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谭”灯”
灯下谭”灯”
果轩
假使一切发明都是可以称赞的话,那么“灯”的发明者应该最受我们崇奉了,像普罗米修士一样,他给我们光明,救我们从黒暗中出来。
可惜是,除去晓得爱迪生发明了电灯以外,其余各种原始的灯,那我就毫无所知。中国字书里虽然很早就有“、”和“主”一类的字,说着“灯中火、也”等等训释,但究不晓得哪一位多才多艺的人造成了它。这也就不去管它吧,总之灯之造福于人类那是不成问题的了。我很庆幸我自己能在这么温暖的煤油灯下写文读书,虽然没有电灯那样“贼亮贼亮”的,到底不至于囊萤、映雪,或者墙上挖了洞,犯了偷盗罪呀。
常常自己怨艾寄居在有着一百五十万人口的大都市(北平)中,而与造成近代文明的电气无缘,——门无电铃,室无电话,那先不提,胡同儿里连根电灯杆子也没有,这真叫齐心!我们全成了“结庐在人境,而无车吗喧”的市朝大隐了。虽则自己是穷,但是看看邻居们,一样是提了洋铁制的油壶,上大街上跟敲梆子的打八十个铜子一斤的煤油,也就释然了。况且电灯又有啥子好处,电线走火,还得叫消防大吃一惊,债逼得紧了,自杀有须臾之便;走一个字码虽然才一毛多钱,电表费却不折不扣地先要七毛五!而况又得时时预备着成包的洋蜡,提防着电灯公司跟您告短假,他要收拾机器!还有,夜半醒来,下床撒尿,捻起灯来,刺得二目昏花,红圈绿圈乱转,… …好!所以不点电灯,您明白我的意思啦?
我的年老的祖母,她不但不爱电灯,甚至也不点煤油灯,她说:“那鬼子油薰得人头疼”,于是她就成年点着一种古旧的高大的锡制灯檠,那一条用棉花作的灯芯温和的在一盏清油中燃烧着,发出一个小小的火焰,这世界真是诗的境界。我虽然很爱光明,但也极爱沉浸于“青镫照壁人初睡”的氛围中。我觉得读唐诗就该“篝”这种灯,作回忆的梦也较好;风雨之夕,与知友漫谈更好;《夜雨秋灯录》所指的那种灯非此不可,若系一百廿枝烛光的电炬,真正岂有此理!便是美孚行的出品也不对劲儿。但话也得分两头说,您跟爱人开房间,虽然不希望有多亮的灯光,但那也是电灯上套了绿纱罩够气派;跳舞厅自然更用不着这种东西。
同属于原始的“灯型”,蜡烛就好像豪华一点。绛炬高烧,往往点缀着宫廷的夜宴,或仕宦的楼台。“洞房昨夜停红烛”是喜剧,“蜡炬成灰泪始干”是悲剧,但都有阔气的意思,比不得焚膏继晷那么寒伧气。以此之故,我乡在娶亲和过年的日子,仍然点红蜡烛;在荧荧的火光下,母亲分给我们以压岁钱和冰糖葫芦儿,那是多么值得回忆的事啊!但近来则蜡烛也有“洋”的,一种细小苗条的蜡,用细棉纱作着灯芯,薄气,贱气,俗气,我顶不爱。外国礼拜堂也点洁白的洋烛,但那就大气堂皇得多;在故都,我时刻想寻一条像幼年常看见那种刻着龙凤花纹的“宫蜡”,但竟没有了!“金驴张记”“闻异轩”“花汗冲”那样老铺子也只卖洋蜡,这真使我烦恼。廊坊头条那些卖宫灯和纱灯罩子的,虽然上面画着大龙大凤以及全部三国演义或四季花卉什么的,但那只是给外国人的台灯壁灯吊灯预备的,点煤油灯或蜡台的主儿,一迳无人问津。据说伦敦的住宅中到现在也是少见电灯的,那种保守劲儿倒也固执得可爱(好像是牛津大学在一九三○年才换用电灯,以前老用着蜡烛和瓦斯灯)。我们中国则不只宋版书和古瓷得在大英博物院或巴黎图书馆去寻,连个地道的中国蜡也看不见,岂不可气之至!—最近,甚至连乡村也近代化得很了,出赁丧事和喜事用具的人都带赁煤气灯,棺材前面放着一片白光,把人们的哀思和黯然的味道赶得净尽,以我看来,总是件憋扭事。
鸡毛小店所点的灯和红漆大门里那盏有着x府大门字样的款式灯笼恰是对比:从黑洞洞的门口望去,烟气氤氲之中摇摆不定的有一个小火光,陶制的粗陋的形体,也盛了煤油,用火纸或破报纸捻成灯蕊,就那么点着,让它冒着呛人的黑烟,与用牛羊粪烧炕冒的烟混而为一,赶大车的车夫和女老闆斗着嘴,希希溜溜地吃他的大碗面,到口外割莜麦的老汉和小伙子抽着旱烟,这种景象从居庸关以北是随处可见的,听着那种被烟呛得“喀儿喀儿”的嗽声,我就想起“鸡声茅店月”的诗句来了。至于红漆大门里的灯笼下,常常是放着两条粗壮的矮长凳,厨子、门房、老妈子在这儿度着他们的夏天的夜晚,五太太六小姐的牌运和男朋友作着他们的谈资。我们穷酸遭受门房的白眼也往往是在这盏灯笼下面!
