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盦读书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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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厂
孟心史先生逝于丁丑，变后硕学零落，此亦其一。余近好读清史，于先生所为皆求览观，而心史丛刊三种，早经绝版，大东书局再版本，亦迄未觅得，昨徜徉太平路上，见南京书馆已“复兴”于商务印书馆废墟之上，寄售商务中华开明大东四家书籍，乃竟有此书，三册，每册六十页，价五十五元，真可骇矣，（原价一元五角，）同时买朱孟实文艺心理学，（余先后失去此书两册，此为第三次买，不知又将何时失之也，）程演生圆明园考图一，按九折优待，适为百元，囊中都尽，亟亟而归，因思百元之数，折以物价，才值昔时一元耳，岂书价真昂乎，因自慰良得。
丛刊第一辑记顺治江南奏销案，清初用以恫压汉人者，固无所不用其极，江南士族，耻事新朝，适有台湾郑成功内侵之役，舟师直薄金陵，几于沿江而下，事后乃益以高压为手段，江南赋重，多逋欠，政府借追比为名，对衣冠缙绅，加以荼毒，巡抚朱国治，汉军旗人，哭庙案中主角也，狠戾不齿于人，藉江苏逋欠田赋士绅一万三千余人以报，朝旨悉如法革黜刑笞，一时哭声遍野，欲诉靡从，大学士叶方霭，适以探花及第，欠银一厘，折合铜钱一文，竟被革罚，时有探花不值一文钱之谚，盖清初汉人所遭蹂躏，文字狱外，此为观止矣。曩余曾作《清初圈地考》，研讨畿甸圈占民房民地以畀旗人，而土著转徙地方事，以明破国之痛，乃江南亦竟有此事，且遭之者为苏州韩慕庐大学士菼。孟氏记云：
“韩菼有怀堂集，己未出都述怀诗，破巢兵扑捉，勾租吏怒嗔，输租仍殿租，褫辱及衣巾，室毁还作室，督促旧主人。自注云：亥丑年奏销案应连逮，时驻房兵圈占房屋，更代为修葺，据此则韩在被逮数内，但同时苏州有旗兵圈地之举，韩屋被圈，旗兵逐屋主而又令屋主代为修葺，清初之虐政如此，而韩之被逮，则或因修屋而暂缓……未可知也。”
倘有余暇，取江南旧地志及清初诸老诗文集勾索之，必有不少材料，亦可补余前文之疏也。
邵长蘅所为阎典史传，言阎应元守江阴挫清兵事，虎虎有生气，殆亦有心人，而奏销案亦絓名其中，为贿买差役，尼货田产之半，其青门簏尺牍稿与杨静山表兄弟二书云：“竊见两年来，新法如秋荼凝脂，县令如乳虎，隶卒如猘犬，书生以逋赋笞辱，都成常事，某□【编者按：原文不清，可能为“实”】不忍以父母遗躯，受县卒挤曳，入讼庭，俯酷吏，裸体受杖，乃愤而出此，（指鬻田，）为纾祸计耳。然缘此得家累渐轻，故吾无恙，罂有十粟之储，家无打门之吏，菜羹啜水，读书自娱，亦未必非息黔补劓之道也。缘长兄爱我之切，敢覙縷上闻。昨偶见八十岁村翁，举俚语一则，元时富人，往往以田为累，委田契于路，伺行人拾取，遽持之大呼曰：田已属尔，我无与矣！并书上一笑。”按此书所云，可谓沉痛已极，生当乱世，何事不有，买田鬻产，啜水读书，苟有可以息黔补劓者，余亦愿从之焉。村老一谚，尤足刺心。
孟氏好为昔人帷薄事作辨，此自其忠厚处，如董小宛考，世皆知顺治出家故事，而其实董鄂妃与小宛不容并为一谈，此一事也；然亦有不必强为之解者，如丁香花一则，力辨龚定庵无与顾太清绸缪事，则如某君之辨朱竹垞风怀诗，觉其大杀风景矣。定庵有己亥杂诗三百余首，其中一首云：“空山徙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情致宛约，颇可遐思，而必谓縞衣人指定公妻，言太清曾折丁香致定公妇，故忆其情云云，实不免更涉穿凿。至《游仙诗》《无着词》，及太清所为艳体诗，若谓均无所指，尤不可信。孽海花第三回褚爱林演说西林春一则，言褚为龚孝珙下堂妾，对定公与太清事描写力求生色，曾孟朴清末人，岂能毫无所据而厚诬古人？且此说据孟氏云，始于冒鹤亭先生校天游阁词之识语，天游阁词者，太清所为也，而冒氏则闻之祥符周星诒，星诒即李越缦日记中痛诋不休者，实与鹤老为戚畹，前辈流传，要必有其眉目。孟氏此文后附云：按冒氏于报章见此稿，即来访，……谓太清事迹，诚无以难，然终信其旧闻为不误。则冒信之甚坚，事盖有主观的认定，而绝不可动摇者，如此等事，殆其一耳。唯孟氏勾稽太清一家史事，至为详备，欲知其故实者，仍不能不取资于此。
天咫偶闻，以其多言旧京掌故，辄喜于枕边翻阅，藉温尘梦。其记清季银价云，咸丰之初，银一两易钱七千余，同治初，则易钱十千，光绪初至十七千，十四年以后，又减至十四千，又至十二千，二十三年以后，减至十千有余，不及十一千。一千钱，折以事变前之铜币，即十枚也，是最高之价，只铜元百七十枚，忆民间（国？）十二三年间，北京铜元百九十枚可易银一元，是三十年间，尚无若何重大变化，而光绪初所以骤长（涨）至十七千者，无非因咸丰军兴以来，改铸大钱日以充斥之故。余前曾为咸丰大钱新考，欲以彼时币制纷乱之状况，与今日比勘，其贬值之速度虽不可同日语，然原则固无二致，漱六山房全集札记一则云：丹徒吴九老云：银价名曰高昂，其实市用当十大钱一止当三，以三折计之，每两只京钱三千二百耳，物之踊贵，亦若是矣。故以银易钱买物，并不异于曩时，而旗兵及胥役人等之食粮饷饩廪者，改银为钞为钱，则大困，饿夫塞道，职此之由，且自大钱行而钱法敝，旧行制钱，销路殆盡，私铸新钱，侔于鹅眼环挻矣。市中行使当十大钱一枚，折铁制钱三枚，若易铜制钱，则可得十枚，薄小如环，字迹不可辨，市人名曰水上漂，曰清混子，曰怪可怜，曰小咸丰，用者甚寡，故亦不多见，贸易往来，所盛行者钱票耳，挟千金入市，顷刻化为纸，而所求无不得，得官尤易，此岂我国家长治久安之策哉！此文余前作大钱考时未及引证，吴稼轩咸同间人，所见当属实事。而以银易钱买物之论，行之今日，何其同也？（唯今银价昂值，远去金价，当易银为金耳。）若小钱则余幼年尚及见之，自光绪后，即官钱亦弥小，至宣统而不堪入目，殆亦亡国一征兆矣。北京近日，饿莩尤多，其与币制有无关系，待研讨。
（原载《人间味》1943年1月第1卷第1期。文韬先生提供书影。黄恽先生整理录入。纪英楠先生勘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