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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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子

季永

顷读尼赫鲁氏著《印度之发现》(The Discovery of India)一书,颇多妙语,氏盖欲为印度的历史及文化辩护者,故称之为“发现”。其第七章述英人侵入印度及印度民族运动之兴起云:

有的英国人说:我们最惹印度人反感的,无过于所写作的印度历史了,这个人可以说是对于印度人有相当了解的。老实说:历史永远是胜利者或征服者写定的。而且是按照他们的观点。至少,他们的理论是占主要成分。今日印度的僧侣、官吏、王者,所谓上等阶级是古代从中亚来的雅利安人,亦即是初期的印度征服者,他们在那时写下了不少历史,当然,这种东西对于土住的本地人是不公正的。或者,没有一个人能够跳出自己的民族观念圈子以外,更难逃掉自己的文化传统与限制。所以,即使一个人有时表示了公正的见解,说不定在自己的民族眼光中,就认为这是卖国。特别是战争,乃是更显著的例证。他可以使民族或国家之间完全有计划的抛弃了公正与真理,只要是对方认为是的,我必以为非,同样,我以为是者,对方亦同。于是,人们的心,因而变粗,且闭塞了一切通往真理的道路,止留下自认为是的一条。这时候,最大的力量就是把自己的行动说得如何有理,而把对方的骂得狗屁不通。真理好像从此长埋井底,一任愚鲁以最高的力量统治一切。

英国人所写的印度史,我们虽尚未详细研究,大体恐与日本人所写的“满洲史”差不了多少。尼赫鲁这一议论,亦即我国墨子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1】,以及老庄的各是其所是各非其所非的理论,不过说得更为具体明白而已。本来我曾屡次说过,人类的理性十分有限,不可以其为万物之灵而估计过高,荀子的性恶论比之孟子的性善论未必就算胡说。历史上的是非,大约正可以代表这种理性的缺乏。乡里小儿或行军贩浆之流,反而可以有一客观标准以评衡人物,犹之乎看京戏大白脸必是奸狯,黑而必是鲁卤一望而知,这大约是受了小说剧本乃至传说故事民间文学的影响,没有第二种说法与力量可以矛盾的打消或是相冲突,若是稍稍读一点书,必会感到若干头痛的问题,诸如正统的争执,身后的评骘,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背景,好像万花筒一样,千变万化,不必史论家作什么“武穆非忠臣论”“子胥非孝子说”,已足够使人目眩神迷了!何况还有那么些逢迎时会揣摩苟合的不要脸知识分子,一定要在王莽的时候剧(奏)〔秦〕美新,高诵颂圣的诗卷呢!

学历史者所以易于陷入迷惑中,大半因此。考证家、训诂者的工作,也便因此而日出不穷。好像狐埋狐搰一样,自己制造迷津自己再绕着圈子出来,真不知所为何来!胡适之《留学日记》卷十五第四十八条“论去无道而就有道”一则,大是妙论,今抄之以明上说:

王壬秋死矣,七年前曾读其《湘绮楼笺启》,中有与子妇书云:彼入吾京师,而不能灭我,更何有瓜分之可言?即令瓜分,去无道而就有道,有何不可!其时读之甚愤,以为此老不知爱国,乃作无耻语如此!十年以来,吾之思想,亦已变更,今思去无道而就有道一语,惟不合今世之国家主义耳,平心论之,此语本吾国古代贤哲相传旧旨,吾辈岂可以十九世纪欧洲之异论责八十岁之旧学家乎?吾尝谓国家主义(民族的国家主义)但有一个可立之根据,其他皆不足辩也。此唯一之根据为何?曰“一民族之自治,终可胜于他民族之治之”一前提而已。譬如我国之排满主义之所以能成立者,正以满族二百七十年来之历史已足证其不能治汉族耳,若去一满洲得一袁世凯,未为彼善于此也。未为彼善于此,则不以其为同种而姑容之,此二三次革命之所以起也。若以袁世凯与威尔逊令人择之,则人必择威尔逊,其以威尔逊为异族而择袁世凯者,必中民族主义之毒之愚人也。此即去无道而就有道之意。吾尝冤枉王壬秋,今此老已死,故记此则以自赎。……

这是民国六年的话,时袁氏因谋称帝失败而死,不久又有宣统帝之复辟,胡氏在美而不久即当回国之时。以袁世凯易威尔逊,在民族主义上观之,究竟如何?王壬秋之论,始而是抹杀了正义,继而一转,又成了无上的正义,你试想想,人类的理论与眼光如何可怕!当第一次大战发生时,英国与德国宣战,全国征兵,却有大哲学家罗素起而发起反征兵协会(Non-Conscription Fel1owship〔No-Conscription Fellowship〕),因此被剑桥大学除名教授之籍,且治以刑法,这件事,又将怎样解释?

曾读(梁徽音)〔林徽因〕一文,名曰《窗子以外》,乃是说我们坐在窗子以内的人,对于外面永远不能了解,这窗子随我们之所往而存在,于是我们与社会就永远隔着一层窗,虽然看得见,到底不澈底明白。而且利害无与。号称到乡村去的学者青年,背着照像机,带了行军床到十五世纪生产方式的短布单衣群众之中,怎么会能够打穿彼此的窗子?这话很有趣,使我不禁想起俄皇彼得大帝之建设新都圣彼得堡,自称为“打开东欧之窗,以流通西欧空气”。可见有窗子而不打开,究竟不足以尽窗子之职责。吾人对于同时存在的他人,或者还可能打开彼此间的窗子,开诚心布公道。——但实际上也是颇不容易的,请看今日国际间的纠纷便知分晓了。——但对于隔了几百年乃至几千年的古人,如何可以“尚友”,则殊竟成为疑问。然则这个乃如秦始皇骊山墓地的窗子,一经殡葬,就已封闭,使天下后世徒然想像那鱼油的灯、射人的机关与弩箭,而无由一睹其真象为何如也欤!■

【1】 其实“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是《庄子》里的话(宋希於注)


(原载上海《申报》1948年2月21日,第9版“自由谈”。黄任鹏、宋希於先生提供。宋希於先生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