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
炉
纪果庵
火炉给我以温暖,犹之慈母给我以爱抚。
《越缦堂日记》说北京的三便,为火炉,裱房,邸钞。裱房是一种特殊的手艺,用刷有白粉的纸把古旧的房子糊得雪白,连天花板也是用纸裱起来的,令人看了爽朗洁净,有点像日本的纸幛子,不过没有那么轻巧、灵便就是了,更有的纸上印了暗花,如莲花、万字、寿字等,多半用之于有喜庆的事的厅堂,这种纸叫“蜡花纸”。邸抄即是宫站钞,为今日报纸的前身,那时交通不便,邸抄外省甚少,印邸钞的都是军机处吏役,随上逾的颁布,立用泥板刊行,所心非常之快,且只有京中士大夫可获其便利也。裱房子这件事,虽很容易,但中下之家,究竟不大需要,而且房子大约是每年糊一次,普通则为三四年,即使要裱,也非家常便饭,只有火炉,那才是没有等级绝对普及的恩物,所以李君所称三便,火炉颇可当之无愧,若邸钞则不但只限于士大夫,且现在出版中心,亦不在北平了。
生来是北国人,整天要在削面的寒风中挣扎,北京的风是有名的,从春天起直到冬天,不刮风的天可说极少。秋天有些日子是颇晴和,天高日晶,到西山看看红叶很有味,无奈日期既短,像我们这样很难有钱和有闲。于是只有把冬天看得特别有意义,任何人家屋内皆有温暖,即使是白天得出去奔驰的人,晚上也不妨围了火炉听北风吹纸窗哗哗的响,晚饭吃过,把白铁壶燉在火上,有咝咝的水汽,卖萝卜的小贩来了,冷空气里振荡起清脆的叫唤:“萝卜赛梨呀哎…辣来换,”若在从前,你必不会吝惜十个或二十个铜板而放弃了看那担头晶亮的油灯,与听那刀子剖在萝卜上的脆音,何况这又是最廉价的水果呢。陪伴着晚上火炉的又有卖花生的和硬面饽饽的,前者或取花生中之不甚成熟者,另以贱值售出,叫做“半空儿”,此叫卖声多于初冬之晚,凄厉而促,“半空儿多给,半空儿多给,”听了叫人想起没有穿棉衣服的人,还在寒风中瑟缩,故我不大喜欢,硬面饽饽又是在午夜后,专给赌徒预备作夜宵的,三更的柝声里尤其使冬夜凄凉者也。
有广大的产煤区来供给需要,北平的煤价始终维持着低廉的程度,听了上海人会花一块钱买八只煤球,北京人感到是说梦话。七年前煤球一块钱可以买三百斤,若块煤一般叫做红煤(上海曰白煤)的也不过十五块钱一吨,我们这些中等阶级是很有资格生洋炉子的,同时就是穷到检破烂的人,也全弄一只煤球炉子烧烧。生炉子是一种技术,怎样引着木柴,什么时候把煤放下去,都得有经验。我脾气坏,常因生不着而把炉子踢倒。若是一个院子有几家同住,清早都要把炉子搬到院子里,然后生起来,满院生烟,并不是件好过的事,尤其是夏天,简直将布满清荫的院子化作火焰山。我特别喜欢那种带了轮子的小火炉,土住的旗人常用以烘坑,坑,是北方住民的特殊温床,由汉书的纪录,知道是自高丽传来的。用土坯筑成大型的床,可以从一端烧柴,把它灼得温和,然后睡下,想起来是合理的,我们乡下普通在烧柴口上装了锅子,顺便可以煮饭,烧菜,颇为经济。北京不烧柴,就用上面所说的有轮的小炉推进去,也可以把坑烤温,可惜是热度不能匀停,睡起来不如烧柴舒适,然炉子添了脚,可以推来拉去,总是很好玩的,好像生炭(似缺一“火”字)的小巧精致的手炉脚炉为我所喜爱一样。幼年上学时是常拿此种脚炉,起初是不愿拿,因为同学都没有,但母亲怕自已的孩子冻手,一定强迫拿,同学们多半是把它当玩具看待,你打开我看看的,不久炭就灭了,有一年手冻得伸不出袖管,可是不敢对妈妈说,还是母亲看见了,才停止了上学,到现在我手上还留着一个疤,看了疤就不禁想起三千里外白了头发六十以外的母亲来了。
