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货摊 (《京报》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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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货摊 (《京报》专栏)

炒冷饭斋主人辑

由愿车马,衣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闻过则喜。子见南子,为之不悦。子夏曰:胁肩谄笑,病于夏畦,雍也可南面,不义而富且贵,如浮云。赐也,去而货殖焉,点也,浴而泳歌焉,子曰:归欤归欤,吾党之小子狂简,生乎今之世,行乎古之道,是病也,非不用也,吾何尤乎?

老夫子门徒精神病真多,子路倡大同主义:我要坐得起福特,一定请大家一道受用,吃,喝,全算不了什么,大丈夫应当有慷慨的劲儿。他又喜欢老人家骂他,骂完了,就给人家磕头,表示谢意,说是从先夏禹王也这么傻里傻气的。老夫子一辈子不主张走内线,实在是饭碗问题逼的没法子,才见了卫国的南夫人,实在呢,连头都没敢抬,子路可大不开心,认为老夫子丢脸,气得老夫子直起誓。子夏反对拍马屁,他看见没笑抢笑,说话抢话的驴鸣狗吠马屁将,就要打两记耳光才合适,仲雍那家伙真够个领袖的派头,但是总不肯低首下心,以致困穷而死,端木赐放着好好外交官不干,却开了一片(爿)书铺子,(注意,那时候五洋生意还不发达呢)曾点呢,主张玩玩唱唱,不要管什么政治,……老夫子看了这些人的态度,不禁慨然说,你们都跟我学,有什么好,现在全成精神病啦,算了算了,如今这年头儿,拍马吹牛刮地皮剥骨髓还不成呢,像你们这些人,又穷又酸,一辈子也不用想发达了,你们索性当一生穷教书匠吧!唉?

1942年6月6日《京报》

子阅金瓶梅,作而叹曰:大哉西门庆之为夫也,各得其所,妻无能争焉,是“五长”之为用也。虽然,血气贲张,戒之在色,过犹不及,庆也有焉。昔吾见信陵君,醇酒妇人,以丧厥生,天下治,某不以易也,天下不治,其如岁月何。

老夫子无聊,也翻出天下第一奇书金瓶梅看看。因感于西门大官人之控纵得法,不免颇崇拜其伟大。“夫以金莲瓶儿之淫且不足,而措置裕如,此非有潘驴邓……‘五长’之用,曷克臻此,呜呼,世之有潘者,或无驴,有驴者,又无潘邓,今求其备,固极难矣。”老夫子一唱三叹的说。弟子们听了此言,不免点头咂嘴,老夫子说:“你们不要得意,番僧的药丸子吃多了,西门也吃不消,过犹不及,此亦一证。凡事中庸为妙,青年人还是戒之在色呀!”学生一个个垂头丧气走了,老夫子点点头,“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这个年头儿,理应玩玩姑娘,打打茶围,搓搓麻将,国事管他娘!哈哈哈”!老夫子也有点“飘飘然”了。

1942年6月13日《京报》

公冶长之妻归宁,子曰:“于之家视子则如何?”曰:“昏凊晨省,有酒食,他人馔。吾是以知为妇之难也,愿与吾子,别屋以处,敢以问。”曰:“恶是何言也!中馈者,女子之职也,古者女子佩觿佩燧,以供役爨。今者天下大乱,处士横议,妇抗其夫者有之,媳虐其姑者有之,吾为此惧,以作春秋,何子之不喻也。”挥泪而返,怼夫子,以为失时焉。

公冶长老婆和老夫子有亲属关系,过五月节,照例接姑奶奶,老夫子也未能免俗,不想这位姑奶奶一到家就叨唠上了,老夫子说:“你婆婆待你可好!”在夫子的意思,满以为给他找这样一个女婿一定会很高兴了,哪晓得这位女公子很有点维新,劈头就骂了一顿公婆为何使唤她,她如何不得自由,非主张另组小家庭不可,老夫子一听,恶从心上起,怒向胆边生:“你这丫头,怎么这样不懂礼,女子以在家庭服务为天职,现在一般人都是唱高调,整天讲革命,连自己的老子,都要革掉,真是……:要讲维新,现在希大人希特勒不也主张女子要回到厨房去吗?你们为什么不谈!哼!照你这样,快给我滚回去,以后我也不接你了。”骂得孔小姐哭哭啼啼,回到婆家,几天不吃饭,大骂“老混蛋”不止,听说到后来,到底要胁着公冶长组织新家庭了,而从此也就不再归宁。

1942年6月20日《京报》

子诛少正卯,卯,十二辰为兔,嬖人之称也,夫子恶焉,或问何罪?曰:心逆而险,行僻而坚,言伪而辨,记丑而博,顺非而泽,是以诛之。然少正卯虽诛,卫有弥子瑕雍疽,齐鲁之间有臧仓,赵有嬖奚,淘淘盈天下,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唯达者更无择焉,天下之乱,乱于名不正,弁而钗,奚其正!余欲无言!

夫子杀少正卯,少正卯,因为是卯君,故有此雅号,卯君者兔子之别名,兔子者像姑之诨号而其由来而不之知也。人问夫子卯君何罪,夫子说,这种东西,一肚子没良心,办事缺德,说话撒娇作媚,念书尽记《性史》拍马屁第一,会弄得人胡胡悠悠,莫知所以,不杀何待!但是,怎奈一般大人先生专舍正路而不由,均有黄九口之好,卫国的弥子瑕,鲁国的臧仓,赵国的嬖奚,都神气得了不得,气得老夫子须发倒竖,没话可说。有天借讲书向弟子大发牢骚,学什么都可以,千万勿学畜生,现在那些大老官儿专好此一道,国之不亡,实无天理,名不正则言不顺,像这种兔子,到底算什么东西,男不男,女不女,让我来办,只有杀,杀,杀!

1942年7月4日《京报》

子遇山梁雌雉,三嗅而作,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乌用是唲唲者为哉?忸怩,子曰:‘虽袒裼裸裎于我侧,焉能浼我哉!’”仲雍目成,施从其所之,久而病,子自牖执其手曰:“斯人也,而有斯疾也,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某晚,夫子于文德桥遇野鸡,正在拉拉扯扯,夫子觉一股邪气扑鼻,昏然若醉,自思不好,果然色不迷人人自迷,因运用定性还神工夫,打了一个喷嚏,吐了一口水,说:“什么东西,向我装模作样!”那个野鸡直飞眼风,夫子说:“你不要让我恶心了,我是不来这一套的。”不想仲雍这家伙盯上梢了,直跟到钓鱼巷某号门牌,好,一星期不到,卧床不起了,六〇六断庄,九一四无货,眼巴巴要塌中升天,老夫子去看他,不禁感慨万端,因为怕传染,只好由窗子拉拉手,说:“可惜你呀,怎么弄到了这症候!我平常总对你们说,青年人要老成,你看,是不是,凡我所说的话,绝不会错的,你大约此刻相信了吧?”

1942年7月11日《京报》

或语夫子以坐火车,风驰而电掣,其乐洋洋。有事燕之北,将自江海之间乘焉,贸贸然往,弟子曰:夫子有符乎?曰何谓也,曰乘不以符,犹商而不徽也,其罪莫大焉,而必以币,币必以日,以法权日,一之于六也。夫子曰,繁哉!既登车则有痈疽同乘,人声鼎沸,肩摩首击,如临淄之市【注1】,免位不得,气息迫促,虽有窗而不能开,虽有便而不能溺,昏然如病,一日之久,如岁月然,夫子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老死不相往来,吾知老子之圣矣。

子贡坐火车作生意,告诉了夫子坐火车的乐子,说比周游列国时的牛车快得太多了,老夫子心怦然动,正想自吴越北归,于是愣愣尅尅。见了火车就要坐,子贡说,“您有票吗?”“什么叫票?”“哟,坐车不买票,等于买五洋不上税,那可不成,你得用日金买票,用法币换日金,一块合六块上下,您只知念日若稽古,那晓得这一套!”好容易买票上车,那是三等,一看,吓,晋国那个瘌痢头,宋国那个桓魋,驴头狗脸,满得像五都之市,坐也坐不下,立也立不稳,连个屁都放不出来,可是别人的屁臭汗臭,一阵阵往鼻子里冲,窗子又不让开,有尿也得憋着,老夫子说:“谁张罗的坐这家伙,真他妈的。老子说,老死不相往来,还是这句话有滋味!”

1942年7月18日《京报》

盛暑郁陶,子曰:曷各言其志?由曰:“愿车马,兜风,与朋友共”,子贡曰:“有女同舟,颜如舜华,亦可解忧”,子曰:“由也野,赐也俗”。曾点曰:“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子曰:“吾与点也”。

天气热得要命,老夫子打赤膊,还长了一身痱子,这一天晚上,学生们到老夫子家里去谈天,老夫子说:你们怎么消暑?子路曰:“我就高兴坐汽车兜风,找上两个好朋友,上后湖真不错,可惜汽油太贵,现在也玩不起了。”子贡是五洋生意,总是商人那一套,“我主张叫条子在秦淮河打一夜牌,那才够劲呢。”老夫子说:“仲由太野,端木赐太俗,我都不赞成。”曾点说:“还是我的老主张:洗野澡,吹凉风,要高兴的话,带个会泳的娘儿们来个自由式,哈哈哈,老师,我的话太放肆了。”老夫子说:“好,好,你还有点道理,我很赞成,我很赞成。”

1942年8月1日《京报》

夫子驱于饥,数不设肆贾其溲渤矣,周游列国,久之,无所遇,自卫返鲁,雅不正而乐失所也,吁嗟久之,曰:与其佞于人,宁媚于鬼,中元有盂兰之会,夫子祷焉:“鬼多于人,人不如鬼,愿思噬人,毋使人馁。”

老夫子买米无着,精神难振,一赌气旧货摊不摆,到各国周游,无如一则运气不佳,二则作了官也是受罪,草头竹头,不如拖黄包车,牛旁不如五洋伙计,于是自“歌女之国”的卫,反至“诗书之国”的鲁,想干学术工作,哪晓得这一套更是不行,报纸二百元一令,排工十五元,稿费只有五元千字,不够稿纸邮费,老夫子不免掷笔长叹,自觉吾道穷矣!适以中元,有人大作盂兰盆会,老夫子以其仅存之五元,买了锡箔五张,意欲媚鬼,以求一逞。因作祝词云:“满地都是鬼,人气却无有,色鬼与烟鬼,甘心作老斗,财鬼遍五都,万千一转手。老天岂无目,竟令鬼横走,我也愿作鬼,吃尽人间肉。”

1942年8月26日《京报》

崇矣父亲,供我以金,可以跳舞,可悦知心。

世界上只有爸爸最伟大,拿钱给我交女朋友是他,拿钱供我上“国际”的也是他,没有他,我恐怕只有上莫愁湖一条路!

