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落的“年节”
没落的“年节”
——北平新年杂写
果轩
记得丰子恺先生有一篇谈新年的文章,他说时日的分割,实在是打破人民厌烦过日子的妙法;由一年分成四季,十二月,三十天,再割成分秒,就使你觉得一年很急速的度过了;设不如此分割,我们只过着“山中无历日”的慢慢长岁,岂不要令人头痛呢!
子恺先生的说法很妙,然而我们这些三十岁左右走入中年的人,实在呈一种相反的心理。一切“年”和“节”都是儿童们的,青年们的;我们则只感到“无常”,无时不饱含惆怅之意。更何况衣食营营,东西南北,一遇到腊尽年终的时候,自己抚摩了过去的创伤,想起家人父子,真有点黯然;我想王维的“每逢佳节倍思亲”,他的意义还不止在别离上吧。
自己在旧都住了快近六年,直到如今,妻子还在那没落的大城市中寄生者,所以北平几乎成了第二故乡。如今算国历呢,眼前就是新年了;即使还用“小民”们通行的 “夏历”吧,那“桃符更新”的节令,也不过一个月了。因此想到几年来岁尾年初的现象,使我又引动多少无聊的回忆。回忆虽则没出息,但我们现在资以自慰的还有什么?我想问难的人,亦将瞠目无语吧!
国历终于在“传统”的习惯下躲开了。琉璃厂每到一月一号虽也有许多旧书摊摆出,海王村公园那些卖轻气球和风车的也不少,但究竟游人稀疏冷落,只见几个大学教授挟了破皮包踱来踱去,偶尔夹杂一部青年学生而已。因此,一切商贩,照例要请求市政当局在“春节”重张旗鼓的。不曰过年,而曰春节,这真是中国文字的妙用。这种请求,大约自革命成功以来,每年一次,但总未碰过钉子,——说我自己的话,节日本是习惯的遗留,人们多少有些怀旧的感情在内,故无改从国历大杀风景之必要。日本也过着旧历年,但却拿掉东四省,岂非明证?——故一到正月初一日,你将看见从和平门一直蜿蜒到琉璃厂街口的席棚,这里边充满了康有为祈(祁)嶲藻以及刘石庵的字,江南四王的山水,蒋南沙的草虫,真是洋洋大观,虽则膺(赝)鼎,大足眩目。茶棚在海王村公园内矗立着,红方桌蒙以白布,在上面一坐,睥睨下面的人海,也很有不可一世之概。“糖葫芦儿”和“大风车”以及成串的“山里红”是逛厂甸的特征,清晨走在大街小巷,房檐上常常挑出一个哗哗响的大风车来,引动你一种莫明的心情,这你不必问,一定是从厂甸带回的了。
厂甸的书摊,我们总不会讨出公道的,你不要看那些穿了马褂戴着小帽的商人,大学教授有时被他们骗得发昏;旧印本染色可以当宋元精椠,一下就是百把块钱的价值。还有厂甸迤东的火神庙,这时也充满玉器古玩摊子,那更是非假充内行的洋人不敢问津的,一只烧料的白观音当玉的卖,瓷器不是汝窑,就是定窑,至少也得是古月轩,标的价格没有在二十元以下的,我们也只有咋舌而已。我顶爱看的是一些闭户休息的南纸店和旧书店,(其实他们都已将摊子摆在外面了)。那些古旧玻窗上挂遍了时贤书画,陈石(师)曾的花卉多么秀劲,姚茫父的字多么挺拔,即寿石工的榜书联额,也深为我所喜爱;若再有我们王道宰相郑海藏的字,那真成瑰宝一般了,虽则此老以为人所不齿。
