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青年四箴
新青年四箴
果厂
这是我由实地观察所得的结果,所以也可以说是一篇最老实的老实话。
一 拙箴
拙,并不是一般人所想象的笨,而是“不巧”的意思。巧不是很好吗?七月七日名乞巧节,许多妇女都想向天神讨一点巧,有人作诗说:“年年乞与人间巧,不道人间巧已多。”这话的涵义很深远,人间的巧委实太多了,先从作学生的说起吧:考试时可以带夹带,可以要求范围,可以左顾右盼的用闪电战术去抄袭,稍好一些的,也要捉几个题目,临阵磨枪,宿舍的灯熄了,可以上厕所,可以在路灯下面站通宵;但若一遇见早操或自习,就又把这种勇气抛入爪哇国了,可以装头痛,可以扮伤风,可以由大便所借屎遁尿遁逃走,方法多来兮,想也想勿出,训育先生抓头皮,学校当局皱眉头,一百个没办法。平时到困觉时要谈天,要点洋蜡烛给女友写信,上课时反而梦游华胥国,任先生讲得天花乱坠,也赶不跑睡魔。假如学校将膳食的事情交给学生办,好,尽管同学在吃山芋,喝稀饭,他照样可以叫厨子在夜深人静时煨蹄髈吃,沽酒开怀,即不然以买菜为名,赚了钱吃吃小馆也算希奇;还有合作社,也是施展身手的好机会;向教师敲几文竹杠,向要人弄一点津贴,这是更高明的手段,为一般低能儿所望尘莫及,人才缺乏,不愁训练班速成班招生的机会,有饭可吃,有零用津贴可拿,三个月毕业,由委任而荐任,会巴结的话,简任也不是绝对无望,飞黄腾达,显亲扬名,于此举有焉,为何不去试试,念书一生,也还是离不了“呆子”两字,有什么用场!你只要想想看好了,老百姓的苦痛,他能代为解除吗?国家的艰巨他能担负吗?外国人将巧都用在机器发明上,我们只肯把巧用在拆烂污欺骗上,所以任便什么制度,什么办法,只要到了中国,无不变质,真如所谓橘生淮北则为枳一般,防范得愈严,方法来得愈巧,青年人顶喜欢骂别人不纯洁,没良心,实际考查一下,天下乌鸦一样黑,有时让我们这些负教育责任的人,也不能给第二代国民辩护!中华民族太老了,血气衰竭,精神萎顿,上一代的罪恶,只好由他,下一代的责任,我们却不能放松,可是还没有出头,已竟先天不足,那是多么危险!我现在要求青年们拙一点,笨一点,不要挖空了心思想花样,上海把“讨巧”当作骂人的话,我们为什么非要讨这种巧不可?老子说:“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一个聪明人并不是时时刻刻要卖弄的上面打算,老子又说:“揣而锐之,不可以常保,”像这种处处讨巧,事事讨巧的人,可以说太尖锐化了,终久要折断,我们看,立国于世界,绝不是像我们这样人人互骗就可永存,中国若向好的路上走,则此种人的死灭已不在远,聪明的青年诸君,还不知所抉择吗?