伟哉爸爸,听我瞎话,滥赌狂嫖,一无所怕!

天下最老实的也只有爸爸,功课不及格,轧姘头一百分,但是爸爸永远认为“我的儿子最好”。

懿欤爹爹,爱我不歇,年费千万,供我上学。

近代老子,与古代老子爱儿子均无二致,无论儿子混账到什么程度,伸手要钱,总是一个“给”字。

老子老子,何以孝之,一日三骂,陟岵兴悲。

爸既如此,儿将如何,活着一天骂三遍,死了挂上一块“陟岵兴悲”,完儿完。

1942年9月17日《京报》

秋八月,既望,阳货瞰夫子之亡也,遗夫子以礼券,十金,以代蒸豚也。子曰:礼受遗于大夫必拜,蒸豚之值,尚可强也,今以券,焉拜,璧之。冉求曰:曷瞰其居家而拜之,久之不去,必饭而后已,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璧乎璧乎。退,子曰:小人哉,求也,其心可诛。

八月十五,老夫子没在家,却接到阳货送来十块钱小苏州礼券,这真是“瓜子”人情的表现,十年以前,十块钱也够一桌鸭翅席面了,可是现在只能买一斤猪肉!老夫子吹胡子说:混账,他还想让我去回拜吗,若是真送一只烧猪,也倒值得,区区十块钱呀,干脆不稀罕,请他拿回去,抽笔想写璧回的片子,冉有说,您何不等他在家的时候去拜他,非吃他一嘴不回来,老老实实给他一顿教训?夫子道:算了算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觉得你这样揩油主义,与阳货的假面子居心差不了多少,还是给他璧回吧!

1942年9月24日《京报》

子曰:恋可失哉!彷徨终日,幌若有亡,可望而不可即也。巍巍乎,唯爱人唯大(最大?),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或见匹夫,携彼粲者,顾盼招摇,血脉贲张,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死且不恤,何有于名。下之亦投莫愁,留血书,腾笑里闬,千人所指。于戏,恋而可失,不如无恋夫。

老夫子说:宁丢法币,勿丢爱人。丢了爱人,如丧考妣,考妣可丧,爱人则顷刻不可离也。越是失恋的人,越觉得爱人伟大,真有可望不可即之势。倒霉的人祸不单行,偏会碰见自己的爱人拉着别的小伙子在马路上荡,那时简直恨不了拼个你死我活,玩刀子,开手枪,其动机胥在于是,等而下之,也会跳莫愁湖,写血书,让人吓一跳,其实,专门恋爱的人,活着又作什么,死了倒也干净。吶,我年纪大了,不会再玩这一套,你们后生小子,到要小心了,要是没把握,还是不恋为上。

1942年10月1日《京报》

子曰:“题则愈奇,余欲无语!夫电影,吾岂得见哉!虽然,尝闻之矣,古有罔两,逐影而行,所及辄丧。今夫电影,深中于男女之心,丧血气而长柔情,习侈㑀而轻贫贱,幼女或以私奔,成童转而堕落,犹罔两也,其亦可以已乎?”公明仪曰:“去泰去甚,亦有功于教也,夫子以教为务,因势而利导之则如何?”子曰:“吾与女!”

老夫子看见电影这题目就头痛,老夫子生于二千余年前的鲁国,看过什么电影,又没有去过东方巴黎的上海,更没看过活电影。但是,古书上讲有一种鬼叫魍魉,专门迷人,据说只要赶上人的影子,人就会迷死,今电影之迷惑青年男女,何异于此。女孩子大唱其“何日君再来”,此与打牙牌有何分别?看来看去,把人都看成佳人才子,什么梅蕙丝柳蕙丝,佳伯尔,恶伯尔,不三不四,乱七八糟,真是见了鬼!我看还是取消了好些。公明仪曰:“您作事总是太过火,这东西也可以利用为教育工具呀,只要您高兴,您不会提倡改良吗?”老夫子曰:“你有理,你有理!”

1942年10月8日《京报》

子曰:猪可为而不可为也,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是可为也。死于刀俎,烹于鼎镬是不可为也。虽然,饱食终日者多矣,未见有其鼎镬刀俎之厄也,故人之贤于猪也,远矣。

夫子说:“当猪倒不坏,大米二百四,猪却不发生恐慌,照例吃了睡,睡了吃;就是临死不好受,不能服安眠药水,非挨一刀不可,所以还是不如米粮商,他们肚子吃得简直像猪,米囤在家里不肯卖,也像猪在粪坑里吃着吃不尽的屎溺,却没听说他们挨刀,这便是人比猪进步的所在呀。”

孟子曰:七十者非肉不饱,非所以语于今日也,一而三,三而五,五而七焉,且无以应。或曰,猪而有知,当绝食以要之。

孟子说:“我主张七十岁的老爷子,非吃猪肉不可,但是现在就麻烦了,从先两毛一斤,如今卖一元,一元而三元,而五元,最高达七元,较先增了三十五倍,而且没有卖的,只有买的,物以类聚,大约都被它们的同类,××猪猡们囤光了,可恨可恨!”公孙丑说:“猪就不行,假设我是猪,非学甘地不可,绝食!看你还敢囤积不!”

1942年10月15日《京报》

【按1942年10月22日,《京报》这里开了天窗,缺这篇。】

子曰:昔者,微管仲吾其被发左祍矣,今也管仲不做 (?),胡服盈天下!或燕其尾,或突其冠,趋之若鹜,以为翩翩;端章甫,深衣玄冠,吾不知其何以见疾也,用夷变夏,如之何则可!子路曰:夫子所谓杞忧也,吾闻之,夷服之直,辄以千计,绳枢之子,短褐不给,何有于夷,天下大乱,衣不蔽体,吾未见其用夷变夏也!子视其敝緼袍,嘿而不应。

老夫子说:“西服吗,我一看就腻了,从先管仲因为反对西服,和鬼子开仗,现在管仲也完了,西服满街跑,还叫什么燕尾服,干脆不是人穿的就完了,大礼帽像只烟突,冬不暖夏不凉,究竟有什么味道,像我们的深衣玄冠,宽袍博袖,多么雍容华贵,冬天眼看就来了,你随便套多少衣服也可以。现在年青人都非西服不算漂亮,讲恋爱更是非此不行,唉,简直用夷变夏喽,将来随了洋鬼子就结了”!子路见老师吹胡子生闲气,立刻上前慰藉道:“老师,你不用生气,你还须打听呢,西服现在一套一千多块了,(夫子伸舌)老百姓谁做得起?照这样打仗打仗的,明年连小袴衫都要混不出,还西服呢!什么用夷变夏,请您不要杞人忧天吧”!老夫子看了看自己的破棉袍,想作一件新的竟筹不出百把块洋钿,只有默然不语的算了。

1942年10月29日《京报》

子曰:唯酒无量,不及乱,醉则乱矣;可乎哉,可乎哉!昔者纣为长夜之饮,以亡其国,故周公作酒诰焉。子路曰:忧如之何?子曰:是难言也,天未厌乱,民无所得食,唯高粱尚不限,沽之哉,沽之哉,吾与子也。子路率尔而去,瓶之罄矣,继之以罂,呼号终夜。子曰:吾不能解忧,何贵乎人师,由湎于酒,予之罪也,使子贡问。

老夫子说:“喝酒我不反对,瞎喝,醉得人事不知,我可真不赞成,商纣王老是同妲己一道吃得烂醉,吃完了跳探戈华尔兹,终于亡了国;所以姬旦姬先生,第一声炮就是劝管叔蔡叔少吃酒,以免误了公事。你们这些青年人,吃了黄汤,更会身不由己,千万小心!”子路说:“不行,老师,我一肚子心事,不吃酒就要发疯了。”夫子知道他是有鲁智深性格的,简直没办法,便说:“这也很难说,天下不太平,咱们的米也眼看就光了,一天一人只许吃四合,将来还不是饿死,好在徐州高粱还没统制,多吃点省米,也不错。好,好,你去吃吧,只不要醉打山门就好了。”子路高高兴兴,直奔同庆楼,要了一盘酱肉便自斟自饮起来,不知不觉,已喝了四个四两,同庆“老李”好容易才把他劝回去,临上洋车还大骂不止,也不止究竟骂的是谁,饭钱也没给,好在熟人,第二天还是夫子替他垫了,子路一晚没睡,吐得里里外外全是,夫子叹曰:“这都是罪孽,我当老师的不能给学生解决困难,太抱歉了!”随机叫子贡去看看,是不是需要请大夫。

1942年11月5日《京报》

宰予昼寝,子有朽木之叹焉,宰予曰:宰予,仍寝也。子曰:野哉,吾未见好德如好睡者。

宰予好打瞌盹,老夫子骂他朽木不可雕。宰予听了,发誓说:“我就是,抱定了目的,誓死困觉,宰了我也要睡,所以叫宰予呀。”老夫子说:这家伙真不是东西,怎么他对于用功不像睡觉这样有决心呢?

