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战中之文学与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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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战中之文学与艺术

Eugene Jolas

果庵 译

当欧洲战事日渐扩大与激烈的今日,在炮火笼罩下的文化情况如何呢?创造精神,在这炸弹横飞灯火管制的黑暗时代,还照常存在吗?

作家和艺术家还能继续他们智慧与审美的探求吗?剧院,博物馆,电影院在空袭之下还照常开放吗?

由许多自战区归来的人们的谈话中,及最近刊物书籍所刊载的文字里,我们知道欧洲的文学艺术,不特没有停止活动,相反地,作家们在战争中努力体认了新的世界观和新的战斗精神,一扫战争初期的思想混乱状态。物质的困难,当然是与日俱增,而且,值得注意的是许多事情反而得求助于原始生产方式,尤以印刷出版业为甚。不过,创造精神是无论如何仍然存在的,虽是许多文化人与其他社会群众共同度着防空壕生活。被纳粹德国武力沦陷的各国,虽在种种技艺困难之下,仍努力奋斗,以复兴其创作力量。不过,征服者的压力是太重了,而且,印刷用纸的恐慌,印刷所的分散,也可使许多作家不得不归于沉默。但,我们知道他们总在奋斗,在工作,在思考,于这冰冷的欧洲暗夜中。

在法国的未沦陷区,“戏剧复兴”是第一件值得记述的事。当文学与其他艺术尚唯有显著表现时,自1940年开始的戏剧运动已取得重要位置,这是法国青年的示威运动。比较说来,一般职业演剧者到沦陷后的都鲁斯(里维拉的古都,人口约20万)马赛、和阿资(南部沿海名胜)等地的公演,对于观众的兴趣,到底不能和那些业余青年戏剧家在非占领区的表演相比,因为那是大胆的,所以常有许多观众围得水泄不通。

文学的复兴,在自由区可以说刚刚抬头,去年八月,一本只有四页的《美术》杂志 Beaux Arts ,法兰西的代表美术杂志,自巴黎传到法国南部,于是许多流亡艺术家的通讯处才被人知晓。从那时起,马赛城好像成了未沦陷区的文学中心,这个地方原来是法国超现实派(surrealism 1920以后的法国艺术倾向,一种逃避现实的印象派)的大本营。最著名的前进杂志《南国的手册》(Cahiersdu Sud一种青年作家主持的文艺刊物)则自始至终,讫未停刊过。还有许多种与此同类的小刊物,这一向具有支配法国文坛之力量的,也纷纷复刊起来。

画家开始感觉到希特勒式国粹主义对于颓废主义者之攻击,原来他们向来不曾受过这种官方的统治。著名艺术家如马蒂斯Henri Matisse则在里昂度其冬日,毕加索Pablo Picasso,勃拉克Georges Braque, Andre Derain等则在巴黎他们虽也在工作,而毕加索则拒绝参加最近巴黎德国官方主持之展览会。

纳粹铁蹄之下,巴黎显然呈现了知识的饥荒与混乱。有时,被纳粹占据了的广播电台在放送巴黎仍旧作着文化中心,他们把许多事实拿来作证,譬如他们说法国最著名伶人路易·热维德(Louis Germain David de Funes de Galarza)(1)萨迦·盖台(Sacha Gutry)等均照常出演了,福兰克福(Frankfurt)歌剧院又表演法国歌剧了,剧院和影戏院又开幕了等等。当然,他们是把平淡无味的喜剧之那里开演着,还有低级趣味的戏剧,恶劣的希特勒宣传品等,也在表演。

青年作家们仍旧在咖啡座聚会、讨论,但他们的意见很少许可发表。因为纸张恐慌,书籍出版的尤少。巴黎最有名的蓝赛书店,最近已通告复业。(第一本出版物是马兹兰特Materleat(?)的小说),法国的作家们,尤其是青年作家最近本有机会可以逃避到美国去,但他们却拒绝了这机会,他们说:“我们的良心不许可我们离开这受了创伤的祖国”所以大部分有名作家,如裘·考索,可绿蒂,瓦莱等(Jean Cocteau 1876—法诗人、小说家  Colette 法国女性大众文艺家paul Valery 1871—法象征派诗人。)

关于欧洲其他各沦陷国,确实情报是很难得到的。只有从各方面探询出来作家们好像仍在努力其艺术生涯。至于自由创作,在比、荷、丹麦、挪威等地当然是不可能的,因为那里只有戈培尔的宣传机关代替了一切。德国的报纸杂志到处皆是,但读者甚少。电影只有自吹自擂的德国片子,在剧院内,只许表演法、丹、德、荷等国的古典戏,还得经过严格的检查许可。文学机关团体大都死气沉沉,不像战前那样活跃,检查制度到处实行。有关于政治、思想之书籍,除非与纳粹主义一鼻孔出气者,均不准发行。

在本就是全体主义的国家里,像民主国内所揭橥(注2)的创作独立自由,根本便谈不到。国家统制一步不放松地干涉着德国出版家强调着他们自己出版物的哲学思想的意义读者群也为广告所欺骗,把这种似是而非的东西很有滋味的吞下去。真正的哲学家如海格尔(Heidegger 1889–)、梅白格学派(Maburg School 十九世纪德国以提倡路德主义闻名的大学,后世因称新康德主义者为梅白格学派)反都沉默不言,唯有正统国粹主义者格来格的反合理主义者学说,成了御用哲学处处通行。戏剧运动是很兴盛的,但毫无有价值的出品, 因为文化思想的统治太苛酷了。最近有一桩很有趣的事,就是俄国戏剧作品在德国的风行,如奥斯托洛伏斯基的林中、暴风雨,契柯夫的熊和姊妹们,屠介涅夫的可怜的面包等都在上演着。明兴大戏院并在上演爱尔兰诗人夏芝的作品《Unicorn of Tar》,并用幼稚的解说注明这剧的意义是为自由而反对英国的,政府在作着国语净化的工作,将外来语尽量从字汇中除去,于是使文字更显得单调了。