围炉闲话,好像是很有情致的,华盛顿·欧文在《Sketch Book》里记圣诞节的围炉欢谈,真是永远忘不了的文字。圣诞节前后正是火炉的黄金时代,看看圣诞节的图画,大雪在飘,圣诞老人的红皮衣上白色斑斑,胡子也好像结了冰了,你想在有电灯的冬青树下熊熊的炉火边说笑跳舞是多够味,三年前一位朋友在此,他是笃实的基督徒,一到Xmas Eve 他已预先送给我圣诞老人石膏像,并且把我的简陋书斋换上100W的灯炮,红绿纸条点缀得很堂皇,没有煤炉,也少不得一只炭盆,我虽不是耶稣的歌咏者,也有一点喜悦挂在两颊和眉头了。现在我屋子里自然还是生不起煤炉,不免浸在江南特有的湿潮空气里,手足都生起冻瘃,而朋友也远了,圣诞节在遗忘里马虎过去,红色绿色的纸条被封在书架的灰尘里,炭盆也冷了好久。我于是想到假使让我的屋子里有烧得很旺的炉火,欢腾的火焰可以照得天花板发红,那么还是熄了灯,静静地看着红色火焰孤独的遐想好。许多东西都是在热闹时可以增添光彩君而一到冷静时则越加寂寞之怀的,火炉和灯光,皆是显著的代表。友人都“相去日以远”,家乡又不知何时太平,使流落的漂鸟返回故巢,岂不是坐在炉边回想着幼年的欢愉,让疲乏的精神也有个安慰好些吗?中年以后,人人都是觉得绚烂不如平淡的。
和炉火同时提起的,则是酒。白居易诗:“绿蚁新醅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虽然是颇熟的诗,到底意境不错,我尤其感到晚来天欲雪的情景好,自己是不会吃酒的,但颇喜欢酒,在中学时屡次偷着买了酒和同学们吃,白酒只要一杯,已竟“颜酡”,如在夜深,炉子往往被工友封闭了,就自动弄开,从隔壁小店买来挂面同酱油,煮起夜宵来,想想现在也算作着青年们的“师表”,常常扳起面孔去说人,不免十分自愧。古时卖酒的地方叫作垆,是怎么一种样子,已说不清楚,世说新语记载王冲过黄公酒垆而伤逝者一段,很脍炙人口,“视此虽近,邈若山河”两句,四十岁光景的人都会感到其滋味的。人生无常,唯在聚散离合中更易撩起,假设真的老死不相往来了,也许可以少赔若干慨叹与泪珠。在中学时,大家都喜欢从饭厅偷了馒头或包子,留待晚上放在炉火上烘焦,作自习后的点心,我不大爱吃馒头,为了凑趣,仍旧要偷,围炉比赛烤馒头的成绩,正在夸耀自己手法高妙,顽皮的同学早把烤得有焦黄硬壳的馒头抢走了,满房间追起来,也许将床铺碰得稀乱,嘻嘻哈哈,那真是神仙的日子,现在想起同学们,即使是当时很讨厌的,也有邈若山河之悲,米在统制,面在统制,自然更没有馒头可烤了。
今天天气特别冷,房门外的水盆结了很厚的冰,煤太贵也不得不燃了炭盆,十岁的楠楠把香烟包里的锡纸放在火里烧,转瞬溶成液体,他很惊奇的注视着,我说:“不但是锡,就是钢和铁,也禁不住炉火的烧炼呀。”他大约不大明白这句话里含义,听了母亲的吩咐,匆匆的跑到书房去作他的功课去了。
三二,一,一,无炉火之夜
(原载于上海太平书局1944年4月初版《两都集》。纪英楠先生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