炒冷饭斋主人曰:我同情宰先生,因为谁要不叫我饭后睡一觉,我就要骂谁混蛋王八蛋!

子曰: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故君子以睡遣愁。

老夫子曰:米这样贵,又一人只能吃四合,只要能混饱了,熬点青菜,也凑合了。喝点一毛钱一壶的开水,无忧无虑,往床铺一倒,睡他娘的,这个乐子也就不小。可惜是,茫茫宇宙,能够这样高卧又有几人?所以要想作隐士也不易呀!

炒冷饭斋主人曰:越是米少,越应当多睡,如果一年三百六十天都过“冬眠”那就妙了,所以我们应该提倡“睡觉主义”。

1942年11月12日《京报》

子曰:吾所愿,巧言令色,鲜矣仁。不义而富且贵。暴民不恤,不能足食,又从而附益之。乡愿,德之贼也。季氏以八佾,管氏有反玷,臧文仲山节藻棁,不度其德,不思其分。挟人以为重,无耻之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老夫子说,我最讨厌的人有几种,你们听了:第一种,说话甜如蜜,见人拍马屁,这种人口蜜腹剑,其心可诛。千万莫被他的米汤灌糊涂了,我们叫此种人为“娼妓型”。第二种以刮地皮为生,以拆滥污为业,老百姓没的吃,怨声载道,他可以一个人娶十五个歌女,打牌一掷万金,是为“贪官型”。第三种,外面老实,里面阴险,表里不一,防他毒手,此名“乡愿型”。第四种,胆大妄为,不管不顾,牛皮吹得震天,其实什么也不是,出则汽车,入则洋房,饭店常开房间,向导可以包月,及至雅片瘾发,梅毒疮坏,死于街头,骨暴郊野,此名“瘪三型”。而最可令人起腻者,无过于“我的朋友胡适之”之流,以肉麻当有趣,将别人作傻瓜,此无以名之,对这种不要脸的东西,只有拆穿西洋镜,鸣鼓而攻之了。

1942年11月19日《京报》

子曰:郑声之乱雅乐也,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非在齐之韶也,三月不免于呕。或曰:曲终奏雅,不亦可乎?子曰:金声玉振,箫韶九成,是圣人之乐也,伊其相虐,赠之以芍药,淫声也,乌得而一哉!且吾闻之,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怨,衰世之音靡以猥,其政奢,今之怨以怒者固然矣,而靡猥者多,非吾所谓乐也。又或始纵之,喑如,继之吼如,啸如,非华夏之声也,吾于乐见国事焉,故曰:放郑声远佞人也。

老夫子说:音乐我可很内行,但是现在只听见男女齐唱何日君再来,以此为毛毛雨妹妹我爱你之替身,真正岂有此理。虽则林语堂说过毛毛雨比国歌好听,我究竟不敢赞成!我听了不免作三月之呕。要比起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可差远了。子□说,老师,也不能天天老唱国歌呀,国歌唱腻了,来一段小曲不也挺好吗?老夫子说:这可不能混为一谈,国歌好比箫韶之乐,何等的郑重,小曲只有爱人唱给姘头听,歌女唱给熟客听,那绝对不能形之庙堂之上的。况且,我觉得,音乐是政治的代表,天天唱何日君再来,就表示我们一天到晚只晓得女人,不晓得正事,这十足表现没出息,所以我不敢苟同。还有唱歌的必须学外国人,嗓子要哑,要学牛叫,要不就是猴子哭,听来听去,总不入耳,这也是我最反对的。

1942年11月26日《京报》

子曰:吾有四愧,不能饮酒,愧作主人;不能军旅,愧对侵侮;不能除阳货,不能去苛政,愧于民;不能化人心,易风俗,虽有弟子三千,无补于贪墨斗狠。甚矣,吾衰矣。春秋既成,有以获麟以告者,侧身反面泪沾袍,曰斯兽也,其亦愧于今之世而去乎?吾已矣夫,吾已矣夫。

老夫子晚年退居鲁国,以教授为生,一日,想起生平,感叹千万;因说,我有几桩事。心里十分抱愧,第一,无论人请我或我请人,总是不能吃酒,吃了就头晕眼花,这真很难为情。第二,不会上前敌打仗,只会拿笔杆瞎说,可称无用。第三,我在鲁国,像阳货那样混账东西,都不能除去,以致泰山下的寡妇,大哭大叫,说什么苛政猛于虎,宁挨虎咬,不就苛政,更是此生最痛心的事。第四,教了这么些学生,也没什么出色,而且,现今人心大变,刮地皮的使天高三丈,囤百货的使一饭千金,大家你抢我夺,不至人人饿死不止,这还成什么道理,我一天到晚诗书礼仪,他们却满心满腹男盗女娼,我简直不愿看下去了。老夫子说到这儿,不免眼泪汪汪,有欲哭之势,恰好此时春秋已竟修完,老夫子的牢骚都发在那里面了,忽有人说,鲁国皇帝打了一头似鹿非鹿的东西,老夫子说,这是麒麟哪,这东西大约也是看着人心太坏,一肚子愧忿,所以不愿活了,连兽都如此,我还有什么说的,不觉放声大哭起来。

1942年12月3日 《京报》

子曰:曾点曰: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吾昔与之,诸生识之乎?天下有道贤者在位,天下无道,退而独善,徜徉山水,饭蔬食,曲肱而枕之,兴之所至,虽巴人之歈,可得而歌也;何乐乎百里治赋,千乘为宾邪?鼓瑟兮铿而,夫子为齐鲁之歌曰:“十月无衣兮寒风凛凛,大米无有兮,继以大饼,吃苦受罪兮,一身去挺”,诸子闻之,黯然无语。

老夫子说,那一天我问你们的志向,你们都犯官迷,我很不赞成,只有曾点作了一首歌说:“年年有个三月三,着件青灰大布衫,大的大,小的小,都到南河去洗澡,洗完澡,去乘凉,回来一路梆子腔”。我听了倒很高兴,为什么呢?你们大约是不晓得,今天我不妨讲出来听听,原来像这样天下大乱的年头儿,顶好是能够找个地方隐居起来,不愁飞机炸弹,不怕绑票奸商,吃点,喝点,无忧无虑,高兴起来了,唱上一段,小调可以,二黄也不错;昆腔可以,毛毛雨有何不行?那岂不真是天大的乐子吗?何必一定要想当阔人呢?老夫子说得兴起,不免弹起瑟来,用山东腔唱道:“大米没有了,就吃大饼,大风吹来了,我们去挺,这个年头儿我劝你猛醒!”学生们听了,只落得面面相觑,一句话说不出。

1942年12月10日《京报》

夫子既老,弟子相谓曰:夫子之德,江河以濯之,秋旸以暴之,杲杲乎不可尚矣,夫子之教可遗于后世也,夫子之声音笑貌,恶得而遗乎哉?子贡货殖于外,见有机可留声焉,曰:是可遗也,从夫子之吴,则有声自椟出,宛宛然人也,夫子曰:昔者吾以为形而上乃可言道,今也,形而下之器,贤于道远矣,小子识之。

老夫子老了,学生们说,我们老师的道德,真是呱呱叫天字第一号,不用提了,好在有全部遗教,可以流传后世,只是夫子的声音笑貌可怎么保存呢?子贡说:外洋人有话匣子,可以保存人的声音,咱们何不请老夫子灌一张片子,以后要听老夫子,只要上话匣子好了。大家听了,一致通过,于是由子贡作案内,子路作保镖,夫子直奔上海百代公司,灌了全部论语,计共一二五张半,百代看在圣人面上,奉送灌音费,灌定,老夫子把片子一试,果然如同真人一样,只是没有梅兰芳那么脆亮,吴素秋那么媚气罢了。老夫子说:不错不错,科学万岁,你们以后也多念点物理化学吧。

1942年12月17日《京报》

子曰:而今而后,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呜呼而者,老而不死是为贼。

老夫子这段话,我不翻出来您不懂,这里的而字,照说文是须也,须就是胡子,旁边的三撇,正像三绺长髯。而字呢,就是五绺长髯,下面四绺是长的,上面一撮小胡子,再上面一画,就是嘴了。所以这里的而,是指留了胡子的人,换句话说,八字须而神气十足之贪官污吏也。那么,就可以解作:“糟了的小胡子,坏了的小胡子,如今干政治工作的都是这些有危险性的小胡子,哎呀,胡子胡子,该死不死的胡子呀,简直就是大虫!”老夫子算恨透了胡子了,可是老夫子却整月不刮脸。

子曰:当而而不而,不当而而而,而乎哉而乎哉。

老夫子还是运用这个典故,因为看见好几个电影小生居然都留起小胡子来了,老夫子不明白女人需要这种刺激,所以大发牢骚说:“什么东西!该留胡子的不留,七八十的老家伙还刮得下巴漆青的娶十七八的妞儿;不该留胡子的小伙子,反倒留起来了,看见我像煞有介事,真正该死!胡子胡子,你现在也到了混账世界了。”

1942年12月24日《京报》

岁序聿更,春,王正月,子曰,其命则新,其货唯旧,时使然也。八骏既逝,三羊遂来。子曰:羊,祥物也,故曰吉羊。昔子贡欲其告朔之餼羊,予则曰,礼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虽然羊亦所好也,育之温如,食之旨如,饮之醇如,衣之燠如,此其所以为吉也。天如假我,则饮之,食之,衣之,俾免于冻馁,斯则羊之愈于马也,多矣。齐宣王将以釁钟,曰,所以代牛也,是乌乎可。

老夫子给您拜年啦,恭喜发财,大家有饭吃!我还是摆我的旧货摊,您不要以为过新年,就得万象更新,照这年头,还是“维旧”吧,请看大中华商场的旧货,什么手表啦,照相机啦,灰背大衣,狐皮筒子啦,都是以真正老牌旧货为标榜,不过我这里可没有那些值钱的东西,不过是些发了霉的碎铜烂铁,旧报纸,破古书,坏烟斗,老眼镜儿之类的垃圾堆罢了。您要不愿意看,还是逛逛市场,什么夫子庙等等,呼吸点新鲜空气。

