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申偶怀
甲申偶怀
纪果庵
偏偏今夜又下雨,翻翻日历乃是旧三月向尽,离薄命的崇祯皇帝殉国尚不过十天,当日曾想写一小文抒一抒多余的感想,虽然这种感伤不免被志士们目为无谓的Sentimentalism,然亦无可如何,心绪一乱,遂尔搁下,今天雨夜助人凄恻,不免还是要叨絮一番。
对于像明朝末年那样国民的习性,绝不是一下子可以弄得好,譬如女人与宦寺,大约就根深蒂固得可观,急切图治的思宗皇帝可以在十几年之中换了五十几个首相,可是没有听说注意到近习的女人与阉人身上去。士大夫本来看客氏与魏忠贤的事已竟惯了,视为当然。所以像熊廷弼袁崇焕被诛也并没有什么人来说句正直话,甚至于袁督师也是要敷衍一番宦者的。知堂先生曾对于无耻的为魏忠贤塑生祠的人们加以诛伐,又于流寇与女人一文中引茶香室丛钞云:“秋灯录云:御史毛羽健娶妾甚嬖,其妻乘传至,立遣之。来速不及预防,羽健恚极,迁怒于驿递,倡为裁驿夫之说,驿夫一裁,倚驿递为生者无从得食,相率为盗,闯贼得以招集之,流毒宗邦,覆灭社稷,而实酿于一妇人,女祸之酷,伏于衽席,可不慎哉。”而论证此事,归咎于民生问题之重要,对于要求生活上必需条件之民众万万不可忽视,自然这是很明通的话。然而何以这些人都是将民众当作不存在呢?那还是徒然嬖了爱妾的缘故。妾因可以嬖,但是一下子连带到老百姓身上就要糟糕。古人说过“鲁酒薄而邯郸围”的故事,正是如此,但是这却比秦国打赵国的事更直接更简单。我常常想到现代中国女子大约都喜欢要求去参政,可是有一天真的参了政,也许就快要得到一位佩貂的贵婿了,于是放下参国政的野心而去参丈夫之政,这也无非为了肤浅庸俗的物质享受,不惜鞭策着丈夫去弄金钱,——我以为无论哪个贪污的人,恐怕都有点这个背景的。她们从来不想如果把家庭弄好了,实际上也就很有益于革命,有裨于政治,列女传虽然很陈腐了,但那里边却记载着好几位女子对于政治发生影响的故事,或者不妨看看,比看一本贞德传(Jeanne D’Arc)或李后主词也许更有用也说不定。(自然,男子需要以这种方式玩弄女子,也要负二分之一的责任。)
平时是言不及义群居终日,有才气的则倾心于柳如是,顾横波,李香君,董小宛,作着不计其数的肉麻诗,士大夫为妻妾吃醋而怪罪到抬轿子的苦力,恐怕崇祯皇帝的命运,是怎么也靠不住了。
“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梅村徒有慨叹耳。
(原载《新中国报》学艺副刊 1944年5月4日。黄恽先生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