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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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纪果庵

我们沙发破了,可是不想再买。

第一个原因自然是没钱,从前我买这一套沙发时,价钱已经贵了,花了八十块钱,在战前恐怕有二十元是够了,可是现在就要五百元以上,虽然时间不到两年,却有了这么大的变化,收入既不能如沙发价钱之比例上涨,则我所说的没钱,绝不是欺人之谈。

第二个原因呢,这很难说。大体只能说我对于沙发失掉了敬意吧。

昨天路过一条逼窄的弄堂,两边都是污秽的旧货店,铁器,麻绳,草绳,收拾得外面光光的箱子,正在调治中的铁床,用草索捆起来堆集如小山的刚从印刷机上下来不久的刊物报纸,西药瓶子,这里真是数不尽的宝藏啊,一般人恐怕看这里比看闹市还重要些。就在这一隅,我看见一家木匠店。正在修理一具破烂的沙发,他们在粗陋的木架上,包上一层一层的破麻袋片子,用粗麻线缝起来,然后又包一层破棉絮,那多半是从使用了十年开外的老被褥中拆下的,因为它已不能再给人一些温暖了,把这许多破东西缝缚好,恰像一个乱草堆,然后再把成块的花布或是丝绒包上,再缝好,于是它便不会再停在这条陋巷,而以富丽堂皇的姿态出现于“时式木器”“摩登陈设”的家具店玻璃窗中静候坐汽车的主人来购买了。

朋友,你总该知道这高贵的家具就是如此的出身吧?

但是,一到了坐汽车的主人的客厅里就大不同了,也许马上会再穿上一层纯白的,绛紫的,经过裁缝的细心制造的外衣,使它再增几分华丽中的典雅,在它的前面,是长或圆的矮几,上面陈列着三炮台香烟和来自欧美的糖果,细致精美的茶具烟具,站在一旁的,有高大的镀了克罗米的淡黄色台灯,发着幽香的水仙和腊梅,铺在脚下的除每天要擦松节油的地板外,更有一方尺卖到几十元的地毯。冬天呢,火炉或暖气可以烘得人打盹,夏天则电扇一定会放在自己旁边的茶几上,而且,身上也着起漂亮的凉席来了。

主人不会是瘦骨嶙峋的饿鬼,除非他吃鸦片烟,十有八九是肚子大过胸膛的家伙,有沉重的公事皮包,有黑色的一撮胡须,和一颗光得放亮的头顶,午饭后的瞌睡打过了,坐汽车上衙门,下午五点钟光景回来,吃过点心,和年青的姨太太调笑一阵,这时也会把它作为吃吃雪茄烟闭目养神的所在,当沉重的臀部压下去时,生了锈的弹簧只好吱吱的低下去,在那儿呻吟。假使主人是个商人呢,那好,他们吃完歌女舞女的豆腐之后,不免集齐在一起讨论一番市价了,“今天我进一百箱大英牌,九千七,乖乖,——我看还要涨,别看五洋行市见低,到底靠不住,石轩,我们还是做多些呀!——米价不得了,乖乖,昨天我私底下进了一百二十石,三百三,到年底,有人看五百五呢。……”这些人的臀部不比一个年青的女子,轻灵而柔滑,他们真会使人厌烦起来,尤其是说起行市,更是不会马上结束的。

假使运气好一点,摆在小姐的香闺就好了,梳妆台上发着4711的“袭人之香”,亮晶晶的铜床上铺了刺绣细巧留着昨夜脂痕的床衣,好在像古代美人那么多的眼泪是没有了,倒是兀立一边谋得利出品的Piano代替了嘤嘤啜泣,此外还有男朋友的嘻笑,女同学的打闹,这多半就要从沙发蔓延到床上来,而一双缎质的拖鞋也只有摆在沙发或铜床边才调和。

又有的是走到新诗人或学者的书斋中去了,那气派真是与众不同,左一副右一架的洋书使整个楼板增加了多少负担,这里最不可少的是一只雅致的柚木或铜质写字台和价值连城的梵哑铃,壁炉上悬着贝多汶的照像以及曾展览在沙笼的油画,橘黄的桌灯罩子简直是一首夜曲,主人煮熟了咖啡招待绅士式的朋友欣赏一首近作,这大约不久就可以发现在最享盛名的刊物上了。有些诗人是守旧的,还在怀念着父亲或祖父的光荣,他们就不摆维纳丝的雕像而代以“夔纹壶”之类的古铜,紫檀木镜框里是拓片或前一世纪的名人墨宝,外国人的诗集、文集都不受欢迎,却是宋元古本琳琅满架。在这种氛围中似乎摆几张太师椅子才合适,然而,许多在文字和文化上很守旧的人,倒在沙发这一件东西上表现了沟通与调和。他们反对白话文,但不反对电灯,他们更反对白话诗,但顶爱坐在沙发上哼一东二冬的律句。……

我以什么资格陈设沙发呢?我的房子冬天可以吹进空风,而夏天要渗入雨水,没有地毯,没有柚木书桌,更没有高大的台灯与梵哑铃披霞诺。我只有吃饭的方木桌,枯瘦的板椅,有面盆架子和七扭八歪的铁床。书虽然有一点,然而没有外国的原板和宋元精椠;夏天我坐了沙发,愈加觉得蒸热,冬天呢,没有炉火,在冷风吹风吹拂中,也不会因坐它而有什么温暖。十年前我在一个风沙的古城住下来的时候,曾因没有家具到外面去买,那个老年的木器店老板指着一具陈旧的沙发向我说:“您买了这个吧,冬天坐着看书怪暖和的。”我一半为虚荣心所驱使,一半贪它的便宜,就以二块半钱的廉价买下来了,可是因为它的过分破坏,我不得不花了一倍以上的钱去缝一副套子,更为陪衬它买了比较考究的铁床与躺椅,虽然我住室不曾因为它堂皇,可是费去我由教书赚来的钱倒不少,此次移家南来,终于以更贱的价钱卖给打鼓的小贩了,心里当然也有些耿耿,可是实在清楚了许多。而且,我的所谓寒斋中,除去小孩子吵闹以外,绝没有坐汽车的要人,作五洋的大贾,更不会来什么仪态万方的小姐,翩翩丰(风)度的公子。平生最讨厌“我的朋友胡适之”那样的学者,于是所谓学者与我稀疏了,不懂得什么拈题分韵修禊雅集之类,于是诗人们根本与我不相识了,纵有几个可以说说的朋友,无非大家都是拿笔杆换饭吃的“文贫”,用不着煮咖啡,用不着吃点心,坐在一起不是叹息米贵,便是小孩子冬衣无着,好像与这种贵族的坐具太矛盾,如同穿了西服去行乞那么不自然。除此以外,因为老鼠太多,家里不能不养猫,猫这种东西是时时要磨锐了脚爪以等待他的俘虏的,我的书第一个遭劫,有许多放在书架下层的书都因此将书根磨烂了,其次便轮到那虚有其表的沙发,靠手和脚部抓坏了,把里面的丑陋充分暴露出来,我又给它作不起几百元一件的名贵外套,只好把几条毛巾铺在上面敷衍,假使有什么“学者”“公子”光临了,看着委实寒伧,固然,这在我已经是过分的华丽。由于上述的种种,我近来总是坐那儿只枯瘠的板椅,至少我觉得它还有支撑得住的骨骼,不会一压下去就坏了,而且,对于我们这样寒俭(伧?)的人物,似乎也有一种Agreement。

我的沙发只好任它破了,我决心不再买新的。


(原载于上海太平书局1944年4月初版《两都集》。纪英楠先生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