话说今年值年,轮到羊先生。整天拉破马车被鞭子打得稀烂的“八骏图”,总算可以休息一刻儿啦。羊代表吉祥,从先一到大初一,就拿它祭告天地祖宗,有回子贡要取消了他,我说且慢,你太抠门了,一羊所值几何,还是存着这个礼吧。可是如今一头羊也就不轻,所以我也有些舍不得了,大年初一本应请请同文吃一顿唰羊肉,只为太贵,就此省下了,请主笔原谅则个!羊可真是好东西呀,不用说爆烤,人人流涎,羊奶羊酪,可以滋补,滩羊袍子,现在也值吊把洋钱,就是养着它,也温顺可喜,今年我们但希望有的吃,有的喝,有的穿,羊先生多牺牲一点,就阿弥陀佛了。齐宣王竟想杀了羊去铸钟,说是用以代牛,牛和羊有啥分别,真乃大混蛋也,无怪我的再传弟子要骂他!完了,下回见。

1943年1月1日《京报》

子谓蹲鸱,可食也,甘而肥,滋而补,如之何勿食?河内苦饥,江淮苦战,人率相食,粟则千金,纨绔之子,有余乐焉,子左握芋而右取虀,曰:天不亡我,长为芋人以没矣,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殍,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二三子,芋哉芋哉。

史记货殖传载芋大如蹲鸱,可称“老白薯”年头儿好,大街上烤了当点心卖,每斤不过五大枚;年头儿不好,便要当饭吃,也算“半口粮”。老夫子大米买不起,洋面断了庄,等于困在陈蔡,这一天吃完了山芋粥,,抹净了胡子上的白薯渣说:“好吃啊,又甜又香,淀粉维他命蛮多,子路,你闹碗尝尝。”子路端起大碗一气吃了十二碗,老夫子说,“乖乖,像你这样大肚皮,山芋也吃不起,只好喝西北风。”有一天老夫子从南门外买山芋回来,路过自家祠堂前,看见那儿竟成了野鸡和花花公子吊膀子所在,气得三尸神暴跳,回家不觉大骂道:“我连山芋都吃不上了,他们还玩这一套,真正岂有此理,……仲由,拿来,我们师徒俩点心点心吧,且不管他们这些混账东西!”于是子路赶紧把白薯粥又端上来了。

1943年1月8日《京报》

衣敝緼袍与衣狐貉者立。凛然无惧色者,则有矣,余未之见也。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曷以卒岁?禹见一人饥犹己饥之,一人寒,曰:己寒之,是以天下为己任也,故禹,吾无间然矣,士君子其亦隐天下之无罪而就死地乎,则解衣推食,亦仁之端也。吾唯以冷饭飨,二三子其以我为俭乎?余不得已也。

腊七腊八,冻死鸡鸭,老夫子绵袍五年未拆,在寒风中瑟缩。有人告诉老夫子说,棉袍子虽破人不破,怕什么,和穿狐皮大衣的站在一起也不能自以为退板,老夫子道:我个人不退板,可是身上吃不消,棉袍到底不如皮大衣来劲,像这样的天儿,十一月北风吹,十二月河冰结,您要真混得披麻包,不,麻包也披不起,只有戏报子吧,可真夥(够?)招架。一口气不来,恐怕过不了旧历年!有钱的先生们,还是看看,“五毛钱救一命”的新闻,破破钞吧,穷人也沾点光。夏禹以天下为己任,现在人都是以揩油为己任,玩女人为己任,太对不起大禹了。我老夫子秀才人情纸半张,没别的,天儿冷,把冷饭给您炒炒,就是没滚热的豆汁儿,要不可以唱鸿鸾禧了。阿门。

1943年1月15日《京报》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一袭千金,谁买得起?

天气冷了,皮大衣,皮袍子,都挂在橱窗里,建康路上,满目琳琅,然每件起码千元,措大生涯,只有望而兴叹耳。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整旧如新,仪态万方。

自物价暴涨,而估衣业大兴,不能买新的,旧的亦可“虎事”。同时翻制旧大衣之店,亦大出风头,小家碧玉,烫二道毛,穿麻大衣,亦沾沾自诩,以为压倒一切也。

岂曰无衣,与我同袍?朔风既起,满地呼号。

北方卖估衣者,每就地设摊,曼声长呼,引人注意,如云:“这个五块八,卖了卖了吧。”实则骗局居多,便宜甚少。自到南京,未闻此声,但有告地状者用粉笔在马路上呼号耳,故曰:“满地呼号”。

1943年1月22日《京报》

呜呼,年岂易过哉?而夫子能过之,夫子诚圣人矣哉?夫年,关也,奚关,债也,油盐柴米也,子女也,宇宙之大,孰不以此为难,故曰年关者,难关也。有难关之难,而后见肆应之长,夫子之所以为夫子,盖在是矣。于债,小者小偿之,大者避之;于油,揩之,于柴米,马虎之,于子女,呵之,我欲过年而年过矣。阳货馈夫子以蒸豚,子曰:昔者馈我以豚,吾以为货之试我也,瞰其出而拜其赐,今日,蒸豚大事也受之受之,阳货盖贤于世人远矣。

我给您来一套八股,过年有过年八股,恭喜发财也可,见面发财也可,总之发财是无疑义的。现在有(又?)有几个人过的起年,像老夫子,也将就着过去了,老夫子伟大的地方就在这里,讨债的满门,柴米无着,老婆吵架,子女啼饥,固不独一家如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饥人,老夫子焉能例外乎?但是,您别急,有办法,得揩油的地方不要放松,账呢,以不还为原则,逼得急了,小的还对付一下,大的则溜之乎也,给他个空山不见人,到明年再说。柴米油盐,得马虎就马虎,人家吃肉咱们站在一边咽唾沫,健肠胃,免凝滞,更透着讲卫生,孩子老婆要吵架,大骂一通,自己到外面弄二两烧刀子吃吃,也就糊涂过去了。此(疑衍)写到此处,忽有人叫门,呀,原来是送礼的,红单写明,彘肩一副,花雕十瓶,奉贺老夫子年禧,愚晚阳货百拜,老夫子大喜过望,赏来使五元,自想自叹道。从先阳货这小子送我礼,是让我去谢他,我偏等他不在家去,大家开玩笑,我不能上他的当。今年子又送礼了,这年头儿,一只蹄髈怕不要二百元,焉有不谢之理,好好,明天年初一,第一家拜年,就去阳家,嘭嘭嘭,门声剥啄,原来账主子又来了,老夫子睁眼一看,那有什么蹄髈,敢是南柯一梦,别的休提,倒是躲账要紧。

1943年2月5日《京报》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三轮不偶,庙上遨游。

旧年元旦,始见三轮车在街上大出风头,此车北平早已盛行,唯坐一人,此地则二人并坐,男女骈肩,卿卿我我,万人丛中,大有不可一世之概;夫子庙游人如鲫,唯此辈最惹侧目;不偶者,轮必以偶,今三,是不偶也。

陂陀逶迤,是京之途,元宝翻身,路人胡卢。

三轮车利于平地,王道荡荡,写意万分。若本京马路高下不等,一不小心,就有翻筋斗可能,妙龄女郎,展露妙境,无怪乎路人怪声叫好,大起其哄也。

一刻十金,措大莫乘,安步当车,以乐我生。

三轮车有南京金都两家,皆每二十分钟十二元,较之黄包车,更敲竹杠,穷措大如我辈,还是安步当车,比较得体,那么,只好让少爷小姐们享受这摩登玩意儿吧。

1943年2月12日《京报》

得天字五言八韵

正值元宵节,忽逢雨雪天。漫漫飞柳絮,步步走腌臢。看灯徒故事,买蜡费洋钿!纸堪绸缎比,色亦美金兼;万家仍冻馁,七件忒艰难,那得闲心绪?唯余妇子叹,羡他纨绔子,恨我是穷酸,唯有一条路,蒙头睡正酣。

年初一作八股;正月十五作试贴诗,这才够得上老夫子。

八月十五云罩月,果然今年正月十五雪打灯。老夫子去上课,脚下全是泥塘,结果到了学校,学生不到,白弄得我混身泥巴,这年头儿,生为重,师为轻,讲不了那许多,只可认晦气。每年正月都去看灯,今年还看什么灯,不要说大雪漫天,黄包车坐不起,就是买了灯,也买不起三四块一只的蜡烛。何况灯也贵得离奇,无非因为颜色纸张都贵,从前我在北京,花两三毛钱买大金鱼,买羊灯,买螃蟹灯,孩子看了,欢喜得了不的,如今三两毛钱干什么,连油条都买不了一根,开门七件,尚且无着,谁买一盏吃不得咬不得的灯干啥,除非是阔少小开,带着舞女姘头,要不就是情人等等,可以玩应景故事,像我这样穷酸,只有一个主意,就是蒙头而卧,古人说,一睡解千愁,让我梦游华胥国去逛灯吧!

1943年2月19日《京报》

子曰:惟天为大,惟尧则之。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孟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先圣所谓大者,天也,礼也,圣君也。天生民,礼节民,君治民,其所以大也。自人心既坏,礼坠乐崩,天时乖舛,圣君不作,昔之所谓大者,今皆小之,而以利禄为大,以营求为大,以声色狗马为大,世之不乱,更有何道?呜呼,殆矣!

