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与功利主义
教育与功利主义
果庵
本年度国立中央大学招生结果,报考文科的全都集中在法商学院,报考实科的全都集中在理工学院,其余各院,在比例上说,简直少的可怜,而以文学、教育两学院为尤少。文学院新生与理工法商几为十与一之比。由这结果,颇引起记者一些感触。
“学以致用” 这是无疑的,“无事袖手谈性命,临危一死报君王”这种百无一用的书生,自南宋以来,便为有识者诟病了。但是,自晚清兴办学校以来,我们也造就了不少专门人才,而出洋留学的人,国家每年更不知负担了多少支出,可是若将偌许人才加于国家社会之福利,与支出的代价相比,恐怕离均衡尚远。这也难怪,在旧封建势力与军阀政治时代,一个“人才”很难支配环境,只有被环境所支配,于是学矿的可以作司法的事,而带兵的可以办教育,学教育的也许跳行当了县长,学的是一套,作起事来又是一套,社会既不需要专业化的人员,有专才的人们也只好委屈就业。好在作官只是作“官”,并不一定作“事”,大家倒也应付裕如。
然而问题终于来了,那就是民国廿年以来的大学生失业潮!国家办教育是没计划的,招生、毕业,一批一批侭管出去,一批一批又补进来,至于这些人将来有什么路给他走,社会是否需要他,却没人管,凭个人的风云际会和活动能力罢了;有投靠的,赤手可致公侯,更不必说有了大学毕业证书,没投靠的,运命注定喝风饮露,也不必再痴心妄想,任他置散投闲。后来政府觉得这不像话,实在因为许多“不安分”的分子,你不给他出路他就要闹起来,cp也好,安那其也好,总而言之,在干着表面上冠冕堂皇而骨子里为私人利益而奋斗的秘密工作,于是中央明令停办文理科【1】,提倡理工科,要以釜底抽薪之法,为百年固本之图。哪知成效未见,战争即起,疮痍遍地,此刻如今,也不用说文法,更不用提理工,所有大学,怕不全在半活不活的状态中挣扎?
我觉得,教育事业要造成某种风气,勿随风气为转移,要造成人才之为有用,勿因趋于用而屡变方针。而求学者,更不当汲汲于功利思想,于时媕娿,同时社会与国家,必对教育事业之举办有缜密计划,对所造就之人才有适当处置,勿虚靡国帑,亦勿使青年走入歧途。
十八世纪以来的科学思想、科学实验,无不以学校为中心。若英国的皇家学会、法国的法兰西学士院,都曾对科学界有伟大贡献。非特科学如此,政治、经济、文学、美术、哲学,莫不皆然。即在中国,不是明代的东林书院也作过当时风气的领导者吗?民八以来的新文化运动,也是以北京大学为策源地而起来的;这是学校应领导社会风气,而不为风气左右之证。至于功利主义,最早为中国之韩非子、墨子,与十八世纪英儒边沁Bentham 的学说有不谋而合处,这时的功利主义,原是主张站在法律立场,牺牲小我,而求大众的福利。及后赫胥黎Huxley 天演论出,才将人类思想导入弱肉强食一路,而功利主义亦遂变成图己之功,谋己之利,个人国家,莫不皆然;辅以资本主义之发展,终造成卅年间两次世界大战,虽夙称和平之东亚,也不免沦入浩劫,此则功利主义未见其功,已见其祸,未见其利,已覩其害。故我以为无论个人国家,应惩前毖后,勿再蹈覆辙。现在我们转入教育本身说,青年为求自己前途出路而读书,固是应走的路线,然若牺牲自己的兴趣与天性,而强其不能,或为猎取职业金钱计,不顾手段只讲活动,那种即使有暂时的成功,必招来永久的失败与苦痛。原来一个人受教育,一面是学作“事”,一面是学作“人”,学作事必须择己之所长,勿以为此事不足为而轻之弃之,譬如处在今日教育事业是为清苦的时代,有人虽然愿意从事教育,只以为无利可趋,遂避之若凂,那是很不对的。试问即以其他手段,取得较为舒适的职业,自己的良心其谓何。人的生活,不完全建筑在物质方面,而精神的愉快尤为重要,这想是大家都知道的,何况在这一动乱生死关头,若再看不透“名”“利”的枷锁,那才真正是痴人呢。若学作人,则根本必要作违心之事,而无谓的蝇营狗苟,尤当为“学生”所唾弃,假使时时存心利己,其不为人利用者几希。以今日社会恶势力之多,即洁身自好,尚不免陷入泥淖,何况长以图利存心?此是青年学子以及教育家最当注意的。最后,我国政府既在兴学以来,饱食其无计划的恶果,当此国脉千钧一发之时,自更不容忽视青年的出路与未来。即如文学与教育两者,何以价值遽尔降低如此,那就表示政府对官吏有种种优待,对文学者与教师毫无补助办法;故学虽不优,“仕”却无日去怀。然则对于澄清吏治与提高教育从业者待遇两件事,先不必就所表现的事实讲,即就一般人心的趋向讲,已是迫不可待的了。
纪英楠注【1】:从下文看,文理科应是文法科。
(原载《中报》1941年9月10日。转载于《师资月刊》第二卷第六、七期,1941年10月30日出版。宋希於先生提供。纪英楠先生整理录入)