旧年好像专为灯而过的一个节日,除夕是要灯烛辉煌,元宵更是灯的天下。走龙灯,闹花灯,人们在这上面勾心斗角,要跟天上的月亮赛赛光明。近来天下已不太平,灯节的热闹早已萧条得很,虽然西单北大街和大栅栏一带的老铺子还将历年挂出的那套绘着西游记或红楼梦的绢灯挂出,哄动的人声鼎沸,但在僻街小巷,几于到处全是暗如子夜的。吴自牧《梦粱录》记两宋汴京和杭城的元宵节真有趣,抄之作为与今日之比较:
“正月十五日元夕节,乃上元天官赐福之辰,… …汴京大内前缚山棚,对宣德楼,悉以綵结,山沓上皆画群仙故事,左右以五色采结文殊普贤跨狮子白象,各手指内五道出水,其水用辘轳绞上灯棚高尖处,以木柜盛贮,逐时放下,如瀑布状;又以草缚成龙,密置灯烛万盏,望之蜿蜒如双龙飞走之状。上御宣德楼观灯,有牌曰:‘宣和与民同乐’!万姓观瞻,皆称万岁。今杭城元宵之际… …舞队自去岁冬至日便呈行放,遇夜官府支散酒钱犒之,… …衣装鲜丽;细旦戴花架肩,珠翠冠儿,腰肢纤袅,宛若妇人;府第中有家乐儿童,亦各动笙簧琴瑟,清音嘹亮,最可人听。… …更兼家家灯火,处处管弦,如清河坊蒋检阅家,… …点月色大泡灯,光辉满屋;及新开门里牛羊司前,有内侍蒋宛使家,虽曰小小庭院,然装点亭台,悬挂玉栅异巧华灯,珠帘低下,笙歌并作,游人玩赏,不忍舍去。诸酒库亦点灯球,喧天鼓吹,… …妓女群坐喧哗,勾引风流子弟,… … 诸营班院,于法不得与夜游,各以竹竿出灯球于半空,远观若飞星,… … 公子王孙,… …更以纱笼喝道,… …佳人美女 … …堕髻遗簪,难以枚举。 … …”
《水浒传》上所云:“楼台上下火照火,车马往来人看人。”的是不假,中国历史上以宋明两朝人最会玩,最会享乐,但在受外人侵略一方面,也最糟心。娱乐之极必成堕落,这真是没办法的事。《陶庵梦忆》中有两段纯粹灯的故事,一是<世美堂灯>,一是<绍兴灯>,文字写得均好,而后一段尤妙,如云:“闾里相约故盛其灯,更于其地斗狮子灯,鼓吹弹唱,施放烟火,挤挤杂杂,小街曲巷有空地,则跳大头和尚,锣鼓声错,处处有人团簇围之;城中妇女,多相率步行,往闹处看灯;否则大家小户呆坐门前,吃瓜子糖豆,看往来士女,午夜始散… …。” 这是多么有意思而又朴质的文字呢,看不出一点亡国之民的色味,真怪。我们现在不单没有那样的元宵节,且也没有了如此的文章,并非我们透着比宋明的士大夫爱国,怕还是银根吃紧,法币缺乏,债主子搪不开,所以没那般心绪耳。
盼不要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更祝一般沉醉在去年元宵时的回忆里的人们,勿要泪湿春衫袖!
(原载《论语》第105期“灯的专号”,1937年2月1日出版。宋希於先生提供书影。纪英楠先生整理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