此文酸气十足。盖老夫子两周以来,未与读者见面,所蓄积于胸者至厚,无怪一发而不可遏,直如三百甕齑也。题空而阔,不易捉摸,唯有虚题实作,故首引入经训以为当头一炮,此等圣语言,谁敢反对,便是非圣无法。古人确有古人之长,譬如说:“你不怕雷劈?”即是以天为大之证,如今日五洋商,晓以此语,绝不理会,此是今人不及古人处。若礼法更不行,只有老子向儿子讲好话!到最后还是被遗弃的多。大约今日最伟大的便是钞票,虽然钞票不值钱,多了依旧归管用,其次便是姨太太,如果是自己的,当然要怕,于是成为一家最大之人物,如是别人的,则须打通此路,才好巴结,其伟大遂亦驾于直属上司也。这两宗解决,大米白面不成问题,故“民以食为天”,照几何推理,天既是大,理应民食也是大的,然而究竟不算在账内者,盖其事可以连带办到,非必如傻瓜之直接设法去“轧”耳。

1943年3月5日《京报》

子曰:春,少年之时也,老夫髦矣,唯看花种竹,差有余兴。昔吾在郑,见溱洧之风,以为士女相谑,斯大观矣,不谓今日,乃笑其迂也!夫男女相悦,卜夜不卜昼,故饭店舞场,乃胜于涣涣之间,而投赠以金钞,又愈乎芍药焉。二三子,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童子六七,亦可诱怀春之女,而遂猫犬之志矣。浴乎沂,风乎舞雩,苟无女子,不如免夫。

老夫子说,年青的人爱春天,我老了,看看花还可以,看蜜丝实在没兴致,即使有兴致,也是崇公道所谓,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要讲春天够意思那得说郑国,我曾参观过溱洧之滨的游春大会,男女无遮,挨挨挤挤,丢高跟鞋的也有,丢手帕的也有,不亚于去年东亚博览会之看明星。彼时我觉得这已竟算够放肆了,但是照现在还差得多!那究竟是光天化日,现在则专门暗中摸索,跳舞看电影开饭店房间,都是很实惠的动手动脚,不比那时的吊膀子,只是眼睛吃口冰激凌,况且今日又是现钞交易,没什么客气,比那赠芍之韵,酸文假醋,倒是痛快淋漓得多。诸位同学,西服作成了吗?当这大好春光约上几个朋友,叫向导,玩舞女,吃招待抑野妓,实现“二八月”的欲望真是时不可失,原先曾点主张乘这时去洗澡兜风,要是有女人还可以,否则还是取消了吧!

1943年3月19日《京报》

鼻者,所以自命也,故从自。自古鼻字,象形。或云,人先有鼻,故始祖曰鼻祖,然尔雅训始,初无此文,辟从可也。盖自命者,必指鼻,如曰,非自我始不可也,爰自有从意,而鼻有始意矣。然今日之人,吹牛则自指其鼻,诽谤则唯他人之鼻是指,是鼻之为罪大矣!夫鼻者,香之根也,嗅之觉也,非所以吹擂,尤非所以讪骂,何言者不自重其鼻邪?昔鲁迅疾猎犬之鼻,以为专觅是非,吾人用鼻,亦勿蹈此辙可也。

我们拍拍胸口,指指鼻头,这是自命非凡的意思,所以鼻字以“自”了,其实自字古时原当鼻子讲,其字象形作。或云,人在娘胎,先生鼻子,故始祖称鼻祖。尔雅释训,第一条就是“初哉首基,肇祖元胎,俶落权舆,始也”,根本没有自字,可见其说其确。

不过吹牛的既自指其鼻,仿佛什么事都得以我这儿作起,于是自有“从”意,而“鼻”也有始意了。我们指自己鼻子是吹牛,若是指了别人鼻子,多半是骂街,鼻子的责任真太大了,其实鼻子是为辨别香臭的,六根之中,原香,五官之内,属嗅,不从本位努力,专拿他损人利己,冤(免?)不得,满处找东西,图主人的欢心,我们用鼻,亦请勿堕此恶障也。

1943年4月2日《京报》

子曰:为戏在人,金皮彩挂,江湖术士也,智者不取焉。必也,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不备之时。防不可防,测不胜测,斯为得之。虽然,予能言而不能行,吾于今日,得数辈焉,曰吏,曰商,其操术也巧,其居心也危,是法之大成也。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超以象外,得其环中,学农于我,既不如老农老圃矣,学戏于我,亦然,彼博市人驻足以糊口者,一人敌,何足学,诸子择师,其必有所取夫。

夫子曰: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但是江湖玩意,骗骗乡下人,换个住鸡毛店的房钱,实在没意思。必须无中生有,门径别开,他人意想不到之路子,我能钻之,他人不肯使用之黑心,我能用之,令人防不胜防,放冷箭,下毒术,只要最后胜利归于我,何必计较许多。你看过“子夜”“日出”吗?那些银行大亨,码头闻人,投机圣手,真变戏法之模特儿也,作官的也有两下子,如官场现形记所说种种丑态,皆可目为戏法之一门。你们若有心想学,还是拜这些人为师好一点,我是能说不能行,对于技术,恕无经验。从先有人同我学农,我说你不如找阿大阿二,口衔烟管,手把锄头,还能教给你一些真实本领,现在学戏法,也是一样。像那玩猴儿变耗子的,一天不过赚个十块八块,那是吃不饱饿不死的勾当,在这年头儿,已竟不值得一学了。

1943年4月16日《京报》

子曰:其少也,戒之在色,戒之在怒;其老也,戒之在得。色难,慕少艾也,得更难,民生艰也;余善怒,其戒之哉。虽然,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余一怒而慑妻子,是未可非也。樗蒲饮酒,吾未始为之,斯亦不必言戒矣。

老夫子说,年青的人好玩,男的看见女的盯梢,女的看见男的飞媚眼,终至于闹出种种桃色纠纷,此第一当戒,还有,青年人动不动就和人家打架,闹脾气,此第二当戒。至于老家伙呢,娶了姨太太,生了儿子,喜好揩点油,弄点钱,所以要戒贪。以上这都是古人说过的,但我本人觉得很难办到,男女相慕,那是天然法则,我老夫子年青的时候也是迷迷瞪瞪,如今老啦,非不为也,实不能也,老头儿爱钱,那是因为现在东西太贵,这几天还了得,面粉涨到二百多,茅柴都要六十元一担,不揩点油有啥办法?老夫子色既无力,贪亦无从,只有生气的毛病,多年不改,总是戒了为是。但想想古人一怒而安天下,我这一怒呢,至少孩子老婆会安静些,还是保留这区区的“德行”吧。此外如打牌吃酒,我低能,学也学不会,吃烟呢,一吸进去就咳呛,所以根本不成问题。

1943年4月23日《京报》

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老夫子说,娘儿们和当差的都不好对付,太亲热了就和你起腻,不亲近他就骂街。

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于小人,尤然。

老夫子说,和下人万勿太随便,假使要让他看出你是吊儿郎当了,那就完儿完,因为以后你再和他疾言厉色也不行了。

子曰:荐卜不荐医。仆更不可荐也,人心不同,如其面然。

俗话说,荐卜不荐医,其实当差的更不可荐。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张啸林,傅筱庵都坏在下人手里,你想这是闹着玩的吗?

子曰:仆者朴也,勿求美妙,勿求华奢,殷鉴不远,在报端。

年青貌美的听差和小大姐娘姨之类,万用不得。如果有姨太太或小姐,更要小心。上炕老妈,迟早总得家宅反乱,不可贪一时便宜改坏大局!谓予不信,该看每天报上的“警告逃妻”,大半皆与此有关系也。

1943年4月30日《京报》

子曰:齐之以刑,非民福也。况生乎今之世,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是曰冤民,及其死也,是曰惨死。

老夫子偶然阅报,也知道上海有张金海之事,不免废书而叹曰:我不是说过吗?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是好的,齐之以刑就差得多了,我的老师老子也说过,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可是这是说太平世界,如今这年头儿,随便就可以入狱,就可以毒打,打死也不过一个“惨死”就完了,喜好说话的,也不过喊声“冤”就完了,真是,唉!

子曰:古刑吾知之,笞杖徒流死而已,今之刑者,则非所敢知也,亦不能知之也,日新月异,而岁不同。

老夫子说,古代的刑罚还简单,不过打板子,打屁股,砍头,作苦力吧了,如今可了不得,听都没听说过,什么灌冷水呀,灌煤油呀,轧杠子呀,点天灯呀,说也说不尽,一天一个花头,可惜不是学问,若学问能够这么进步就好了。

子曰:桀纣杀民,则民叛之,多为不义必自毙,法人其如我国何!

老夫子说:别看中国是弱国,只要民气激昂,也可以管事,你看,法国也尽应抚恤,道歉了,比起五卅惨案来,真不知要强多少倍呢!这是谁的力量,是民众的力量啊。(恽按:此前上海法租界的巡捕房把一个酒楼的学徒张金海给打死了,民众大哗,汪伪在日人的撑腰下交涉,法国不得不道歉)

1943年5月14日《京报》

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一棉而数十万。

老夫子说:我从来没看见过比捧女戏子更热烈的了,一声过房爷,娇滴滴,颤巍巍,就给十几万!唱两回纺棉花【注2】,发财回家,可以拿几百万,虽非过房爷,亦看得目瞪口呆,馋涎欲流也。

子曰:军旅之事,吾未之学也,奚足以博功名于乱世哉,虽贫,不投笔。

我没有入过军官学校,所以不懂打仗,看见杀人就睡不着觉,更不用说让我去杀人;这个年头儿,不能立非常之功,如何能享非常之福,但是我既非非常之人,也只有认命。穷虽透骨,笔杆子还是要弄,所谓投笔从戎云云,根本谈不到。

子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老夫子说:刮地皮的官儿,我也从来不干,并不是我这德比别人高,实在感觉刮了地皮也没用,几十万几百万如今算得了什么?还不是过眼云烟!所以我说“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老夫子宁为君子而受罪,不敢为小人而享福。

行憨直,貌寝陋,乡人也欤?乡人也,全怀吉士,若夫子,未之怀也。

老夫子不会花言巧语,甜妹妹蜜姐姐,长得又是十足乡下老儿派头,一点摩登劲儿也没有,简直是满头黄土泥的阿木林,什么人肯爱我呢?蜜丝们看了我都是“口一之然去之”,所以老夫子从来不二色,非不愿也,无此资格也,噫!

