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钱之道
用钱之道
季用
中国人在作文章的时候,头脑很清晰而复杂,譬如欲擒先纵、烘云托月、欲抑先扬、背面敷粉等法则,真是“古已有之”,而且运用的十分圆熟漂亮,所以留给我们后人那么多掷地作金石声的佳作,可惜是,能说者未必能行,特别在用钱一事,好像完全不懂方法。
其实文章作得不通,还不要紧,至少不会有杀身之祸;至于用钱,可就有许多麻烦与问题了。原因是钱乃人人要用之物,会用的人,不但自己得其所哉,别人也不至因你而枯竭,也便是日本鬼子常说的“共存共荣”;不会用的人,表面看起来自己很享受,但每一种享受都使另外一部分人剥夺一些生机,积之既久,一定会变为莫大的仇恨,这便是一切动乱与不安的最大来源。
儒家只给人极笼统的教训,说什么“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于是“子罕言利,”而孟子且因此而斥梁惠王。事实上利怎么可以罕言,义又怎么喻法?这不完全是空心汤团吗?读这种教训多了,一定会把人变成伪君子,表面上口不言钱,骨子里见钱就钻,我看今日的贪官污吏,全会讲一套仁义大道,恐怕都是孔孟的教条训出来的。至于道家,那更糟,他们只知道钱是万恶渊薮,主张“不见可欲,使心不乱,”又说“五色令人目盲,五声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这好比“此地无银五十两,” 越说越偷的厉害。社会既已有了钱,而且钱可以买到一切,除非全世界对钱都有彻底的革命,否则你想阿Q式的否定他的存在,那是一百个不成功的。
但儒家却有“蝮蛇蜇手,壮士断腕”的训条,去一肢以存全体,衡量得失,到底值得,虽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到这时候也讲不了许多了。身体且是如此,用钱何独不然?中国人——特别是有钱的中国人,很少想到这一层,有时候,为了自己姨太太的病,或是本身的梅毒与糖尿症,儿子的天花与伤寒,许下愿心,到冬天捨棉衣若干套,或便宜了和尚道士,作个全堂水陆道场,好像是大慈大悲阿弥陀佛之至,但他姨太太及少爷乃至他本身的生老病死并不权操他人,如果天老爷也巴结阔人,偏偏不给他生病,穷人莫非等着冻死饿死?所以即以自私自利而论,这已落于最下乘,何况大多数人,连这么一点施捨,也会在“打破迷信”的口号下藉题取消呢?有个朋友曾作一比喻,他说譬如有五杯茶,十个人都口干舌燥想要吃,自然是捷足先登、有力者抢到,在外国,可能有一个人吃两杯,其余三杯分给九个人,三人一杯,虽不解渴,亦可生津;而中国则不然,一个人连吃三杯,其余的我虽不吃,别人也不要吃,倒在地上,变成泥浆!这个比喻我以为很恰当,试以上海一隅而论,每天把干干净净的水倒在地下变成泥浆的不知有多少,而大多数人在那里渴得七窍生烟,却毫不顾问,试问这样能够长久吗?
我们曾看见过美国的煤油大王钢铁大王对于社会事业一掷千万,毫无吝色,中国人必定有很多人在暗暗骂他们傻瓜,“如果我有这么多钱,才不这样干呢!”可是事实上洛克菲勒和迦内基家族却绝未曾因这些施捨而日就困穷,反之,他们的事业与安全更因是得到牢不可破的保障,这就是欧美人比我们会用钱的表现。须知一国之内,如其所谓豪门大族,都能有这般远大眼光,若干忧患,就弭灭于无形,革命与流血,都无所用之了。我总觉得革命是人类万不得已而出之的一种手段,即革命者本身也不会引此为荣,为什么在别的国家可以用社会政策代替社会革命,而中国不能呢?此事要有钱的人三思。
幼时读陶渊明《与子俨等疏》,教训他儿子好好待仆人,“此亦人子也,宜善遇之”,一似此老大可佩服。今日思之,中国家庭盖以虐待用人为原则,视仆人如“人”为例外,由陶公之言,才反衬出全部知识分子之混蛋!盖全世界固绝无规定“仆人必须不以人相待”之训条者,则陶公之疏,岂足道哉!然而今日之富人,方以捨几件棉衣为功德,却忘记此乃千真万确之自私自利。若连这种自私亦不能深明大道,做得更有效更深刻,则其及身尝试悲剧,岂不宜哉!
(原载《申报》1948年5月10日。宋希於先生提供。纪英楠先生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