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的散文
朱自清的散文
季用
因为朱氏之死,不免又把朱氏的散文拿来重读。我觉得朱氏的文章早年与晚年显有差异,这恐怕不只朱氏一人如此,也不只散文一部门如此,任何作家,少作和成名以后的作品,往往都有极大的不同,若是思想,甚至更会前后判若两人。
初期散文的作家,大约都是有过长期写作文言文的历史的,一如前期新诗作家全是旧诗词家一样。所以,那时的散文,总像不能脱略文言的胎息,达到“用笔如舌”的地步(这是朱氏在《说话》一文中的主张)。最显明的是朱氏与俞氏在1923年所作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那不但是旧式散文的余息,而且更飘摇着旧诗词的余味。请看下面的句子,可是今日散文中常见的吗?
“… …但灯光究竟夺不了那边的月色,灯光是浑的,月色是清的,在浑沌的灯光里,渗入一派清辉,却真是奇迹!那晚的月儿已瘦削了两三分,她晚妆才罢,盈盈的上了柳稍头;天是蓝得可爱,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儿便更落得精神了。… …但灯与月竟能并存着,交融着,使月成了缠绵的月,灯射着渺渺的灵辉,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们了。”
这种句子竟比永州八记的弯子转得还多,也颇像宋人的慢词。若与朱氏最流行的《背影》一篇相比较,显然是两个类型。而老实说,朱氏是并不喜欢和接近此一型的,所以我们感觉他这一篇文章写得并不理想,譬如后来所写的欧游杂记就不是这个调子。原来自新的散文初兴即有两派路子,若以朱氏的作品为例,正是一为背影型,一为秦淮月型,属于背影型者极多,属于后者的,除俞平伯氏之外,又有废名、何其芳诸位,实在有些由涩味而入于隐晦,使人不能明白了。
俞平伯近来已极少写散文,不敢悬断其作风有何转变,反正初期是受旧诗词影响顶深的,看与朱氏同作的秦淮一题自明;至于朱氏,说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也可以,说是愈来愈近于他的本色也可以,总之,近些年的作品,真可以说是作到了由博返约,由造作趋于纯任自然的形式。氏在《说话》一文中云:
“说话即使不比作文难,也决不比作文易,有些人会说话不会作文,但也有些人会作文不会说话。说话像行云流水,不能够一个字一个字的推敲,因而不免有疏漏散漫的地方,不如作文的谨严;但那行云流水般的自然,却又非一般文章所及——文章有能到这境界的,简直当以说话论,不再是文章了,但这是怎样一个不易到的境界!… …”
这几句话不啻他的创作理论,也可以说是他最近写作的指标,行云流水的境界固不易到,然而朱氏的清新流走,确是可以达到此一境界。我很同意他在《飞》里边的两段话:
“不错,海洋里可以看日出和日落,但是得有运气,日出和日落全靠云霞烘托才有意思,不然,一轮呆呆的日头简直是大傻瓜!云霞烘托虽也常有,但往往淡淡的,懒懒的,那还是没意思。得浓,得变,一眨眼一个花样,层出不穷,才有看头,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天空跟海一样,也大,也单调,日月星的、云霞的文学和艺术似乎不少,都是下之观上,说到整个儿天空的却不多。星空,夜空还有点儿,昼空除了‘青天’‘明蓝的晴天’或‘阴沉沉的天’一类词儿之外,好像再没有什么说的。但是初次坐飞机的人,虽无多少文学艺术的背景帮助他的想象,却总还有那‘天空任鸟飞’的想象,加上别人的经验,上之视下,似乎不止是苍苍而已,也有那翻腾的云海,也有那平铺的锦绣,这就够揣摩的。”
试拿此种境界形容朱氏的作品,你道是个呆呆的傻瓜似的太阳吗?不是不是,没有那么狂热和刺眼;你道他是一片蓝天吗?不是不是,不像那么停滞而静默;他正是飞机上所看的云海,一眨眼一个花样的初阳,不懂的人只觉得很平常,有点文学夙养的人却觉出那‘翻腾的云海’和“平铺的锦绣”供给了我们无穷的意象。(你再比比那笔调,和前面所引的一样吗?)
朱氏刚刚五十岁就長逝了,其未来的成就绝不止此。希望青年们在散文这方面有以继续先哲的余绪,不要像南京某报似的,弄一篇一窍不通的文言祭文来祭他,如果他的“学生”全像这样,朱氏死也不会瞑目了!
(原载《申报》1948年8月21日。宋希於先生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