二 静箴
青年都要动,要活泼,我偏偏提出一个静字,一定有人骂我宋儒的尸居余气,讲什么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了;其实呢,我平生研究学问,最反对宋儒乌烟瘴气空疏无物那一套,但这个静字,却不能因为宋儒讲他,我们便不讲。我现在看到许多青年人作功课作事情,都是心神不定,无论什么书,看不到两天,就厌烦了;无论什么事,只有三天新鲜,过此就觉得无味,即使干,也是懒洋洋,以此为学作事,都很难有成绩。有人骂现代的学生狗屁不通,自然是以“桐城”和“选学”的眼光来衡量的偏见居多,可是切中时弊之谈,正复不少。比如说,国文的程度,我可大胆的说,全国学生的水准在一致低落中,假设国文不好,我们能扫空了唐宋八家汉宋门户等等腐见固亦不错,但我们必须是科学进步了,或是国民道德增进了,去此而存彼,证明我们的努力别有在;无奈我们既没有出过一个爱迪生,巴斯忒,更没有半个马志尼讷尔逊!然则我们只是一个“退步”而已;老实说,三十年来,学术界稍有成就之士,还是受了三十年前老式教育的结果,他们曾费过工夫,筑过基础,不像今日读了几本《概论》《ABC》就算了事,何况现在连概论和ABC也懒得读,有工夫还是到舞厅白相白相,吃吃女同学的豆腐等等。在不远的过去,还有一个极长的阶段,青年必须卷入政治漩涡,他们努力的对象不是三S几何或历史地理,而是辩证法的唯物论以及小组会议,行动会议之类,幼稚的成见,可笑的举动,充斥在每一个角落,我很疑心,革命就是这样开玩笑似的一回事吗?世界各国的革命就是这样成功的吗?若然,我倒真想放下笔杆去从事于革命了,我也曾为此研究一些历史上的书籍,因而知道政治运动万不是如此潦草可以成功的,即使万一侥幸成功,那也是纸糊的偶像,绝靠不住的,因为以这样的人海,捣乱则有余,作事可说绝对不足。有的青年人,固然是为了某种刺激,热血奔腾的在图一逞,还有大部分人,却是想藉此机会,捞进一笔外快,甲有钱则为甲之群众,乙有津贴则为乙之应声虫,而近代政治偏偏有一种“花钱收买”的伎俩,这个,第一步是政治的罪恶,第二步就转成了青年的罪恶;他们在纯洁的学校环境里,已竟被浸在臭气熏天的泥淖中,将来出而问世,其臭味之浓,自何用说!有人在骂上一代的人都是些贪官污吏鸦片烟鬼,可说据我看,照此下去,未来一代的贪污,恐更有“前修未密,后出转精”的趋势,假使我们的教育老这样马虎下去的话。
三 公箴
自私心是中华民族的致命伤,那是不必说了,青年人似乎不当有是。可是我亲眼看见学生诸君扣下图书馆的书不还,请愿出高出定价两倍的赔偿金,因为按时价说,这书已非四五倍买不到了。在试验室里,化学药品可以偷出去卖钱,在体育场上,踢球可以拿玻窗作目标,听听那爽脆的破声,大有褒姒听裂帛之乐。课桌可以练习雕刻,鸡毛帚便是打架的武器,羽毛价涨,还有人利用了毛帚制造各式毽子,以实现他们的体育救国。大一些的学生,花头更多了,在楼板上大便,隔了玻璃窗撒尿,殴打校工,强占公物;我听说有人借实习为名,抢农场的果子因而与园丁互打,诸如此类,五花八门,总而言之,从在学校起,就已养成自私自利的观念。如果有一个人,在别人敲碎玻璃的当儿加以劝告,没问题,这位仁兄一定要遭到周围许多人的白眼,以为多事,以为拆自己的台,于是养成人人尤而效之的风气,洁身自好者,也不过哑口无言而已。在利己这一点更精彩的表演便是闹风潮,前面已经讲过,青年人多卷入政治漩涡,起初,这本是很纯洁的爱国运动,到后来,因为政党的纵横捭阖,便变成了十足的利己把戏,我记得自己在大学时,正当北伐成功,革命思想达于高潮之际,国立学校几乎没有一个学校不发生问题。我自己所入的大学,因为校长人选,分成南北两派,各自拥戴各自的领袖,今天南派贴标语出布告,痛骂此派,明天北派也如法炮制,还击北派,我们刚刚入学的人,只晓得每天到揭示处和各处墙上看花花绿绿的壁报文章,真乃嬉笑怒骂,各极其致,到后来竟也有人拉我们列名,并且说明了内幕,大意是如果帮忙,将来一定有好处,我们谈不到允许不允许,因为这差不多有些是威胁式的,果然到了第二天,我的大名,也点于榜屠(首)了,于是另外一派与我认识的同学,就向我兴问罪之师,且尽量供给我以彼派的黑幕,我心里异常厌烦,觉得书这样读下去,实在没滋味,可是那时所谓佼佼者,每天所作的,只有这一套,课可以不上,考试可以不参加,却总没听说他们的学分发生问题,到后来,毕业了,居然每个人都弄个比较好的饭碗,因为他们所捧的校长得以登台了,这之后,我又目击了更大规模的斗争,民国二十四五年顷北京有好几个学联会,为分别起见,有什么新学联旧学联之分,其互相攻讦的盛况,更甚于一个学校校长的去留,有人甚至公开指出某学联受了多少卢布的津贴,有确实凭证云云。