数的倒是对,中国也说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实因这少数之一士,非常难于遇到。中国虽则有几千年文化,可以低首服从的贤哲连我们不满意的宋明理学者在内究有几人,如果精确的算计,是会令人寒心的。我在这里也把一种不成熟的见解随便乱说,殊为狂放与罪过,然可以原谅者,此只是一瞬间的感想,而不是永恒的是非,说是说理之文,实亦可以身边小事目之,值不得惊怪的注意者也。事理如何通晓?一者由于读书,一者由于人生之体验,在前者我们为生事奔驰, 恐赶古人之专研精习不上;在后者我们却有点幸运,能够生在这样一个历史上稀有的时代里。我想也许这经历之价值更大于读书,所以当我们在喜怒哀乐之际,均应当深深留一记忆,虽然不配作为教训,就是自己作个纪念也是好的。我有一个照相簿,非常简陋,然仍时常翻阅,甚至给朋友们手指口述的讲里面所包括的故事,并不自觉其讨厌,由此视之,回忆之文,乃儿时照像,说理之文,乃今日摄影,儿时照像可供今日指点,今日摄影,不亦后此翻检之资乎?
为了这种原因,这些丑陋的,不适当的冗长与短促的,太窄狭的个人范围的几十篇东西,仍然把他保留且出版起来了。
注:篁轩杂记已交北平艺文社印行不久可出版
民国三三年九月二十日记于篁轩
(原载1945年《求是》第1卷第8期。黄恽先生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