1943年5月21日《京报》

夏,四月,雨,寒,可棉。子曰,棉之多矣,夏行秋令。会于同庆,父士也,子曰:吾知同庆,有其实而无其名,腐儒之所乐就也,绳枢瓮牖之子,必以此为配焉。燕大饥,市有殍,无以拯也,是亦人祸,子曰:燕苦旱而此多雨,天之降罚下民,何其酷乎?张子隐其无辜,醉而訾。

“杏花春雨江南”,不想时届四月,正应清和,却日日寒雨,大有连江入吴,平明送客之思,老夫子御袷衣,犹有凉意,一般弱者则大穿其旧棉袍袄焉,或云,北平现在已竟穿单的了,江南真正反常,老夫子说,也许是棉花纺得太多了,冬天穿不尽,夏天也穿穿,总而言之,夏行秋令,不是好现象就结了。且说这天正是阴雨连绵,京报大宴稿友于同庆楼,李社长云,此地太口仄,房子又漏,对不起。老夫子曰:只有这样地方才配我们拿笔杆的来,经济而实惠,又有老李,一看令人忘忧。像“太平洋”那真是巨浪滔天,没有轮船载钞钱,休想问津。座中有人说起北方现在饿死的太多了,北平市一天会有三百多路倒,闻之酸鼻,某君说,这是天灾,老夫子说,也可以算人祸吧,因为是人遇见祸了,这是人祸的Passive Voice,却亦说得通。南京雨多,而北方苦旱,老天爷十分寻开心,有什么办法呢?张君是热肠人,又多喝两盅白干儿,不觉大骂起老天爷来了,老夫子听着很难过,连说:算了吧,算了吧,今夕只可谈风“雨”,何必过于认真呢!

1943年5月28日《京报》

子曰:“吾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以言取人,失之宰予”。子路率尔而对曰:“子失奚止是!吾于南子,未尝无谤焉。”子曰:“由,诲汝,知之乎?血气方刚,戒之在色,余老矣,何罪之有,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子之失也。”子路不说。

老夫子说:“我作错过两件事,第一件是对于澹台灭明,我看他油头粉面,不像个老实人,倒有三分像戏子,七分像流氓,说得不好听些,简直是相姑堂子人物,也是我所经验过的大学生像这样的太多了,一个有出息的也没有,因而武断地断定这小子也不行,谁想他却很不错,听说是行不由径,真是三条大路走中间,而且在县城里也本本分分,不调辞架讼,不鼓动风潮,老老实实念书习礼,这可算我老眼昏花,把人看错了。另一件是关于宰予的,这块不可雕的朽木头,大屎蛋,听了他说话,天花乱坠,死的也可以说活了,我倒真以为他是一把好手呢,谁知只会在课堂打瞌睡,读了十年书,未曾考过及格,无怪名字叫宰予,可不是杀坯,杀千刀也不屈呀。”子路和宰予有交情,听了颇不开心,粗脖子红脸的说:“老师,别尽说人家,您去巴结卫君的小老婆算什么呢!我跟她还叙亲呢,都犯不上理她!”老夫子可气了:“仲由,你这东西,好欠教训,像你们毛头小伙子,见了姑娘鼻子痒痒,应当戒之在色,我已竟六十多了,还怕什么,莫非南子还能看上老夫吗!真是!以后你说话小心点,知道再说,不知道别乱说,也许就不至于闹错儿了,念你初犯,免责戒尺,滚下去!”子路撅着嘴,嘟嘟囔囔的走了。

1943年6月11日《京报》

子曰:贫者以富为得意,富者以侈泰为得意,四海之内,汲汲为利,其所以乱也。吾之所谓得意者,说大人则藐之,可以使酒,可以骂坐,而无缧绁焉,斯亦言志也,志之难言,乃有春秋,春秋岂得已哉!吾为此惧。知我罪我,其唯春秋乎?

什么是得意之作,真难说,穷人暴富,三伏天也许穿上狐筒子,这是得意之作,有钱的人呢,七尺珊瑚,打碎听响声,让人说一句了不起,也是得意之作。所以现在一条玻璃背带卖八千,派克水笔的盒子都值三百,(见《中报》广告)这完全是给阔人们预备得意的。我老夫子一不会投机,二不会刮皮,只有生起气来,上天下地骂上一通,混账王八蛋,这是真正痛快淋漓的得意之作,可惜是有此动机,无此胆量,遂亦无此机会,不信的话你敢保证我不被拘入“优待室”,我便给你骂个瞧瞧。现在既不能以骂言志,就只有采取褒贬式的老调,轻描淡写,弄弄我的“春秋笔”。可是有一样,文字狱也不是好玩儿的,乖乖龙其冬,还是寒蝉仗马,一辈子也别希望得意的好。

1943年6月18日《京报》

子不嗜利,未尝以奖券动心,况年逾不惑,将无以动其心乎?弟子或以试为请,曰五十万之数,不为不多矣,苟富贵,毋相忘。子曰:使余有是,亦非汝辈之利也,夫恶穷酸而好声色,天下之所闻,余何免乎此,昼纵六博,夜拥艳姬,承色笑者,必市井之徒,即有馆谷,汝辈终莫窥其閫奥也。故曰: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二三子其欲陷予不仁乎?则五十万其机也。

罪过,罪过,老夫子一连两次告假,也许有的人说,这个老不死,可不白糟蹋篇幅向我们唠叨了,但是老夫子责任心重,总觉拿稿费不交卷对不住人,所以今儿个又来饶舌了。

话说航空奖券之后,又有储蓄奖券发行,头奖五十万,比航空还有意思,本老夫子,向来相信“横财不发命穷人”这句话,所以永远不买这些劳什子,何况年逾不惑,眼看就是不动心的岁数儿了,更没心事发这笔邪财。无奈门徒们大家合股买了一张,也怂恿我来一个号头儿,并且说,借借您老的运气,若果得了五十万,您可不要忘了我们这些穷小子。老夫子说:我要得了头奖,那可对不起,也就不理你们这群酸字号朋友了,你别看老夫子平时讲仁义说道德,什么坏道儿我不懂,玩女人,推牌九,只要有了钱,全可以尝尝滋味,到那时候,像你们这般人,顶多不过给我教个长馆,还能陪我吃喝玩乐吗?我实在怕你们见了面就借钱哪!我曾玩过,好人发了财,发了财就当不得好人,发财后,只有狐朋狗友拍马屁听着入味,你们不用盼着我得头奖,得了头奖也没有你们的便宜!

1943年7月9日《京报》

子不语怪力乱神,又曰:索隐行怪,吾勿为之矣。何谓也?不切于实,斯不可言不可为矣。或曰其不可以已乎?滔滔者盈天下皆是也,尔公尔侯,曾不如引车贩浆,黄钟毁弃而瓦缶锵锵,忠诚引退,奸邪高张,以人相噬,血流汤汤,此其为怪,将何隐藏?子曰:吾非不知也,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大乱,吾宁默默耳。

现世界怪人怪事太多,老夫子看着怄气,提也不提。女人不穿裤子,男人不剃头发,固不必说,试问睁开眼睛,哪一件事是正常的?米价卖到千几百元一石,这算正常吗?老犊子因为他不正常,不顺眼,所以表示对此不发表意见,有人提起来,不过长叹一声。一日,某君向老夫子说:您何必呢!这年头儿,要想什么都合您的理想可不易,就说公务员作官的吧,还不如拉洋车,流氓地痞大发财,老实受洋罪,打起仗来,成万成万的死去,不算甚么,您想这还成世界么?真乃天降劫数,岂非大大怪事!所以我劝老夫子以后见怪不怪,也就罢了。万不必唉声叹气,要不您就离开这世界到火星上游历游历去!老夫子说:我也知道呀,火星上毕竟去不了,到底得受这份洋罪,故我宁可不说,以表示我的沉痛呢。

1943年7月23日《京报》

子曰:回也,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由也衣敝緼袍而与衣狐貉者立,无愠色。宪也,捉襟则肘见,纳履则踵决,赐也亿则屡中,货殖而富焉,其相见也,无所忌,是贤者之所以为贤也。及不肖者为之,宰予则昼寝矣,冉求则掊克矣,以痈疽为参乘,甘弥子之余桃,从夏南于株林,戏崔子之娄猪,皆以为行所无事,而天下大乱焉。

老夫子说:我的学生不在乎的很多,颜回连官米都买起,天天在大街上提篮子讨着吃,他不在乎!子路呢,专门穿着破棉袍跑夫子庙,和那些穿狐皮灰背大衣的娘儿们捣乱,不在乎!原宪呢,更不得了,连鞋子通混不出,一双草鞋用麻绳穿起绊在脚趾上,有回囤积商子贡去看他,他还自己吹牛呢,说什么穷得有身份,不像你们投机商丧尽天良,把个子贡骂的狗血喷头,不在乎!这都是好的呀,可是不好的呢,像宰予那东西,专门在上课的时间打盹,不在乎!冉求这家伙,专门替人家刮地皮,不在乎!实在给我丢人!不过他们比起那些昏君来,还算好的,卫灵公和弥子瑕睡在一起,齐庄公和大臣的太太吊膀子,陈灵公和夏姬轧姘头,那种满不在乎的不要脸劲儿,又何怪乎亡国呢?