诗歌只依赖几位老作家支持,如贺尔德林(Hoelderlin 1770—1843)、里凯(1875—1926)、乔治(George 1868—1933),他们或已死去,或虽生存,也毫无新的技巧,新的情韵,诗人们为免掉官方的干涉,只好向失去时间性的古典主义题材中逃避。或以素朴的技巧描写民族故事的素材。纯粹的文学刊物很少见,唯见一天到晚宣传民族(主义?)的号外,最著名的老牌杂志如《神的德意志》(Covona)、《欧洲评论》等虽照常出版,但很少像初期的精彩,里面充满大言不惭的风格,和对于当局的卑鄙的颂赞,以及单调无味的政府要人千篇一律的文字。

德国最大的三个小说家韩斯·哥罗沙(Hans Crossa 1878–)、克尔本海尔(Kolbenheyer )、卫克特(Wiechert 1878–)平日全是反对纳粹主义的,自战争发生以来,久已沉默不言。他们那人道的稳健主义显然为纳粹主义的信徒所压制。广播电台只放送代表政府的政治演说。电影呢,全部在政府统治之下,除历史意味的作品、科学片段和软性的戏剧外,其余均无出品。

在意大利,因全体主义的民族运动及战争之发展,直接使艺术品日渐卑俗化。比较说来,画家和雕刻家还享受一点自由,其余文艺工作大都停滞没有新的派别出现。连鼎鼎大名的未来派领导人马里尼蒂( Marinetti 1876— 意大利未来派诗人)从前曾对一个法国观众讲过“我听了‘意大利’这个名字,似乎比‘和平’一词有意义的多”,现在也在时代背景中淡薄下去了。现在出版家对于著名的反法西斯作家简直拒绝。巴比尼原是意国的著名文学批评家自作了政府统治下的意大利文艺协会会长,他利用他的特殊地位来从事净化“异端”的作家。戏院—尤其是歌剧院、电影(院?)都是生意兴隆,但总是保持着那种十年如一日的单调。

英国,在今日野蛮暴烈的空袭下,生活自然是大受扰害的,但创作的动力,则一点也不受打击。战争初期的思想混乱状态现在已成过去,作家们大都已决心体认战争的现实而感觉到非要战至最后结果以改变现世界的不合理不可。虽则目下尚没有显明的标榜,但却有一致趋向的暗示。这种作家的新精神,尤其是诗人,殊堪注意。其他各种文艺思潮、派别,诸如超现实主义、抽象派的活动,以及左翼自然主义的冲激等,仍旧在文艺的脉搏里活跃着。一般说来,无论在前方后方,青年人心里总算都有一番革命,他们仿佛都在滋生着一股神秘的生气。

许多种有历史的基础的刊物仍然很活跃,像 The Listener、The Spectator 、The New Statement and Contemporary Review、 The Nineteenth Century and After(?)等都是。他们大都在极困难的环境下出版,因为编辑人员时刻有着被炸弹炸死的危险。但是,他们仍然保持着高级的水准。有的时候他们甚至需要逃难,许多订户也到前线去了,可是无论如何,他们还是要继续干下去。

康诺莱,Horizon杂志的编辑,在该志最近出版的一期,自动声明他对于作家在战时职责观点的变更,去年他曾在该志主张:“诗人的战时职责是专心于探究国民精神的努力。” 现在他对战事采取了更进一步的积极态度,全力支持丘吉尔的意见。他说:“我们完全同意于世界现状的必须变更,和资本主义的没落。但是我觉得除了战争以外,实没有其他方法来实现这个事实。” 还有,D·H 劳伦斯(素以攻击英国绅士主义著名的大胆作家)之变为新生气派的先锋,成了各方最有兴趣的事。康诺莱说:“如果英国可以发生什么革命的话,那得归功于,D·H 劳伦斯作了先锋之力。”要求人类返回自然和原始的生活,实成为当前哲学的基础。

读者对于作品的趣味已竟改变一新,虽然自宣战以来还没有什么达到高级水准的作品出现。老作家中如R·葛莱夫斯( Robert Graves 1895—英国诗人)、S·撒森(Seigfied Sasson 1886—英国诗人)、W·安卜森(William Empson 1906—英国文艺批评家)、T·S·伊利诺特(T·S·Eliot 1906—英国诗人、批评家)、C·哈沙尔(Cwirtopber Hassal 1912—英国剧作家、诗人)都在从事新作品的创作。刻下已有14处戏院开演,至于图画馆更是上午下午都挤满了人,新旧杰作全在展览着。总之,欧洲的黑暗时代并没有完全毁灭了人类对文化的渴望。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只有英国还可以看到和平时一样的文化工作罢了。         

(譯自<The Current of  the World> 7月号转载<The Living  Age>,按作者为法人,故文中对德意志文化殊不为然也。)


(注1)通常译为路易·菲奈斯,法国著名喜剧演员、导演,他主演的《虎口脱险》曾在中国上映,获得好评。

(注2)揭橥,读如“jie zhu” 。橥,作为标志标的短桩,揭橥,以某物为标志,明示。


(原载《中报》1941年7月25日第8版真知周刊。纪英楠先生整理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