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醒篇
独醒篇
季用
连日溽暑,老鼠又在大逞威风,甚至可以登床入幄,于是通宵失眠,听相邻的人们鼾声齁齁,真觉痛苦万分,因此想到诗人屈原的名句,众人皆醉我独醒,实在是一种难于忍受的场面,无怪乎他要忿而从彭咸之所居,去练习游泳了。
设想一个“众人皆醒我独醉”的局面,是怎么样的呢?无疑的,我将为众醒者所笑、所揶揄,在宴会间看到那些浅量而又喜欢多吃的朋友常有这种笑话可看。然而其人当时并不感到痛苦,原因是他已经醉了,醉就是糊涂,糊涂是“难得”的,我们看他可笑之际,他也许正得意忘形,以为自己了不起呢。局外人也许觉得是悲剧,可是局内人却全不觉得;所谓苦乐,本是主观的,于别人以为可悲之时,取得快乐,正如别人都困苦的时候而我却得一注意外之财一般可贺。容或等到醒了之后,有点难为情,此亦正如南柯梦醒,黄粱米熟,一场热闹总算经历了,就是提起来,也是一种高兴的难为情。《随园诗话》有一则邯郸题壁云: “四十年中公与侯,虽然是梦也风流,我今落魄邯郸道,要替先生借枕头!”其实可以代表一般人的想望与心理,固不止如袁君所誇的翻陈出新而已。岳钟琪罢官后又起用,去征大小金川,路过邯郸也有题句云:“只因未了尘寰事,又作封侯梦一场”。这分明是撒娇的话,什么尘寰神仙,谁都会明白,在人间有封侯也便是神仙,否则一切全是否定。所以醉了虽然不算是高明,而一般人却趋之若鹜者,其中自大有因缘在也。
醒了的就难。众人皆享邯郸梦境之趣,而你一个人听老鼠在吱吱,在进入抽斗中啮食书物,看鬼眨眼的星星,闷气,出汗,这可不是更加难吗?世俗所云,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其情诚然可恶,盖即不是我的卧榻,而是邻居,听了都不受用,更不用说在我的榻上辗转自如了!假如不是酣睡而是清醒,那就另是一回事,古人有连床夜话,或抵足听雨的说法,有了伴侣岂不好?所难者,来占卧榻的人,抱着与我们夜话而解我们岑寂者几乎没有,而是借了枕头过黄粱梦瘾的居多,此其所以情理难恕,忍无可忍者也。屈子的话,也许正为此乎?
抑又有进一层者,睡梦据说是人类潜意识活动的时候,理智在此时已失去效用。醒时是陶渊明,醉时或睡时何尝不可以作史弥远刘裕奕劻贾似道?五斗米不肯折腰,还许是因为太少呢,——如今也就是二千万呀!——若是五石米呢,说不定就折他一记!嘴里说得那么响,怎好马上自己打嘴巴,现在到了醉里梦里,不特别人可以原谅,连自己都可以找到自恕的理由。小说中责人常有:“休推醉里梦里!”可见如果真的在醉梦中,未尝不可取得谅解。贤明的读者应该明白,醉之所以不如醒在此,醒之所以更不如醉尤其在此!这样一来,醒着的对了多数醉梦中人就更难对付了,——是非是取决于多数的,易卜生的定理“少数永远是对的”不过一句牢骚,不能摆到议事规程里。——黑的可以变作白,白的可以变作黑,贾谊和屈子所愤怒的瓦缶、铅刀,可惜的黄钟、莫邪,殆即此故。所谓以“心之察察,受物之汶汶,”怎么可以应付得了!在此种局面之下,除去找彭咸去游泳之外,恐怕只有一种药可治,——安眠药片。
安眠药片也在涨价中,买不起,否则我真要下决心了。
(原载《申报》1948年8月4日,宋希於先生提供书影,纪英楠先生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