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岁
献岁
纪果厂
《楚辞》:“献岁发春兮,汨吾南征些。”献乃是进的意思,意思(疑衍)即是始岁。中国人善颂善祷,恭贺新禧是免不了的,但是老冉冉其已至兮,多活一年,离生命的末日近一年,又有什么可祝可庆?若是说到现在,想想混了一年,没有变成饿殍,倒是不无可以庆幸之处,可是这是痛定思痛之庆,是失火的焦头烂额之庆,似与预祝将来之兴隆多福,又有未合,所以说来说去,我们还是在战时体制之下,节约了这种仪文为是。
有人说中国的思想完全是迂(按:据原文看,当是儒,按字形猜,则道字可能性大)家的,比如理想的生活,不出孟子所云:“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的王道政治,最近我给《风雨谈》写小文曰《林渊杂记》,正是说即此境界,便大不易。不但疮痍满目的中国不易,就是世界其他先进国也仍旧是Utopia,盖如此境界,果真实现,我们绝不会在今日再看见战争的事,即以深得道家神理的渊明先生,亦可以不必做其桃花源的梦了也。世有顶平凡的事,而实现起来却极其繁难者,此其最较著者。中国人春联喜欢写什么“人在尧天雨露中”,“国恩家庆”“人寿年丰”,十分表现着他们的要求与希望;不想人类进化的结果,只落得大家都不能自给自足,反不似蜂衙蚁国,可以自适其适,我在另一小文名曰《人兽之间》的,即曾略明此意,至今此疑不能释然,则无怪乎梁任公于战后欧游时颇对物质文明有微辞了。
然而,中国思想固是儒家体系,其行事则又处处表现着道家气派。若说无为,中国民族在最近一千多年的历史中,可谓真的无为了,文景之治,刑措不用,自然是因为宪太后倡信黄老,可是后代儒臣,何尝不时时以此为值得效法而向时君建议?真的儒家所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作风,实在很不多睹的,除非是属于个人的事,一到国家,总是要与民休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汉武帝扬威西域,到底有了轮台之悔,唐代开边,也有许多诗人在歌颂之中寓其讽刺。但我们念过西洋史的人,却没有听说恺撒亚历山大诸公有此意思,汉民族之好静心理,殆是先天的,非可强勉而然也。老子所说的理想世界,小国寡君,鸡犬之声相闻,民老死不相往来,在乡僻荒陬,假使没有丘八老爷抢掠一空,没有狗屁不通的留学生强作解事,老农在柴积上晒黄日,说着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故事,还不是活灵活现的康衢击壤之歌吗?所以老子的理想,和孟子的理想,乃是殊途同归,不要看了老子表面上吵着大道广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的话,便错认他的思想与儒家是冰炭水火才是。若是说中国有东方精神文明,我想也就是在这一点。因为是精神,便永远没有政府物质的野心,亏了有圣人作,剡木为树,刳木为舟,不然我们真许还过着浑浑噩噩的生活。奇伎淫巧与奇物滋起,儒道两家之论,皆以为不是好现象,有人每以中国没有发明家为耻,设站在精神文明立场讲,则又是一个值得说起的特点。我们比较新式一点的冬烘,仍以为物质文明的得失,还是参半,马克思主义论者,以为人类进化,系以物质,物质之进步,有关于工具,既已晓得物质是引起斗争之饵,还不免于时时唯物,处处唯物,是则大不如老子的唯无为彻底矣。但是老子的破坏犹是有点躁进而激烈,且将已有的制度物质,彻底归之于无,确属不可能的事,即如现在战争之惨酷,消费之重大,一时尚不能使物质的祸患绝迹,反而令人加倍受着物资困难的苦楚,岂非很显明的证据。最妙是庄子,他了然于老子学说将只成为学说,而难乎成为事实,于是更进一步主张“齐死生一寿夭”,冥灵难寿,不如大椿,蟪蛄纵夭,长于朝菌,人能不将苦作苦,不将乐作乐,万象由心,自造妙境,佛书之所谓得大自在,恐怕也就是这种作用,这样一来,任你外面巨浪滔天,我这里还是行所无事,所谓礼法制度,虽有亦视同无,更何必主张革命牺牲或崇无黜有呢?此种与世无畦町,缘督以为经的理论,戳穿了说,实即充分的阿Q心理,别人打我,我以为是孙子动手,何必制气,我们大多数同胞,殊已奉行若素,故庄子的道理,说来似深,然在实行,又颇易易,且与世风,大有拍合之妙,假令我们承认庄子之说为深得哲理,阿Q之估价似亦当因而变化了。
岁月如斯,若真的不肯做做阿Q,痛苦正长,抑又何必。因此想到在过年时,无论多么穷愁潦倒的人,也愿意别人向他说句恭喜发财,此言倘在平时,或许受者以为意存讽辱,在一岁更新之日,便以为前途大有光明,这种心理,还不是与阿Q同出一辙吗?我以为中国人的生活,只有过年时是比较年青的,其余大都是衰老之相。譬如平时最喜欢安静,而在年节则大放其劈劈啪啪的爆竹,连老太太亦不免戴上一朵鲜红的绒花,皆是证据。杨恽《报孙会宗书》云:“田家作苦,岁时伏腊,斗酒自劳,酒酣耳热,仰天抚缶,而呼呜呜”,这也并不完全是牢骚,盖也有大半的真实性。在北京自年三十起,一直要喝到正月底,有人议评中国人的节日只是吃,但却不知道老百姓平时的享受是什么,若是没有岁时伏腊的调剂,那么中国人的生命也未免过于枯窘了。
(原载1944年《文友》第四期。江少莉先生提供。黄恽先生整理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