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启无印象
沈启无印象
果庵
雷迅兄画了一幅沈启无的速写像,是当沈君在中大附中演讲时画的,惜堂(当)时我没看见,雷兄也始终没告诉我,最近我才在美术室看到了,觉得很有“颊上添毫”之妙,因此将此画寄给亢德兄,转刊中副,但又一想,沈君已回去很久了,刊此难免有冷饭之嫌,不能不配上一点文字作为说明,这便是写这篇短文的动机。
此番全教会议,使我重会到别离多年的师友,并认识了好些心仪已久的人物,如沈君殆即其一,对于沈君,我不是在《语丝》上认识的,还是因为《现代》上刊出的知堂翁日记里,有“启无来”的字样很多,才引起我的注意。又我对于沈君的散文,没有对他的诗印象深,而我的老友,如常在《现代》《文饭小品》等处发表散文与诗的“南星”君,又是沈君的学生兼同门。南星的诗,颇与沈君有近似处,盖田园风味中,加以冲淡之趣。若比古人,或韦应物孟浩然最切近也。民国廿七年冬,沈君在知堂翁书斋遭池鱼之殃,使我受很大冲动,后来听说他并没有受多大影响,方始释然。那时在《朔风》或《中国文艺》上还偶尔见到他的诗,我由诗篇的风格推断,以为他一定是属于肺病型的颀长瘦削的江南才子,那知这回在中央大学第一次遇见,却是满面健康色的丈夫,面唇上又鬑鬑颇有髭,马褂穿得很整齐,如果不说是教授,倒颇可算一位简任官吏了。
那一次初遇,是在樊仲云先生宴请华北各教授的席上,他是第一位来客,我推开客厅门去招待时。一见面就说:“果厂吧?我是×××”。我好像也有了什么特别的标记,一下就被他喊出名字来。在宴会的酬应场面上,大家是不好谈甚么的,一连开三天会,大家听腻了八股式的议论,和许多慨当以慷的牢骚,老实说,我还是抱着《说开会》一文的态度,对于会议本身,并无若何敬意,倒是看看那些早已知道了名字今日才有缘相会的面孔,比较还有点意思。好像第一天会议后,我到中央饭店去拜访他,顺便还看几位老同学旧师友,适逢日本文学家林房雄也在,林君是个兵士型的人物,说话很率直,光头,与我倒是老同志,中国话学了不多久,马马虎虎能说几个字,但那种天才亦就相当可佩服。 我同启无说了许多关于旧朋友的话,以及许多人的消息。启无说在饭店住很嘈杂,开会完了,拟到沪一行,可以会见上海诸友。回来也许住到我的学校里,我表示竭诚欢迎,并即说定,到时必请他讲演。
我的乱七八糟的事很多,启无走时,也没再打招呼。过了差不多一星期,我晚间被一个人约了去洗澡,在南京洗澡也是不好解决的大事,去早了浴室尚未烧水,去迟了等不到盆子,所以有人定好座位请去淴浴,倒是很难得的,不能辞谢,我连晚饭都没吃,就去赴“浴”,回家已十点,才知道沈君从上海回来了,亲自到家中来找我,因不在,又回到福昌饭店去了,福昌算南京第一等旅馆,茶房等都是北平人,没有海派恶习,我很奇怪沈君何以不住在我的学校里而住在这样奢侈的地方。次晨,打电话去找他,正碰到一个最熟识的在餐厅服务的茶房,他一听语言就知道是我,所以很快的便把沈君请了来,我才知道他已经到京两天了,并且已在楼上看见我从楼下经过两三次,原来我每天去中大上课,是必须经过此地的。
我立刻到饭店去访他。他的房子向东,正可以看街道上的车场,房金不过日金十元,比起中央来,实在不算贵,可是环境要好得多了,至少在我们书呆子是有此感觉。这一次会面,可谓长谈,由上午九点至十二点,不停止的谈着,从南京的风土谈到许多“新的掌故”,由事变后谈到事变前,这种话,只有在谈着的当时,感觉有意思,若想在事后追记,恐怕很难的。总之,我从沈君话中了解许多想要知道的北方现状,如大米卖到四百余元,面粉在一百四十元以上,俞平伯郭绍虞诸先生的动静等等,同时我也告诉了若干他要知道而恰为我所清楚的问题。十二时左右,以酒量著称的陈柱尊先生来了,我约了他们两位到泰山饭店吃午饭,后来我们是戏称此次为“一登泰山”的,因为第三天晚上又去过一趟。启无的酒量也是有名的,这天特别要了“洋河大曲”,可惜店家没有,于是只吃四两白酒完事,陈先生照例在晚间吃酒,中午绝对不吃。饭后我和他步太平路而南,把旧书店巡礼一周,在上海书店买了好几本我们认为很八股的刊物,但远来人却看了还新鲜,又在翰文书店买了一部支那内学院版的铁函心史,印的还不错,价至十六元,薄薄两本,竹杠不轻。
请他演讲就在次一日,因启无好像有点要办的事情,所以在京至少还有两三天勾留,我约好时间是十一点半,派了车子去接他,不意他打电话来说车子未到,要自己来,我很急,亲自跑到学校附近一条巷口去等,结果他还是坐了去接的车子来了,讲演是对了初中二三年级的青年说的,故没什么学术上的议论,只是平易恳切的几段话,却也很感动人。这天午餐在我家里,菜很简单,酒则是黄酒,前几天陈柱尊先生宴钱稻孙先生,我曾在座,钱先生讲在北平买酒也很困难了,好的南酒尤不易得,于是钱翁开怀而饮,颇有尽量之意,我的酒是(量)太不行,不比陈先生是饮中八仙,平日所储佳酿甚夥。好在启无正要在下午有事而洽,不喝也算得体,便勉勉强强吃饱了而去。再迟一天的晚上,是樊仲云先生在泰山饭店请客,同座有龚(龙)榆生先生,龚持平先生,不但吃得淋漓尽致,谈得更其淋漓尽致,我们谈到女人的条件,第一还是要美,于是去过东京的,都回忆起帝国大饭店的女给(?)来,说那真是漂亮,可惜是可望而不可即,真乃美中不足。归途我们大家都是走的,不想到中山东路西半天竟下起雨来,大约他们都会淋湿,我因为回家中途分手,遂不知下回分解。此次泰山,称为“两登”,我戏言,沈启无两登泰山而小南京,我为之莞然。今天启无所要洽办的事已竟完全办好,故精神格外畅快,并且决定最短期间,就要回去了。
果然,我于翌晨去看他时已在准备行装,当时他正在给雨生写信,仿佛是说到废名和韦丛芜等,对于中华副刊某君所记之文,颇有辩正,盖自沈君去沪后,中华几每天都有他的消息,但旅馆无此报,故沈君特别向我要了,详细阅看。
我去上课回来,他的房间已退了,有刘诗孙君在座,我们一起到同庆楼去吃午饭,这是小得像北平的“穆柯寨”“烤肉宛”一样的菜馆,但那个胖子堂倌老李的举动和天津口音实在有诱惑性,而菜也格外便宜,可算是“物美价廉”。饭后,我们送这位诗人飘然坐上一辆三轮车,叼上一只双斧牌走了,好像并不是相离有三千里,而同时我为他拿着的两罐茶叶,他竟忘记带走,当我声嘶力竭的追上还给他时,他却轻轻的笑了,“等下次我来时再拿不是一样吗?”
大约这诗人不久又会飘然地来了。
(原载杨一鸣编《文坛史料》第158页,1944年04月01日出版。黄恽先生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