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与浊
清与浊
潜之
清谈与清客,现在成为志士们攻击的目标。而作清客的实在未必都会清谈,或者还是像单聘仁卜固修那种专门同着贾政夸宝玉的伎俩要紧,不然这种清客饭是吃不上的,虽然这职业是这般龌龊。作为一般人认为罪恶渊源的清谈,或者也还不至于难堪到这种程度,王衍在晋室被骂得体无完肤,但他却还是被杀了的。若是说得好听,未始不可叫做为国捐躯。而且不听女人的话,口不言钱,把万恶的金钱堆满床周还只是说出阿堵来,今日骂人清谈的老爷们也未必有这么清罢。自然是,王衍之流挨骂也有应当,比如晋书本传就已经说从他起,“矜高浮诞,遂成风俗”,又说他临死时颇自忏悔,但作《晋书》的是唐太宗魏征,那是有资格骂人的,像如今,我想还是大家照照镜子的好。
本来世界不是“清”之徒的领域,我们的古训早就说过“人至清则无徒”了。带着流氓地痞起兵而得天下的是朱元璋和刘邦,像项羽那样绅士态度只合玩着英雄主义的自刎。说起来好人真是悲惨,往古来今唯有受罪与挨骂。昔曾写一小文曰《亡国之君》,无非要说出这个意思,无奈说得不好,词不达意。反正我们自己承认不行,没有杀人不眨眼的狠心,没有纵横捭阖的手段,没有党羽群众,说话呢,有人骂你不关心国事,若真的关心呢,也许更不为人所喜欢。
志士以外的文学者,抱着“严肃”的人生态度,有“报国”的决心,就说你不能认识现实,在那里逃避。有什么可以逃避的呢?米价反正是四五千元一石,衣服更作不起。在痛骂着别人没认清现实的人,也没把这些现实作成动人的作品,给我们社会鸣一下苦痛个不平。或者骂人不认识现实者自己对现实已认清而谋得解决之道,“你们为什么躲闪呢?这些没用的东西!”这样鄙视嘲笑着。果真可以躲闪,这倒是入山惟恐不深的年头,但是现在是一路哭的,并无世外桃源可入。歌颂无由说,讽刺也无由说,并且也不用说,不容说。 所说的现实是什么呢?——譬如物价平落,生活安定,戢止污贪(贪污?)之类,我还是不明白。假定说是会念咒语叫口号就叫做认识现实,那又是非常容易与便利的事,用不着这样怒目而视的。
前清末年有叫清流的一派,专门抨击朝政的,好象是古人的揽辔澄清,但是喜欢说话的不见得能够办事,如张佩纶先生就失败在马江了,并且听说是有人排挤他出去,一则不要他说话,二则让他尝尝办事的滋味。张君平时的清,到这时一点也用不着,结果是派了罪名,遣戍到什么乌里雅苏台了。到后他学乖了,作了李傅相鸿章的东床快婿,虽然没有东山再起,毕竟吃着不尽。这证明清不如浊。倡导报国的志士们,老实说,与被骂为清谈的颓废派,实在还都是属于“清流”的一支,说话可,办事未见其如何。所以贪者自贪,污者自污,任凭你清谈也好,现实也好,总之,对于他们都没干涉。而相骂的却是这些人自己,不免更令别人好笑。因之想起从前的清流就是首先自己在那里闹起来的,如甲申年便曾把全部内阁闹翻,结果是“浊流”得势,弄到更深一步的糟糕。古今人都是喜清而恶浊,实际上却是浊的占尽便宜。清谈者的人品该属于清或浊,不敢断定,但我想至少不至于太不清,可是现在是被骂与打击。真正的浊者与浊谈者,是得意与发财。因此,我想,被人谥为清谈者流,倒也应当赶快憬悟,——弃清而就浊了。
(原载1944年10月《天地》。黄恽先生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