1943年8月6日《京报》

“德不孤,必有邻”。子曰:非所以语今之世也。昔者告吾徒孟子之母择邻焉,三迁其居,今兹滔滔者盈天下,非避世之士,则亦与之同群云尔。南邻,贾也,居积而富,牌声彻夜焉;东邻,女也,时时取贷焉,北无邻,则盗窃之所从入,西无邻,则溷厕之所偪处,炎天郁蒸,蝇蚋坌集,老夫将何以独善其身乎?曰:尔为尔,我为我,彼虽袒裼裸裎于我侧,焉能浼我哉?此柳下惠之风也。

论语讲,“德不孤,必有邻”,老夫子说:这话要在以前还可以,现在就提不到了,先年孟子的娘,因为街坊不好,不是杀猪的便是吹鼓手,所以三迁其居,到底搭着好邻居,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孟子也就成了圣贤了。如今这年头儿,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好人,你除非找深山洞府去隐居,否则就得凑和着住哇。譬如我吧,南邻是暴发户,整天整夜打牌吃酒,今天进五百箱肥皂,明天进一千包面粉,眼看洋钿滚滚而来,我们虽终夜吵得睡不稳,也没办法。东邻呢,穷得一塌糊涂,一个老太太整天借钱要不就借米借面,总算北面没邻居,又是贼道,常常一连几夜闹小偷,有时连饭锅都会拔着走。西面没人家,可是大粪坑,天天倒马桶,金风一起,臭满庭院,你看这又有什么办法?只好我行我素。各人自扫门前雪,学学柳下惠的办法,袒裼裸裎,于我无干,也就“万物静观皆自得”了。

1943年8月13日《京报》

各有所好,斯有所癖,或嗜疮痂,或嗜狗粪,为文则以足垢助思,读书则以浊酒为伴,人意不同,未可强也。吾独嗜炒冷饭,米贵如金,非真有冷饭可炒也,败纸堆中,尘封架上,徜徉冷摊,彳亍古巷,偶有所获,喜极欲狂,可以忘忧,可以忘食,人咸曰酸,我自有味。彼挥金庙畔,斗酒河边之大宅,固将目余为腐儒不足道耳。

各有所好,换言之,也就是一个人一个特别脾气,有人专爱吃秃疮屑,有人就好吃狗屎橛。也有人作文先拉袜子串胡同儿,嗅着味助灵感,像苏舜钦呢,看汉书留侯世家可以喝五斤白干儿,也是邪气劲儿。反正既成习惯,就不能改,我不喝酒,您偏让我喝,您不是跟我过不去吗?所以嗜好的事,是不可勉强的。老夫子别无所好,只是好逛旧书摊子旧书铺,遇见便宜东西,也许破费十元八元,否则走走也蛮好。若是真的得到久觅不得的东西,那简直比低头拾着百元钞票还高兴,有人骂我酸,可是我有我的滋味,若像庙上的大人先生,五洋阔老,怀抱妞儿,手掏钞票,我可真是玩不起,见仁见智,各有不同,随他们骂我穷小子没福气就是。

1943年8月20日《京报》

颜子死于贫,子路死于难,原宪衣不蔽体,子羽行不由径,子曰,吾之过也,文行忠信,予所教也,奉所教则贫矣,死矣,迂而执矣,二三子岂欲有为于今之世乎?近事情,勿迂阔,勿以信而失机,勿甘贫而不滥,斯为得之,余圣之时者也,昔者吾既过矣,惩往知来,二三子勉乎哉!

颜回吃不消杂粮,饿死了,子路替人家尽忠报国,在卫国牺牲了,原宪要充君子,于是捉襟见肘,澹台灭明要当好人,不包揽词讼,不管闲事,不使枉法钱甚至连小道通不肯走,老夫子说:这些人倒霉,是我对不起他们呀,谁让我一天到晚教他们忠信节义呢!听了我的话,再不知变通,那就糟了,除饿死以外,尚有何法。所以我奉劝诸位今日来学,万勿再执前语,一切要反其道而行之,我是顶懂得“时代”的,故人称为“圣之时者”,当然我也要随着,什么“时代的轮子”,往前转一转啦,学生们,随我来,我这回不再对不起你们了。

1943年8月27日《京报》

於戏!师欤?尸欤?吾见今之为师者之将成饿殍也。昔之受业者,一日从学,终身为师;今之受业者,时日愈久,愈轻其师。垂髫入塾,师则圣也,及其渐长,斯等夷焉,既入庠序,乃打倒焉;夫师,既无所得食,又无所得敬,奚必打而后倒?吾其自今日始,不妄为人师,岂不然哉!

“上课如拉纤,下课如射箭,放假乐淘淘,欠薪满屋转。”四句歪诗咏罢,已竟将当老师的德行都摆出来了。但是现在当老师的可倒霉啦,简直等着饿死当路倒吧,每月大洋二百元,不够吃几根油条,岂非开玩笑吗?当老夫子小的当儿,老师还像个样子,如今是愈加一代不如一代了。欲知如何,听我道来:小学生见了老师行鞠躬礼,中学生就只白眼瞪瞪你,大学生拿你的话当放屁,三言两语打倒你!喊口号,贴标语,开倒车也是你,不学无术更是你,哎呀呀,吃了粉笔灰,罪大又恶极!当老师的所为何来?既吃不饱肚皮,又受人攻击,不如拖包车,放下笔,贩五洋,分红利,当堂倌,小账每天还有几十几,胜似这南面猢狲王,受尽冤枉气。老夫子身为首倡,从此不许再称至圣先师,万世师表,我要跳行改业永不干这劳什子。

1943年9月3日《京报》

人而无恒,不可以为巫医,医岂易言哉!余病足,不良于行以月,频医而无效也,月延一医日延庸者庶而明日寡也,重之以诊费,药金,贫者无以为役而富者滥投也。于戏,医乎医乎,岂其诚如良相乎?或为文祭医曰,公疾,呜呼,公死而天下之人少死矣,非忠厚之谈,予不取焉。

老夫子害脚气,痛彻心肺,卧床不起,连年如此,看了不知多少大夫,敷了不知多少种药物,究竟还是无效,近代医学进步,也不知到底在哪里!也许对于虎烈拉百斯笃有办法,而对此癣疥之疾没有注意乎?总之,本老夫子认为很缺憾的。天下医生虽多,而明医少,犹之乎天下人虽多而好人少。不过医虽庸而价不庸,门诊出诊,均足吓人一跳,穷人有了病也看不起大夫,阔人却没病也有三分病,今天银耳明天燕窝,补得臀火大动,好玩姑娘。古人说良医如良相,现在实在没法证明!笑话里有一件祭医生文的故事,如上文所说,那未免谑而且虐,也不愿意骂人也。

1943年9月24日《京报》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此我之长也,人各有长,跖之于盗,羿之于射,夏姬之于媚,宰予之于昼寝,一也。苟用其专,则视虱如轮,苟其不专,虽半技不可得矣。或以货殖为不贤,不知此亦技耳,博弈犹贤乎己,况贸迁有无乎?鸡鸣狗盗,尚可以生孟尝君也,今之人,曷勉乎!

老夫子说,我的长处是努力学习,这也许是低能的表现罢!但是,一个人总得有点长处才能立足世界,像盗跖专门作强盗,那也算本事,夏姬是古代潘金莲,专能迷人,若在今日,当然也是至尊宝,其大红大紫,固不输电影明星也。只有我的高足宰予,困中觉是特长,别无所好,那真是毫无办法。人只怕不专心,专心必可得一技之长,列子上视虱如轮的故事,大家都晓得的,不必我唠叨。即如现今,许多人都骂投机商不好,其实投机商倒还算得一技之长,博弈犹贤,就是会赌也不为古人所弃,请看上海赌场之大亨,比投机商又该如何!孟尝君的客人,以鸡鸣狗盗为一技之长,现代人还许赶不上孟尝君之客呢!呜呼!

1943年10月8日《京报》

高秋九月,崇台之畔,有客莅止,言笑晏晏,其人则严,其画则漫,其氏维何,窦子宗淦。

话说这是九月下旬的一天,虽不是重阳,却有满城风雨的意思。文化界衮衮诸公招待华北漫画家窦宗淦先生,茶会于青年馆二楼之一边,区区老夫子不佞在下亦参加焉,实属不胜荣幸之至。这一天高谈阔论,群贤毕至,看见不少平常不大看见的朋友,尤其觉得高兴。那位窦公,平常看了他偷私情的杰作,总以为是位很幽默不老实的朋友,哪知反而庄严肃穆,不苟言笑,比老夫子之到处放大炮,真是有云泥之判了。

画而曰漫,厥意已显,非行乐图,无取呆板,或讽时事,或饥世短,不拍君马,罅漏是选,若不高兴,凭你随便!

漫画之漫字妙极了,连带着有了漫谈,漫笔,漫记,漫游漫这个,漫那个,都表示这不是正正经经搬面孔的东西。像从先画行乐图的,非红顶花翎,正襟危坐不可,漫画是无取乎此的。反之,他专门要挑鼻子弄眼,锯锅的带眼镜,找碴儿,秃子脑袋捉虱子,没跑儿,您如果有什么缺处短处,只要被他们看到,那就老太太上电车,慢吹,您留点儿神就结了。画上您,您还是别不高兴,您要是一个有表示,那一定是鸟枪换炮,越玩越壮,不如武大郎吃药,认命呢。

1943年10月22日《京报》

子曰:昔者在斋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则以为喻也,今兹若何?三月之期,不为长矣,或期年焉。阳货馈我以蒸豚,非礼也,瞰其亡也而拜之,今有馈我以蒸豚者,吾必面谢其诚矣。颜渊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未可以为俭,或有画鱼于壁,一卵三年者,斯其可法欤?