有次在某校开会,两派互殴,竟死了好几个不相干的纯洁学生,到后来法律责任始终弄不清楚,有一名学生是远方人,旅榇停于萧寺,至今无人过问,想起来十足令人痛心!我承认青年人应当有国家观念,并且,今后救国的主要分子,自是青年,然救国的途径,必须从实事求是方面去下手,不是拿了津贴呐喊一阵即可了事。请看德意志的青年,老逢了凡尔赛和约偌大的束缚,何尝有过卤莽灭裂像上述云云的幼稚举动,但是他们为祖国牺牲的一条心却无时无刻不在燃烧,他们锻炼体格,他们休养学识,所以,才能在这一次大战中一鸣惊人,且不要说最后成败如何,德意志民族的勇沉果决,知耻力行的精神,实为我们最好的榜样。我敢说,青年人如果不打消小我的界限,还是像上一代那么以自私自利的行为蠡(蠹)蚀着祖国,则四千年屡亡屡兴的中国,也许从此就一蹶不振了。
四 实箴
此处所说的实,专对学识而言
我感到现代青年在表面漂亮这一点,的确做得比以前的“书呆子”好得多了,人人都会说几句流行的政治术语,十之八九能作滔滔不绝的公开演说。更进一步;许多人都在未出大学之门以前,早已著作等身,有了名山事业,以为是某一问题的专家了。这都是近代印刷术给他们的便利,稿纸上的字变成铅字印出来的东西太容易了,于是你也著述,我也著述,好在我们中国的文化长久,遗产众多,整理既着手不暇,抄袭则俯拾尽是,一部杜诗并没读完,甚至连通鉴都不曾看,却可以写出洋洋的《杜工部诗的研究》,古代史没涉猎,考古学没学过,也不妨大谈其《三百篇之时代背景》,准此以往,例不胜举,大都是半瓶醋的“横通”,(实在也不配横通二字)但一经将自己的文章发表那就神气得了不起,沾沾然以专家自命,教授既可随意讥评,古人更可信口谩骂,非将自己放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地位不可!以中国学问之奥博,加以近代科学方面之日新月异,我颇为惊服这些先生们的成功之速,有时简直疑心到别人是天上文曲星转世,但日子既久,读书一多,往往发现很多已成了名的著作的秘密,因此想到未曾成大名徒耗纸墨的所谓著述,恐怕更不要提起,从此对于《XXX之研究》《XXX之检讨》一类的文章,简直敬鬼神而远之,觉得不如干干脆脆读点古人的东西不至于受欺骗。然而,读者受了骗只是一回,作者从此就以为自己是成功了的学者,到处卖其野人头,张牙舞爪的贻害社会起来,倒是很大的忧患,我不敢保证今日所谓已成的名学者,没有这样一流,警(譬)如天天在那里吹“我的朋友胡适之”,“我的老师罗振玉王国维”正是此种蠢才;同时,今日的青年,受了同样传染,在那儿大作其无边春梦者,恐更不少,一有所心,万难进境,世界上没有自满的人可以获得真知,也没有自满的人能够努力。以今日学风论,我们不缺乏发表宏论的勇士,而缺乏沈潜自修的“醇仔”,自中学而大学,完全可算是充实常识的时期,一个常识尚未充实的人,有什么成熟的意见可以发表呢?即使是诗歌小说,也不过算做“习作”,绝不能说我在某处报屁股上刊了一篇小品,我就成了文学家,我曾公演过一次话剧,我就变了艺术家,假使有人这样想的,那他就永远不会成一个什么“家”了,充其量,不过成功一个文坛“流氓”。古人复兴国家,有“十年教训”的说法,试想,“十年”的光阴不算长可也不短,我们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过十年的工夫呢?我们又有没有十年计划的决心与打算呢?我们大约都是将“名”字后边附上了“利”字,积极的求名,正是积极的求利,这大约就是“古之学者为已,今之学者为人”的最具体表现了。将功利主义一脚踢翻,抱着耽美主义去学,我也不主张,这个时代也不允许,除非你自己是少爷,而国家又丝毫用你不着。目下国家不能说不用青年,青年们也不能说不需要作事,只是,国家所需要的是真能干作事业的人才,而我们所要干的事,也必须是真能对国家民族有好处的事。如此,则浅薄弱(孱弱?)的,自炫的毛病自非一扫而空不可了。
(原载《新动向》1942年第61期。许宗褀先生提供。黄恽先生整理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