代表北平新年的,是各处的庙会和应时的小贩。上述厂甸,虽多系“雅”人流连之区,实也不过庙会变象。故卖轻气球以及小儿刀枪和各种食物的仍极走运,一进海王村公园,就毫无“雅”致了,记得有一年,有人持黄旗在那里悬赏找寻丢失的小孩,可见其肩摩毂击之一斑。除此处外,就是正月初一的关帝庙和初二的财神庙,更是所谓“小市民”祈福求赦的所在。正阳门两旁那二间用黄琉璃瓦盖造的亭子,即所谓关帝庙,据说此地之签,灵验无比,元旦日早晨一点以后,前门大街已有许多人顶着星辰冒着寒风买香烛了。故在这一日你可以看见那两根终年寂寞的旗杆悬起黄旗,这与大街两旁关门闭户鸦雀无声的商店成了极好的对比。电车在这一日都为之晚出;记得前几年国历时行的当儿,这一天我照常要从西城寓所跑到东城学校去授课。电车既无,洋车又少而贵,曾受到极大的窘迫,砍刀一群一群的学徒穿了崭新的衣帽去贺年送名片,却踽踽走在西长安街马路上,平常五光十色的窗饰而今只有门板迎人,心头就说不出是什么味儿。话又说远了,我们还是讲正月初二的财神庙吧,其实这也没什么讲的,每年一到此时,各大小报纸的外勤记者,都要玩两手儿,写几篇特讯,说得天花乱坠,应景应时,稍一留心的人,都可读到,何必我再辞费!我只告诉你这庙的名称是“五显财神庙”,位置在广安门外几里地光景。财神是我们民族中永远兴隆的神,况这庙在此日又可出借“利市元宝”,说是准保一本万利,大发财源,(这元宝是纸作的,分金银两种,今年借了,如发利市,明年要加几倍价值偿还;譬如今年借两个银元宝,花了二毛钱手续费,明年就得还上块把钱;名之为借,实乃买也。个人心愿,神佛鉴临,谁敢昧心不还哉?利市与否,姑且不论。)这也就无怪乎一到“大年初二”的早二三点钟的时候,就已把广安门拥得水泄不通了。
一听到“画儿来——买画!”的悠扬韵调,就十足勾起童年随父亲到集镇上买年画的回忆来。什么“莲年有余”“日进斗金”那种笨滞的木刻画在现在已不大看见了,代之而兴的是“海派”的劣等石印。《马前泼水》《奇双会》之类的戏剧,财神送宝、富贵有余一类的低级象征画,往往男子穿了红红绿绿的西服,女了(子)也登着四不像的高跟鞋,窗上有玻璃,市中有电灯,看过之后,忽然意识到中国整个文化,都被这野鸡式的西洋玩意儿强奸了!即欲觅一张如孙福熙先生在《北京乎》一书中所说那种“新年多吉庆”的版画,也不可得了;故这种小贩,虽送来新年之消息,我却只有厌烦。若一般假借已关闭的商店而设的临时画棚,更充满了这种臭味,只不过多几张印得精细些的时装美人罢了。除画贩外,卖花的,尤其是纸制的石榴花,特别在小巷中叫喊得热闹,新年戴石榴花,是一般老太太的特权。或者因石榴多子而取其含义吧。又有街头卖灯的,羊灯、蟹灯、鱼灯、以及浑圆的红纸灯,穿插了故事的走马灯,都很够味。这之类,到元宵节尤其多,但我却常在除夕就买下两盏红灯点起,好像有他才像过年似的。从腊月初起,卖鞭炮的已极多,若一到十五日以后,已可听到断续的毕剥声。廿三日是家庭之神皂(灶)王升天的日子,头三天已有人在大街小巷卖饴制的糖瓜,我顶讨厌吃这东西,因为他粘牙,恰如我所不喜欢的口香糖一样。设如我是皂(灶)神,供以此物,必大发雷霆无疑也。北平还喜欢将糖瓜作成藕形或葫芦形,那简直是为人的玩好,不为供神了。吃的东西没有再比北平讲究的了,即说是世界第一,也无愧色。新年,尤以吃为最重要的一件事,故你可以看见西单或东单的菜场,无一天不人山人海,由蒙古到广东的食物,均可于此买到。另外有一种最讨厌而又顶通行的应节点心,就是“杂拌儿”,混合瓜子、花生、糖果、栗子、梨糕,……等等东西而一之,街头巷尾,到处皆是此种小贩摊头,南货店亦大卖特卖,乱乱糟糟,粘粘连连,真象征中国的国民性!
见了面是“恭喜发财”,回到家是八圈麻将,听戏是《御碑亭》《金榜乐》《大团圆》,这几百年来奢靡委顿的古城,就在这种麻醉状态之下残喘着,即使是极有生气的人,还怕不没落吗?
(原载1936年1月《文化建设》第2卷第4期,新年杂景征文。黄恽先生录入。文韬先生提供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