老夫子说:当年我在齐国听了韶乐,以为比电影明星,淫声浪气强得多了,故有三月不知肉味之喻,但是真要三月不见肉是什么滋味,到底也说不出。那年头儿,买一口猪才几个钱,岂有三月不吃肉之理?除非你是吃长斋。如今可大大不然了,三个月不吃肉算什么,一年看不见荤腥也不稀奇呀。现在买一斤肉,从先可以买三口肥猪,从先一斤肉钱,现在给叫化子都不要。记得有一回,阳货送给我整个蹄髈,稀烂喷香,意思想让我去谢他,我因不佩服他,打定主意不去,可是又不好意思,只好在他不在家的时候去拜会,如今要有人送我蒸蹄髈,我要不给他当面磕一个头才怪,不是我老夫子不值钱,乃是物资困难呀。颜回住陋巷,箪食瓢饮,人家都说吃不消,其实此刻算什么,我看还是那位把咸鱼画在墙上看一眼吃一口饭的办法好,我们不妨在墙上多画几个火腿,以代山水人物。传闻有个人一个鸭蛋吃三年,到后来蛋壳被风吹去了,作歌自慰曰“风吹鸭蛋壳,财去人安乐。”我们也得有这种修养才够吃肉的资格。

1943年10月29日《京报》

吁嗟兮写稿之难难于上青天,既无诗书掌故罗腹内,又无獭祭篇什列眼前,搜索枯肠无所得,徒看稿费流馋涎。忽然烟士披里纯来至,含毫涉笔转瞬三万言,邮票稿纸墨水封套借款来弥补,慎重付寄唯恐洪乔付流泉,编者非好友,杂志无宿缘,鸣(疑是鸿字之误)飞冥冥一去无消息,望穿秋水只恨己命悭;一朝大名刊在报股,颇愿他人知我己又不肯言,挂号无信款未至,依然资斧告匮穷颠连;五元千字蒙青眼,大饼半斤何以息饥焰!呜呼写稿者,何不拖车挑粪学生意,免使穷酸被人讥笑五千年。

这回可轮到老夫子本行了,轮出一首古风,你看比蜀道难如何!至于内容,不必我来解释,不是写稿的同志,不必知道此中艰苦,如是写稿同志,自然会心领神会,用不着我再噜苏也。罪过罪过,诸位稿友,搔着秃疮疤,在下有礼了。

1943年11月5日《京报》

如意,古以搔痒,或作诗赞之云:“上些上些,下些下些,不是不是,正是正是”,盖深得其神旨矣,谚云,搔着痒处,又曰痛痒相关,盖痒之苦人,有甚于痛者,痛可忍也,是不可忍也。要在搔之得法,毋隔靴,毋如秦越之相视,斯可矣。或曰:王猛扪虫(?虱),嵇康不沐,盖深得痒之趣者,曰:人各有志,不可相强,若金陵之臭虫,扪不胜扪,王公亦必以为畏耳。

唐以前的如意,状如今日市售之搔痒爬,其曰如意者,正因其可以搔着不能搔之痒处也。日本正仓院古物中有唐如意,可在东瀛珠光等堂中见其照片。古人如意赞,作得真妙;越细想越对。俗语所说的搔着痒处,那真是痛快极了,盖痒之讨厌,更甚于痛,痛可忍,而痒非搔不可。痛是越动越痛,痒则越动越否,当然是不易忍了,古人把痛快两字相连,而不云痒快,这是有学问处。隔靴搔痒,那有多彆纽,隔着袜子通不行,而况靴乎?又有痛痒不关之徒,更是可恶,但我痒你未必痒,要他相关,亦大不易耳。王猛扪虱而谈,嵇康发常一百五日不沐,好像很欢迎痒的,应当让他们试试南京虫的滋味,上边的蚊子像飞机,下边臭虫是坦克,看你们扪虱不扪。

1943年11月12日《京报》

今之所谓玩艺儿者何?喜则弄之掌股之上,怒则填诸沟厕之中,为者以为乐,而受者无敢违也。昔者优孟衣冠,尚以谲谏为事,荡荡漆城,秦王不杀优旃,薪薑葬马,齐王有取髠淳。臣朔多饥,侏儒欲饱,盖已久矣,吾无取焉。虽然,求衣食者,必以色笑承人,为文字者,讵免于剧秦拍马,则是一为文人,即是玩偶,又不能不抚膺长叹者矣。

什么是玩艺儿,高兴了取取乐,不高兴摔在一旁,作为玩艺儿的,永远不敢反抗,如是而已。古时虽然作玩艺儿,所谓“弄臣”,但亦仍然有其人格,优孟学孙叔敖,还能使楚王念旧。其余像淳于髠谏齐王葬马,优旃谏始皇漆城,皆史记滑稽列传中人物,即五代史伶官传中,也还有不少主文谲谏的好汉,不能以他的身份而估定其品德。不像后来的人,专门拍马,一味吹牛,像西太后之传叫天儿杨小楼,那可真是百分之百的玩艺儿了。就是这么着,刘赶三还敢在台上骂李鸿章呢!现在伶人另当别论,倒是优哉游哉,不受钳制,大劈棺纺棉花随便来来,不愁洋钱不往腰包里跑。只有我们提笔杆的人,为了吃饭,不能不迎合出版者的心理,迎合读者的心理,迎合种种人的心理,好似前清说抬轿夫似的,昏天黑地,不敢放屁,吃碗饭真叫不易,无怪乎周知堂老先生在《苦口甘口》中劝我们不要作文人,什么文人,干脆说,玩艺儿就完了。

1943年12月3日《京报》

孟子曰:无耻之耻,无耻矣,斯所谓耻,殆面子耳。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献墦间之酒肉,而骄其妻妾,是亦面子之为祟也。晏子使楚,楚开小门以入之;卫君使眇者逆眇者,秃者逆秃者,跛者逆跛者,皆欲以形容邻国,不顾其面子者也。国家相与往还,乘大輅,建高节,盖必以体为重也。虽然,如齐人者,矫而伪,国人之通病也,晏子者,持之以镇定,所当法也,国必自强,而后可以持体,如齐是矣。若卫君者,终召大败,是辱人反以自辱,又焉可为训乎?

孟子所说无耻之耻几句话,要翻成今日通行语言,就是“一个人若以不体面的事为丢面子,那就永远没有丢面子的机会了”,这个耻字,正相当于面子(三字不清)。我们中国别的不讲,唯面子不敢后人。从前作官的,讲究鸣锣喝道,全副执事,官衔牌,犹之乎今日大出丧,真是屁股画眉毛,好大面子,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乃是中国人最普遍的人生哲学。孟子上所讲的,齐人乞食墦间祭余而骄其妻妾的家伙,也莫非是死要面子,自己往脸上搽粉而已。晏子使楚,楚国让他走狗洞,反而被他抢白一场。卫国皇后开晋齐国的顽笑,偏巧三位使者,一个独眼龙,一个一条腿,一个瘌痢头,于是派了三个相同的人去迎接,这个顽笑开的太大了,竟造成国际战争,左传上记的很详细,像这种拿人家国家的面子耍笑的事,最不足为训。国家总以自强为上,自然会有人敬服,不然,无论怎么样,也不过是齐人乞食一类,徒招人笑,成不了气候的。

1943年12月10日《京报》

子墨子为飞鸢,列子乃御风而行,汉阴丈人方弃其桔槔,曰:后世必有以此乱天下者,凡为机者,必有机心,机心既生,争斗随之,吾方桔槔之不用,以甕灌园,安所用飞鸢乎?子贡闻之,以告夫子,夫子曰:吾未能反乎时也,缩千里于咫尺,宜若可乘,若夫军旅之事,吾未之闻,存而不论可也。

相传飞机是墨子发明的,我们中国的圣人可真不少。后来列子御风而行,大约坐的就是这个飞鸢号。有个古怪老头子,叫做汉阴丈人,他种菜只是用瓦甕来浇水,不肯用水车辘轳,子贡遇见了,问他道理何在,他说你那里知道,这种使机器的人,一定有一份省力气的动机,这就是想占便宜,亦可谓之机心,若是人人都有机心,麻烦可就大了,我老师教我数十年,我所得的道就是这个。此时列子正乘了飞鸢号从头上经过,机声轧轧,老头子顿足说,这算怎么回事,将来必要天下大乱,举世遭劫了。子贡听了,心中很不受用,回去告诉夫子,夫子说:这话也不能说全无道理,可是我们也不能完全违反时代呀,要说坐飞机走路,倒也不错,比火车还快还舒服,我是不便反对;至于打仗的事,那我一点不懂,只好不说了吧。

1943年12月17日《京报》

蒙经云:百而千,千而万,是一年来之物直也。配给无灵,统制难效,当此年尽,执管吁嗟。夫子之妻若子,见其秉烛夜游,蹙额疾首,曰:何不早眠?曰:吾为文既经年矣,笔耕之资,不足温饱,将以计来年也。友人破户入,瑟缩生寒,相对而叹,纡谋既久,乃奋然曰:吾辈其弃笔墨而从事单帮乎?闻年来,巨贾大商外惟单帮能自济也。于是解衣命酒,断颈之罂,败折之箸,与友同醉,起吟太白之诗曰:“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吟已颓然,不知将何以遣明日也。

物价在一年来,只可用三字经上百而千千而万来形容,几乎在千数以下的钱就没有用途。什么配给哩,统制哩,全是白搭。话说这一年将尽,老夫掐指一算,来日大难,生活如何是好。正在唉声叹气,太太和孩子在一边莫名所以,问道:为何不早早睡下,还在那里发什么疯?老夫子说:文章不值钱,我正在为你们计算下年怎么混呢。这时忽然老朋友某君破门而入,一件破大氅,早成了麻包片,还不是相对而愁,愁了半天,到底怎样呀?后来朋友说:再不咱们也跑单帮去吧,听说除去投机以外,只有这条路还可以走。老夫子一想,倒也不错。立刻吩咐吃酒,拿破瓶子打了四两洋河大曲,喝他个颠三倒四,想想李白的诗: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我岂能就穷死呢?还是想开了点吧!大年下的。

1943年12月31日《京报》


【注1】战国时临淄是齐国都城,也是当时最繁华的城市之一,人口密集,有“齐之临淄三百闾,联袂成阴,挥袖成云,挥汗成雨、比肩继踵”的形容。

【注2】纺棉花是当时新编的时装戏,女演员的着装、表演迎合低级趣味,后文中的大劈棺也类似。


(黄恽先生整理。纪英楠先生加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