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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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清兵入关而有满汉之分,有了满汉之分即发生民族问题。民族的界限不是战争可以泯灭的,相反,也许更加深鸿沟,甚至成为仇视。满洲入关,表面上是冠冕堂皇的说一视同仁,并且把吴三桂那样的功狗封了王爵,可是骨子里对于汉人的压迫,真可以使民众疾首痛心。晚清革命时节虽然标榜驱除鞑虏,可是对于满人如何压迫汉人并没人详细记述。也许身受其殃的人不用说就明白,然在今日,已隔三四百年,青年人大约都不会很知道。我手边参考书不完备,仅就记忆所及,略说一两件,以窥一斑罢。
满洲入主后,先将行政大权集中在手里,顺治时名曰内院,一切政令,均由此出,好比后来的内阁军机处,如今的行政院。内院大臣自然以满人为主了。至于各部,照例是一位尚书两位侍郎,现在(后来?)也各增满员一人,位在汉缺之上,于是一部之中,有六位堂官。(属员旗缺尤多,不算。)满人都不识字,可是却很跋扈。连科举中最高级的会试读卷大臣,也要满大臣领衔,其实他是一个汉字都不识。簷曝杂记中记汪由敦在军机处受讷亲王的压迫,往往令满人看了都不平,连给满人捧场的清史稿汪氏本传都说:“雍正……十四年,命……协办大学士汪由敦直军机处,……而讷亲王被上眷,日入承旨,出,令由敦属草,虑不当上意,辄令易稿至三四不已,传恒为不平。……”云云,讷亲王乃一野蛮无识之军人,却可以把大学士看得和书记一样,如此的事业不知有多少。启祯记闻录记满兵满官入关时“满洲大人”的威势,更不得了,在苏州等处,中国官吏完全变成满兵满官的奴隶鹰犬,满洲大人坐在大堂问案,可以一无所知而中国官吏只有唯唯否否,不敢赞一词,这种风气逐渐蔓延,造成全国一致的多磕头少说话的作风。直到晚年办理国际交涉,仍然抱此态度,如果领班满大臣不发话,汉人绝不多嘴。庚子之乱时许景澄袁爽秋等,也就因为在庙堂之上多说了一句话,弄得身手支离,旷观中国历史,言路之萎靡不振,殆无有甚于此时者!
任你满人是贪劣不法,汉人是公直廉明,如果不买满人的账,也必被排挤而去,甚至要了性命。例如陈鹏年作江宁知府,是有名的清官,因值康熙南巡,总督阿山借供张之名,召属官议增赋,只有鹏年力争,终被阿山谗害入狱几死,后来为巡抚,又因游虎丘诗险被杀头,至张伯行与噶礼之争,晚年亲王大臣与汉大臣之争,全出不了这个原则。像明珠与和珅之流所造成的黑暗政治那更不必谈了。新世说谄险门有一条云:
“福康安之解嘉义围也,总兵柴大纪出迎,自以参赞伯爵,不执橐犍之仪,福遽劾其前后奏报不实,帝曰:柴大纪死守孤城,已逾半载,非得兵民死力,岂能不陷?若谓诡谲取巧,则当时何不遵旨出城?其言粮尽,原所以速外援,若不威急其词,岂不益缓援兵?大纪屡蒙褒奖,或稍涉自满,于福康安前,礼节不谨,致为所憎,遂直揭其短,殊非大臣休容之度。已而侍郎成德,总督李侍尧,仰承福旨,所奏皆同,柴卒逮问,坐法死,论者多以此短福云。”因为行礼未能满意,把一个死守孤城汉员随意处死,在文字狱滥杀之外,像这种枉死的汉子,正不知有多少呢!
以上是对于官吏的压迫。对于平民,其残暴自然更甚于此:
第一是圈占民地庄园以赐从就(龙?)功臣八旗宗室,京畿附近的民田,其肥沃者差不多全被圈去,北行世世赖以为生的田园,一旦化为乌有,请想是多么大的苦痛!后来因为有人看见这情节太可怜,主张另圈别处的地来调换,表面上似乎“以苏民困”,事实上人民转徙流离到数千百里外,人地生疏,如何过活,其苦痛还不是照常!如清初大儒孙夏峰先生,本是直隶容城人,因换圈不得不被迫南迁,其文集中对此不平之处甚多,不能备引。而康熙时鳌拜专权,要想把自己所属的镶黄旗田地与正白旗互换,京东住民起了空前大骚动,直督朱昌祚直抚王登联上疏请缓拨,竟被处绞,尤可代表此事害民之甚。朱疏有云:“臣遍察蓟州及遵化等应据州县,一闻圈丈,自本年秋收之后,周围四五百里,尽抛弃不耕,今冬二麦,全未播种,明年夏尽,安得有获?……京东各州县合计旗民失业者不下数十万人,田荒粮竭,无以资生!……”王疏较此尤为沉痛,可参阅清史列传本王氏本传。
有旗圈地的地方,由亲王宗室遍置庄头管理,下有旗丁,这些人仰仗主子势力欺压本地善良,无所不至,如查阅各地方志,可以发现纪不可胜记的事实,民间传说最盛的清官,如彭朋,施世纶,于成就(龙,按该文龙字,手民均错作就)等,只是不畏这种强御的地方官而已。在当时便如凤毛麟角,不易得到,试问在只知仰王公贵族鼻息的地方当局之下,民众的苦痛更将何如?我们若遇到老辈先生,问问他们旗庄的恶迹,大约一定有不少小说材料罢。
第二是清初之所谓逃人问题。逃人大约是当入关时所抽的民丁,因厌恶战争而走失。自顺治迄康熙,搜捕逃人,非常严厉,如有窝藏,连坐治罪,因此旗奴恶役,藉端敲诈民财,往往倾家荡产。当时许多汉大臣,上疏力诤此举,请宽逃人之令,(如柏乡魏介裔即是其一)均不邀准。地方官如再与豪役蠹吏勾结为一,害及里闾,其状可想。然如稍能为百姓谋解脱,立即成为万民爱戴的好官,各地方志中此例不一而足,惜不能一一撮抄之以实篇幅耳。
第三是防军,凡清兵势力所及之区,皆有驻防旗营,这些兵丁自成一区,自成阶级,对本地人民侵凌备至,驻防营之将军,俨然地方最高权力者。史书笔记,记者甚伙,大抵江南为尤甚。故偶有防军撤除之事,居民罔不额手称庆,而革命爆发之际,往往旗营成了攻击对象,其原因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拉杂记此,不及百一,俟有闲暇,再为详者。
(原载《正义》1945年创刊号。许宗褀先生提供。黄恽先生整理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